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有风吹过夜空,细微的鸣响声将它反衬得更加空洞。一天的时光竟如万里沙漠一般难以跋越,妄图蹉跎青春的念头想在这一天得以实现,果然艰巨得史无前例。QQ挂了快十四个小时,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一整个人扔在床上,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发愣。不时扭过头来往窗外望去,圆圆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边。
合乎时宜地叹了口气。每隔一分钟,被子里都会钻出同一颗脑袋往笔记本上反复搜寻,实在没新情况了,就又失落着收回了被子里。
周臻扬没有注意到右下角闪烁着的消息管理器。
刚和远在市区的朋友堪鸿迁讨论完关于留守儿童的调查报告,周臻扬此刻正盯着不久前自己带领枯阳志愿者队从眉山拍回来的照片沉思。荒山、残屋、夕阳昏黄下留守儿童的背影……一张张挫心忍痛的照片将此次的志愿者旅程重新翻上脑海:羸弱多病的爷爷奶奶,对陌生人的恐惧和逃避,超越身体承受的重荷,超越年龄承受的沉默和迷茫眼神,内心封闭、行为孤僻、情感冷漠、自卑懦弱、脾气暴躁……这一个个冷酷的词语记录着留守儿童最真实的生存和精神状况。
登上驶往眉山的列车之时,团队的成员欣喜万分,想象并提前享受着那些即将接受帮助的孩子们脸上绽放的笑容和言语中不绝的感激。而在返回成都的车上,队员都哭了,大家第一次从别人的不幸中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双手是那么的无力,第一次感觉现实是那么地晦暗与残忍。张爷爷弥留之际望着孙子的绝望眼神,五岁的小成身上40斤重的湿柴,志愿者离开时不满四岁的丁丁哭着追着汽车跑了10分钟……
“中国将成为全球最大的奢侈品消费国”,“中国留守儿童人数多达5700万”。……
内心突然袭出一阵猛烈的恐慌,不愿再看,周臻扬关闭了浏览器和文档窗口,只剩一盏台灯散射着刺眼的光亮。他用了许久才将心情稍加平复,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挣扎似的彷徨,溯而无源,沿之无游,周臻扬只能在原地承受着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折磨,跳不出这种思绪上的窠臼,徒剩彷而徨之。
抬手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照片,是前不久枯阳志愿者队的一张合影。周臻扬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一个叫苏甄岩的女孩身上。女孩今年十七岁,瘦瘦的,眼睛不大,天生一张精致姣好的瓜子脸。周臻扬早在高三时便遇见了苏甄岩,但直至大学时的成都同学会上他才正式去认识她,并如他所料,苏甄岩同他一见如故,而且在这个暑假参加了枯阳志愿者队,但令人意外的是,苏甄岩虽是新成员,却并不在周臻扬家访的行列。与以往一样,周臻扬注视着照片里的苏甄岩,眼神里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愁重,思绪里某些久远的记忆试图启封,零星的画面浮现,但都很快一闪而过。
忽然几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周臻扬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点开对话框,是堪鸿迁的讯息:“报告刚刚发过去了。什么时候回成都?”
“十一号。怎么了?”
“想你了呗。别管那么多,保重,快点回来就对了,我还有事,先下了。……”
堪鸿迁的头像暗了下去。周臻扬琢磨了片刻,没结果,也准备下线,右下脚闪烁着的消息管理器终于进入了他的视野。下意识地点开:冬雅晴子。
他皱皱眉头,也不细看,点了“拒绝”。
梅家在村镇里是久负名望的家族,从清朝到民国乃至新中国成立,梅家人都能在村镇范围的政治上有所担当,而梅家人从政的巅峰时期出现在解放前,当时梅政——也就是雅欣的曾外祖父,曾官至国民政府四川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相当于省级的钦差大人,主管整个督察区内的建筑行政工作。梅家历代都不缺少能工巧匠,远的不说,雅欣的外公梅国方、大舅梅湘伦以及表哥梅加涞都是建筑师。
梅家老宅早先是一栋旧式的四合院落,是雅欣的外公梅国方和他当时的一些工匠朋友们“自给自足”的一部杰作:从勘察到设计再到施工,亲力亲为。梅国方去世后,一家人经过商量,决定让梅家老宅告别历史。在梅湘伦的主持设计下,旧的老宅主体被拆除,仅原地保留了几棵老树。除了原有的宅基地,梅家人还将原来靠近老宅的部分自家农田填平,在这基础上设计修建了三栋复式假三层洋楼,呈“品”字形排列。最前端稍微大一点的这栋由邹淑芬和梅湘民、凌素萍及梅加洛一家住,蓝灰色屋顶,淡黄的墙体,附带一个中央大客厅;在这栋楼的右后方,是规模稍小一点的洋楼,红砖墙,黑褐色房顶,给时常回来探亲的梅湘依一家住;“品”字的最后一个“口”,靠后一些,它跟前两栋楼中间隔了一排法国梧桐,红色屋顶鹅蛋黄墙面。因梅湘伦一家长年定居加拿大,一年只回来一次,所以这栋房子平日里都是用来给到访的亲朋好友居住。
梅湘依这一趟回乡探亲即将告一段落。梅家老宅里的每一次相聚都提炼着家庭至情至善的欢乐,没有头衔、身份、名声的累赘,凝聚的亲情和热闹的纠葛是一双幸福的对立。邹淑芬与梅湘依的母女博弈,邹淑芬对一干子女的旺盛香火的诉求以及在雅欣和梅加洛这对表姐弟间展开的“不可理喻”的吵吵,无一不是家庭幸福的界面上永恒呈现的温馨主题。
对于这种形式的幸福家庭,农村似乎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在代表了现实与时代趋势的城市面前,它无奈沦为起点,顶多算一个忧伤的过渡。这个家庭面临着两代人在两种地域之间的纠葛,邹淑芬彻底属于农村,梅湘依融入了城市,邹淑芬安土重迁的情结与梅湘依跟随着丈夫搏击时代浪头的命运形成了对抗。
明天,梅湘依将携雅欣,跟着丈夫沐振华返回成都的家了。分别前的这一晚,梅家老宅显得分外寂静,无风不见月,唯有灯火所及之处勉强透露着点生机。
梅湘依和梅湘民相互看了一眼,随即先后走进邹淑芬的房间。老人家正孤零零地躺在藤椅上,背对着门口,一边悠悠摇晃着,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墙上的全家福发呆,想自己的心事儿。然听得门口的响动,老人家敏锐地嗅到了女儿梅湘依的味道,稍稍侧起脑袋朝门口方向瞥了一眼,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倒是合乎时宜地长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念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念得很蹩脚:“弟走从军阿姨死,门前冷落车马稀,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夜深忽梦少年事,又闻……又闻唧唧复唧唧!……”
听母亲东拉西扯,梅湘依隐忍不敢笑,可梅湘民管不住这许多,笑出了动静。只听藤椅背后的老人家,有气无力地说:“笑吧,使劲笑吧,我人老珠黄,活该门前冷落车马稀。”
姐弟俩来到邹淑芬跟前,梅湘民说:“妈,二姐嫁作商人妇,重利轻别离,她这会儿过来给您请罪了。”
邹淑芬瞅了眼梅湘依,却又没好气地把脸撇到另一边,哼了一声。梅湘依在她跟前落座,轻声问:“妈,真想好啦,真的不跟我们回去住一段?”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这时,梅湘依见凌素萍和梅加洛也跟着进来了,转念说道:“妈,看来您还是重男轻女,更疼加洛,对雅欣就不闻不问了。”
这只是梅湘依的一点激将法,没成想梅加洛是个耿直的小伙子,听风就是雨,立马争辩似地说:“姑妈,您没搞错吧?”说着,还从包围着苹果的手指里匀出一根指着自己,哭丧个脸,“外婆更疼我?开什么玩笑——那还真够疼的!”
梅湘民又想笑,忍了忍,批评梅加洛:“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邹淑芬眨巴着眼皮,表情委屈,又哼了一声,直起身子说:“我一辈子都倡导男女平等,可惜,你们这群凡夫俗子,不能理解我这博大精深的爱——说到雅欣,回城里了哪还有时间陪我这糟老太婆?整天上舞蹈班、钢琴辅导班,还有什么辅导班来着?”
“美术辅导班!”梅加洛咬了一口苹果,嘟喃不清道,“没错,就是美术。都什么年代了,还学美术?疯了吧!”
“多嘴!”凌素萍一把将儿子捞回怀里,表面责备,实则保护。
梅湘依这会儿说:“妈,雅欣的辅导班我们都取消了,不上了,开学以前,雅欣就负责好好地陪着您,对了,还有我陪着您呢。”
不料邹淑芬又有异议:“还是算了吧,这么多人围着我老太婆转,就算你们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梅加洛突然放出一句:“奶奶,您不管在哪,我们还不都围着你团团转?”
这次梅湘民没提防到,笑出声来了,凌素萍瞪他一眼,紧接着回来“收拾”梅加洛,他不予理会,自顾自地啃着苹果。
“那就是没说错喽?”邹淑芬把在场的人都审视了一遍,尤其对梅湘依重点打量道,“我就知道年轻人都忙自己的事,谁想围着老人转?”停了半秒,又嘟囔起来,“想我年轻那会儿人见人爱,是个人都想跟我套近乎。想不到老来凄凉,人见人嫌弃,怎一个惨字了得?”
凌素萍这会儿说道:“妈,二姐也是一片孝心,想接您回去孝顺,您就跟着去住一段时间,老宅这里我和湘民会照看好的。”
“挺热闹的呀!”一声爽朗的高音入门而来,众人不看便知是沐振华,他在书房里处理完公司的事情,这会儿笑容灿烂地进到屋来,一眼扫出个大概,朝梅湘民问道,“湘民,你们在跟妈聊什么呀?”
于是,梅湘民小声地向沐振华叙述了刚才发生的情景。听罢,沐振华露出董事长那爽朗有气场的笑声,说:“原来如此!妈,要不您带着湘依出国旅游去,这段时间加拿大的气候不错,您正好过去走走,解解闷,顺便看看大哥大嫂和加涞,他们挺想您的,只是抽不出大段时间回来陪您。”
金龟婿说话,邹淑芬是乐意听的,但唯恐天下不乱的毛病是没得改了,说:“一猜就是梅湘伦让你来当说客的。他自己怎么不跟我说?还有啊,我要真去了,这兄妹俩不得同仇敌忾,狼狈为奸,指不定怎么折磨我呢!”
“不会的,奶奶!”梅加洛吐了吐舌头,一本正经地说,“大伯母和哥是您的忠实粉丝,您到了他们的地界上,人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大伯父和姑妈想揭竿起义,怕是难成气候。”
不料邹淑芬调转枪口,对梅加洛批评起来:“还没说你呢!别跟我分析天下大势,赶紧找对象给我生小金曾孙,都要上大学的人了,还没个女朋友!国家安排你们七年级就学生物课,那是社会主义的大智慧,学了不赶紧用,那学它做什么?还有没有一点爱国情操?还有你们——”
情势急转直下,邹淑芬已经杀到梅湘依、凌素萍她们这面来了,一个个都知道邹淑芬又要老生常谈生二胎的调调了。不等邹淑芬后话,梅湘依赶忙闪了身往门口退,边退边留话说:“雅欣在房间里闷大半天了,我去看看她脚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梅湘依已经出到门口,嗖的一拐便不见了踪影。邹淑芬想说什么,可来不及了,又转向凌素萍和梅湘民,凌素萍赶忙说:“待会儿可能要下雨,我去收一下衣服!”
梅湘民尾随:“我去给素萍打伞!……”
就这一溜烟的工夫,三个人消失无影了。梅加洛啃完苹果,悻悻道:“这下好了,都畏罪潜逃了!”
邹淑芬也不说什么了,叹了口气,弯下身重新躺回了藤椅。沐振华捡了近前的位置坐下,耐心关心地劝慰说:“妈,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而且您身体还这么健朗,是我们做儿女的天大福气呀。”说着,往墙上悬挂着的邹淑芬和梅国方的黑白合影照看了一眼,回来继续说,“爸去世得早,您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湘依他们兄姐弟仨拉扯大,他们都感念您的恩情,想好好孝顺您呢。所以您平时就别只是在村里打转转,多出去走走,去看看咱们国家的名山大川,有什么好吃好看好玩的,咱都吃一吃看一看,玩一玩,湘依、湘民包括大哥他们都有时间陪您。妈,您看如何?”
只见邹淑芬跟个孩子似的,眨巴着眼睛,说:“那我考虑一下吧——可我还是想多要几个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