第2章前世殇（二）
　　初识少珹时，我刚刚拼尽全力承下了三道历劫的天雷，瘫软在草丛中动弹不得，从头到脚说不出的狼狈。
　　我知自己是只命大的狐狸，即便幼时被弃在荒山野岭，也能在饿得将死不死之际被我那好心的师父当作破烂拾回去，堪堪捡回一条命。
　　在师父悉心照顾之下，我无忧又是无虑地度过了三万余年。兴许是瞧着我太过悠闲得意，师父终丢出一句“你应该出去闯荡闯荡”，便又将我扔回了十万八千里外。
　　师父他老人家什么都教得好，偏偏没教得我认路。三万年里头，即便是在自家附近的山林里头玩耍，我也有本事将自己弄丢几回。是以被他这一扔，我就再也寻不得回去的路，只依稀记得他老人家的府邸在万八千里开外，那座栽满白檀香木灵气缭绕的合虚山上。
　　在外晃晃悠悠数千载，命定的天劫如期而至，好在被师父像扔破烂一样扔出来后我依然刻苦，这才险险度过。但老天很不厚道地告诉我，天劫之后还有一劫——某只路过的虎精。
　　本仙自认与这只虎精无怨无仇，哪怕是被他色眯眯地盯着来回看上一圈也懒得出手教训他，只想着他能识相一些赶快滚出我的视线。可直到他伸出那只又肥又大的爪子将我拎起来笑得得意时，我才知自己遇到多么大的麻烦。
　　彼时，我因精疲力竭化了原形，那连站也站不起来的模样摆在虎精面前无疑是一道美味的晚餐，无论是煮是烤是多洒点盐还是多洒点辣子，全在那只虎精的一念之间。我想，若是不赶快想办法逃离他的爪子，那我必然会成为仙神史上最悲催的仙。
　　师父他老人家是打架打惯了的，但凡是在这四海八荒混的，皆知道他老人家动起手来是怎样一个干净利索。倘若让他老人家知道自个的徒弟在外被人欺负，他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有那么一瞬，我想报出师父的名号吓一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猫，就算不能吓跑它，好歹能叫它乖乖把本仙给放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如若这档子事被师父知道，以为我仗着他的威名跑出来惹事生非，还落得如斯境地，那我岂不是要吃大苦头？况且那只虎精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如果他不买师父的账又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的小命不能连带着师父他老人家的面子一同给丢了。
　　我兀自在虎精爪下纠结着，却猛然听得天空传来一男子不温不火的声音：“喂，放开那只狐狸。”
　　其时，少珹翩然站在云头，负手将拎着我的大猫看着。大猫愣了愣，遂龇着牙握了握另一只爪子，丝毫不将云朵上那位年轻公子哥放在眼中。于是那一日我有幸见得一英俊潇洒却不苟言笑的青年将一只体态如山的强壮大老虎狠揍一顿，终让它呈大字仰躺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欢乐场景。
　　正当我回了点力气可以咧嘴笑笑之际，少珹风度翩翩地俯身将我从草丛中拎起来，放在眼前瞧了又瞧，颇遗憾道：“剥了皮就只剩骨头，确不适合作下酒菜。”
　　听着他这话里的意思，我不由得冷汗直冒，敢情他救下我只是为了把我当下酒菜？风一吹，我软软的狐狸身子禁不住在他手里抖了一抖。
　　好在本仙的运气不差，非旦没有被剥皮吃肉，反被他好心地送回了桃林，将养几日之后便又活蹦乱跳了。
　　因着这一出英雄救美，我与少珹便认识了。
　　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我从林子里摘了好多桃果给他吃，他吃罢后说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桃果，就连那九重天上的蟠桃也不及它们美味。不知怎地，听完这话后我竟脸红了，好在那时尚未变化人形，脸再红也被那身皮毛遮了去。
　　几日后他又寻来，见到他我禁不住好一阵惊讶。桃林地形复杂多歧，从林外通往狐狸洞的路他只走了一遍，竟然就这样记住了，这样强大的记忆力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次，他只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又让我摘了些桃给他带走。我以为他是恋上我家种的桃子，心里还莫名酸了一酸。
　　数月之后，他再一次找上门来。开门瞧见他的第一眼，我闷闷道了句：“今年的果子被我吃光了，若想吃桃明年赶早。”谁想他潇洒地从身后拎出两只酒坛，笑道：“既然没有了桃果，那便陪我喝两杯罢。”直到他打开那坛子，甜蜜的桃香溢满我的狐狸洞，我方才晓得那酒原是他用我家的果子酿出来的。
　　月下桃林，酒香四溢，生平头一回喝酒的我很快便醉了。迷迷糊糊中，似听到有人说“我喜欢你”，我迷迷糊糊应了声，继而迷迷糊糊睡着了……
　　“璃儿，在想什么？”也许是我眼底突然涌起的盈盈笑意惊了沉默着的他，他疑惑地望着我，眉间愁绪依旧。
　　我回过神来，瞧瞧他，又瞧瞧这果实累累的桃林，微微一笑，道：“许久没喝过醉桃了，有点怀念它的味道。”吃了那么多年的桃子，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它而醉得不省人事。我替少珹酿的酒取了个名儿，唤作醉桃。这些年我一贯钟情于它，别家的酒我一滴也不愿沾。
　　听罢，他突然用手指点了点我的嘴唇，眼底划过略带一丝宠溺的笑意：“过些日子我再酿一些存着，等孩子生下来我陪你喝。乖，再忍忍。”他的指尖冰凉冰凉，好似他渐渐没有了温度的笑意。看来，经过牡丹一事，我和他之间已然有了一层隔阂，如今的他就连对我笑，也是如此勉强。
　　牡丹……那是一个身形纤柔，明眸善睐的女子。她谈吐得体温柔大方，四海八荒的神仙们提到她时无一不赞叹几句。而这么一个招人喜爱的姑娘只因与人言语不合便被对方重伤，险些丢了性命，任谁听了也会愤慨万千罢。
　　我清楚地记得，数月前的那一夜，泠泠月光之下桃花似锦。微风徐徐，流水潺潺，天上地下一派祥和。住在山后的小青年蒙方特特挑了这么个美好的夜晚邀了落落去西边的山谷赏花赏月，我琢磨着是这只小麻雀情窦初开恋上咱家落落了，思前想后觉得他们夜里出去很是不妥，想拦却发现自家的小蝶仙已经乐颠颠地跟着人家走远了。
　　恰在那一夜，少珹不知因何事而被急召回九重天上。狐狸洞中唯独剩下我一个，我只得倚坐在窗边儿望着窗外的桃林同腹中的孩子说说话。讲着讲着，自己就趴在窗边睡了。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是被一声虎啸惊醒的。醒来的时候，月被乌云掩了去，桃林中漆黑一片，唯有粗沉的呼吸离狐狸洞越来越近。
　　撑着略显沉重的身子站起来，我急急步到床前取来仙笛墨雪。墨雪是师父打磨出来的法器，我拜在他门下后，他便将它给了我。
　　月儿从云后探出头来时，一头彪悍的虎精赫然从桃林中步出，在门前来回踱着。透过窗户的缝隙，我看到它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我认得那道疤，是当年少珹救我时顺手送给它的。我想，它是来找我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