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恩情难报
第一百零九章 恩情难报
“当年谴你离开合虚山,可曾怨过师父?”走在前头的溪泽突然驻足,声音自前方传来,他却没有回头看我。
我收回目光缓缓挪到他背后,望一望他依旧高高大大的背影,道:“师父养育琉璃三万余载,教我为仙之道授我课业术法,数千年前谴我离开不过是担心魔族伤及修为不高的我。琉璃所受尽是师父的恩德,又怎会怨及师父半分?”
溪泽站在斑驳的树影里再没说一句话,我望着他,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他似叹息一声,迈步朝前走去。风拂过脚边的青草,将路边一片落叶掀到石缝间,我悄无声息地跟上前去,跟着他一路穿过白檀林去到了后山的晗影湖边。
晗影湖十万年如一日地萦绕着白茫茫的雾气,站在湖边,我不知怎地竟然想起五年前一个情动的夜里梦到的那一桩惊心的事。溪泽嘱我在湖边等候,自己则踩上澄净的湖水一步步去到湖的中心,看着那墨绿色的身影渐渐被白雾笼罩,我禁不住张口想唤他一声,却瞧见他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浓雾当中。
幻清台的屏障缓缓开启,湖面灵气凝聚出的白雾渐渐散开,露出一道宽约一丈的水路。溪泽步回湖边时手中握着流光四溢的玄仙,那是数月前司命揣着疗伤丹药离开时我央他带回来交还给溪泽的。
玄仙是溪泽用了近万年工夫精雕细琢出来的法器,当初静置在合虚殿时,众位师兄连近前细看的机会也寻不到,却是为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弟,他竟然横下心来将它送去凡界,由着我一个小丫头拿在手里把玩多日。这些年来玄仙在尘世中亦沾染了太多浊气,光泽尽敛,本该终日散发淡蓝荧光的它在那凡尘中唯有夜里吸纳星月之息才能发出微弱的光泽,想想也是可怜得紧。幸得幻清台上终年盈着纯净的气泽,它在那里待了好些工夫,可算恢复了身为神兵的本来面貌。
“玄仙能为你吸收幻清台上的纯净之息,替你洗净凡尘的浊气,你先安心在笛身中将养几日罢。”他伸出握着玄仙的右手,再于左手指尖捏个诀,将身为一缕魂魄的我送入玄仙的笛身之中。
我晓得他无论如何都会竭尽所能再救我一救,想当初我的命就是被他从山野间拾回来的,他断不会轻易让我归于混沌,而我能做的仅仅是摒除一切杂念安静地躺在玄仙的笛身中,在寂静无声的晗影湖中央待上几日。
晗影湖上方聚集的白雾太过浓厚,我待在里头极难辨清昼夜之时,只晓得每日都会有鸟鸣声在远处的林中响起,那是整日里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说不准是第八个还是第九个日头上,伏昱师兄悄悄来了次晗影湖。原本师父再三叮嘱不许他扰我休养,奈何他总担心我独自在这晗影湖闲不住,怕我大意地从玄仙里溜出来弄出点什么岔子伤了自己,于是寻了个机会偷偷过来探望我。
那日他在湖边站了许久,仔仔细细给我讲了一遍当年魔君来犯时师父他老人家执剑与其激战一场的惊险情形,直教我听得津津有味只恨自己当年远在万八千里开外的山林中栽着桃树,未能亲眼目睹这精彩一战。听说后来魔君派人砸开了幻清台屏障,师父他老人家将我的狐狸魂魄托付给司命神君后独自提剑去把魔君狠狠教训了一顿,自那之后魔君便收敛了不少。
伏昱走后,我在玄仙中翻个身子,望着音孔外头萦绕不息的淡蓝雾气想了很多很多。
此后约摸又过了五六日,溪泽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浓雾中。见得我身上的浊气已被洗净,他从幻清台上取下玄仙将我的魂魄带回我曾经一直居住的佛桑苑。离开晗影湖是正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佛桑苑中宁静如初,伏昱握着扫帚从屋子里走出来,拭一把额上的汗对着我笑了笑。
我将一尘不染的佛桑苑打量一遭,不意听得溪泽突然开口道:“前一阵你的魂魄虽在凡界有所损伤,但也不同当初被焚得只剩一丝那般虚弱,我原是打算带你回来养个数月再让你投生在仙界,了却这一桩心事。可是时隔数日,听得司命说花神牡丹重伤于你,令你的魂魄有了消散的迹象,我便知此事不能再多等了。”
溪泽提及投生一事时,我生生往后退了一步。当日得知自己的狐狸魂魄伤势过重,我觉得自己能在幻清台将养好已是老天莫大的恩赐,压根未曾想过这十数万年也难能有人办成的投生之事。
我的仙身早在三百年前就被焚尽,若说魂魄未曾损伤半分,师父尚能为我造个身子,养个数万年倒也能养出点灵性,但事实是我的魂魄太过虚弱,即便师父造得出容纳这个魂魄的身子,那也只是造出了一个精致的器物,哪怕过上百万年它也只能是死物。凡人虽可修仙,但真正能修成正果飞升仙界的少之又少,在凡界为人那么些年里我从未修过仙道,莫说得飞升时扛不下天道降下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就算能扛下,我的魂魄也撑不到自己得道飞升的那一日。
此两种方法皆不可行,便有了投生的法门,而所谓投生,那便是化灵性极盛之物为仙胎与我的魂魄结合,从而孕育出一只新的狐仙。那件于投生至关重要的灵物百十万年也不见得能有幸遇上一个,溪泽能这么说显见得是寻到了,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是我无意间修来的福气,可是,我并不觉得欣喜:“投生之后,岂不是要再一次忘却所有,再不会记得师父和师兄们?”
“你离开合虚这么多年,如今还能回来唤我一声师父,也算是你我师徒之缘未尽。既是这般,你又何需害怕忘了我们?”溪泽的目光静静落在我身上许久不曾移开,站在石阶上的伏昱捏着扫帚满目焦急,几次欲言又止后,他终忍不住沉声道:“你不是说要报答师父的恩情么?现今的你还需得师父费心照料,片刻不得令他放心。你倒是说说,以你这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又有什么资格说要报答他老人家?!”
这是我识得伏昱以来,他头一回用这么重的语气对我说话。我望着他,暗自将他的一番狠话放在心头掂一掂,再掂一掂,恍然觉得这话说得其实并不过分。
我若不尽快投生,自己的狐狸魂魄顶多能再撑个把月就该消散殆尽了,彼时,师父耗费三百年心血换来的不过是我归于混沌的结果,我非但不能报答师父的恩情,反而只能背负不孝之名。
娇柔的佛桑花在枝叶间随风轻曳,夕阳悬挂在墙垣上分外慵懒。我立在溪泽的影子中沉默半晌,直到夕阳没于山的另一侧,我终费了好大的劲,冲着他轻轻点了下头:“琉璃……谨遵师父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