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实质就是养老院,老人们嫌“养老院”的称法刺耳,因而给改成了“福利院”。福利院坐落在环路的远端,与主街道和闹市区相去较远,而且这一带绿化率很高,林多房少,为福利院赢得一方幽静的空间。
与其他大多数的养老院敬老院相比,这所福利院有些特别。与一般养老院公办性质不同,福利院在最开始是由深康建业公司的董事长出资成立的,因为老总的母亲待在家里苦闷,想能有个单独的地儿,把那些同样上了岁数的老朋友聚集在一起,大伙有共同话题,日子打发起来也轻松些。于是就有了这所福利院。
后来老总的母亲去世了,按照老人家的遗愿,这所福利院保留了下来,深康建业公司又专门成立一个基金会,负责管理这所福利院的全部事务,无论是管理机构,软硬件设施以及护理人员队伍都具备很高的水平,同时也不可避免,能够入住福利院的老人家们都是各自拥有一定背景的。
周臻扬的奶奶宋瑜就住在这所福利院里。
午后的成都下起了一阵短暂的小雨,刚好将地面打湿,天空并没有雨后放晴,但气温下降了不少,凉爽宜人。在离福利院大门不远处的街道上,一辆泰坦银宝马730在停车区停靠了下来。车上下来的两人分别是梅湘依和苏珊。下午早些时候,苏珊将了解到的关于周臻扬的初步情况给梅湘依介绍完以后,她提前来到福利院做了核实,并且为梅湘依安排好了拜访宋瑜的事宜。
这会儿到来,梅湘依和苏珊各自手上都提满了大包小包的礼盒:蜂王浆、东北鹿茸、卵磷脂维C……一应俱全。
此时是下午五点钟不到,街上行人不多。走近福利院,梅湘依抬头看了一眼,思忖着说:“这地方有点眼熟,好像以前来过。”
苏珊走上来,微笑着提示:“梅姨,您所料不错,这所福利院最早是深康建业的慕远桥董事长给他的母亲建造的。咱们董事长跟慕董事长是老朋友,肯定来过。”
“我想起来了。”说着,梅湘依好奇地转向苏珊,“远桥的妈妈已经去世快十年了,那时候你才上初中呢,怎么会知道这些?”
苏珊略显局促,避开梅湘依的眼神,回复:“来之前我顺道打听的。”
梅湘依追问:“跟谁打听的?”忽又自己回答,“知道了,是安迪——你主动问他的?”
梅湘依的话看似轻描淡写,但针对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就变得意味深长了。苏珊脸颊发红,支吾着说:“梅姨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说完,她双手拎着礼盒快步朝大门走了进去。见苏珊的窘迫模样,梅湘依不禁笑了,但很快想起了雅欣,再联想到周臻扬扑朔的身世之谜,她突然感到一种尚没有任何依据的担忧。只是一种直觉,梅湘依并不知道自己在漫无端际地担心什么。
梅湘依正欲动身往里走,苏珊已经在门里给她打招呼了。梅湘依注意到苏珊的身旁还站了人,着米色圆立领褐色条纹短袖和黑色工作裤:看样子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梅湘依收回思绪,迈起平稳的步子走上前去。
进了大门,穿过设有值班房的宽阔拐角,半个足球场大的院子呈现在眼前。院中央挺立着一棵结实厚壮的榕树,这是福利院落成时由别处移植过来的,现如今早已高过楼顶,参天繁茂了。院子带有些人工防护林的景象,其间整齐有序地纵横着许多由木芙蓉树围绕而成的林间小道。过道上每隔一段便设有亭台石桌以及专为老年人打造的运动设施,供老人家们在天气晴好的时节在户外活动聚会。
福利院主楼是一栋三层的住宿区,背后设有活动中心和医疗护理中心。
工作人员带着梅湘依和苏珊绕过住宿区,往医疗护理中心走去,刚好遇上了从里面出来的宋瑜,她刚做完体检。工作人员上前搭扶宋瑜走下台阶,说:“宋奶奶,体检完了,都挺好的吧?”
宋瑜下意识看了眼与她同来的梅湘依和苏珊,笑容慈祥地说:“一把老骨头了,倒还挺好的。”
梅湘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七十岁左右,身形胖瘦适中;头发不算浓密,黑白发相间,梳理得平整匀称;眉毛有些淡,但眼神矍铄,脸上自然流露着笑意,使人见面觉得亲切和蔼。
听工作人员说:“宋奶奶,这两位是专程过来看望您的,早先跟您打过招呼的,您还记得吗?”
说话间,宋瑜已经开始注意起梅湘依和苏珊来。苏珊这时给宋瑜递了张名片,敬重地说:“宋奶奶,您好!我们是煕华医药集团的,中午我专程来跟您预约过,这位是我们的董事长夫人——”将梅湘依给宋瑜引介一番,又说,“我们的董事长和深康建业公司的慕远桥董事长是大学同学,也是老朋友了,所以今天我们是特别过来看望老人家们的。”
宋瑜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梅湘依雍容华贵的容颜里透着亲近的笑容,说道:“宋婆婆,我们来之前听说您是咱们这所福利院里的骨干,就相当于是人大代表,所以想跟您简单交流一下,希望不会打扰到您。”说着,把手上的礼盒给宋瑜身旁的工作人员递了过去,“这是我们煕华公司的一点心意,还请宋婆婆能够收下。”
“你们太客气了,董事长夫人还亲自过来。”宋瑜话说得很客气,但脸上依旧平静地微笑,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萍萍,代大家伙收下这份厚礼,送到储藏室吧。”
“好的,宋奶奶。”说着,道了谢,接过了梅湘依手上的礼盒。
梅湘依对苏珊说:“姗姗,你也跟着一起送过去。”
苏珊说了声“好”,于是和工作人员一起将数目众多的礼盒送往储藏室。目送了苏珊一眼,梅湘依回来轻挽起宋瑜,说:“宋婆婆,可能今天过来得有点突然,您刚做完体检,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到您休息?” 宋瑜摇摇头,说:“不会。你们是一番好意,再说只是个体检,平时都休息得太多了——我们去那边聊。”说着,宋瑜往活动中心指了指,带头走了出去。梅湘依跟在身后,听宋瑜接着说道:“现在爱心企业越来越多了,这是好事情。大家更多关注到社会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这很好。”
梅湘依配合着说:“企业是社会的企业,有着自己应尽的一份社会责任。”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活动室,宋瑜来到服务台,问梅湘依:“你想喝点什么?这有很多种饮料。”
梅湘依清然微笑:“宋婆婆,我只需要一杯凉开水就好了。”
虽不明显,梅湘依注意到宋瑜微微点了点头,转向工作人员交代了两句,随即带着她走进一间会客厅。这间会客厅很小,陈设也很简约,只在两个对顶的角落里分别放置着一张玻璃圆桌和两把折叠的皮套椅。两人刚在靠窗一侧的圆桌边坐下,房间里便开始弥漫起凉气,紧接着有工作人员用洁净的棕色木盘托着两杯凉开水进来,分别给宋瑜和梅湘依端放好。末了对宋瑜说:“宋奶奶,你们慢慢聊,有什么需要的就喊我。”
宋瑜微笑着说了声“好”,工作人员朝梅湘依颔首示意,随即安静地退出去,顺带关上了门。梅湘依朝会客厅四下简单地看了一遍,舒适宁静,确实是聊谈的好地方。就这么一会儿,虽然所见所闻朴素平常,但从宋瑜的言谈举止和工作人员对待她的态度来看,梅湘依能隐约感觉到宋瑜并不简单,她心想:眼前的宋瑜跟自己早前接触过的许多官商大户家的老人很相像,沉稳心细,谈吐不俗。梅湘依突然想到,自己只顾盯着周臻扬,倒忽略了对宋瑜的儿子周弘德的了解。
听宋瑜说道:“你可能也看到了,这里因为是私人企业做了市场化的运作和管理,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但这毕竟只是个案,绝大多数公办养老院的条件相对而言要差一些,如果有更多企业愿意关注代养老人的现状,可以把注意力投放到其他的养老院上。”
梅湘依露出认真聆听的情态,末了点头认可,并说:“宋婆婆,说来也巧,我丈夫的公司旗下有一个公益基金,一直以来主要是做一些基础设施的建设。最近受深康建业慕董事长的影响,基金会也想在关于老年人的公益项目上做一些努力。”
“我听说过你们的煕华集团,”宋瑜说道,“那是家多元化的集团公司,主营是煕华公司为代表的生物医药产业,旗下的众多子公司涉足了能源矿产IT物流等诸多产业。你们有一个‘复式基金’,基础设施援建既可以改善地方民众的生活便利,又利于企业经营,一举两得。我想这倒会是公益基金未来可持续发展的一条不错的新路。”
宋瑜此番谈论出乎了梅湘依的预料,她不禁肃然起敬:这位老人家果然不简单,也难怪那个与她并无血缘关系的周臻扬能够成长得那么优秀。
梅湘依苦笑着,开玩笑说:“宋婆婆,您真是深藏不露,对天下大事也如数家珍。”接着觉得时机合适,于是渐次转移了话题,“宋婆婆,我们来之前有对福利院做过点了解,知道您是这儿不成文的当家人,很受老人家们的拥戴。而且我还听说您有一个非常优秀非常孝顺的孙子,叫周臻扬,他自己成立了一个志愿者队,”言至此,梅湘依特意四下望了望,“对了,宋婆婆,您孙子今天没过来陪您?”
宋瑜看着梅湘依,神色里有种琢磨的意味,老人家依旧平静地微笑着,说:“臻扬上个月带着志愿者队去了眉山,回来以后按惯例要去一部分新队员家里做回访,有利于让家长们进一步支持志愿者队的活动。” “是这样,说真的,您这大孙子臻扬出类拔萃,还挺有想法,他必定是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梅湘依又问,“那臻扬什么时候回来陪您呢?毕竟,下个月就该开学了。”
宋瑜点点头,若有思忖,说:“大概一星期左右就回来了。我倒还好,倒是臻扬的那群朋友更想他早点回来,呵呵,好像没有他,这假期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梅湘依跟着笑了,说:“说明您孙子人缘好啊。本来我对臻扬这孩子并不是太了解,但无巧不成书,我女儿也在育蜀中学,九月份就升高中了。早上无意间在我女儿面前提到了一下,结果听她讲了很多臻扬当年在育蜀中学时的辉煌事迹。对了,宋婆婆,大多数老人家住进福利院,主要是因为孩子们都比较忙,可能有时候照顾不过来,我有点好奇,臻扬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问题问完,梅湘依从宋瑜脸上看到了意料中的反应:平静中带着几分迟疑。宋瑜往窗外看了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慢慢才说道:“臻扬并不是我的亲孙子。”
梅湘依以为老人家会继续往下说,然而感觉宋瑜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克制。宋瑜说的这一点梅湘依知道,不过还是显出惊讶的情态,问:“怎么呢?”
宋瑜说道:“臻扬是在十岁的时候,我儿子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个孤儿了。后来我儿子命短不在了,臻扬就跟我一起生活,一直到现在。”
梅湘依持续着惊讶,诚心实意地说:“对不起,宋婆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曲折而又难过的往事。”
宋瑜淡然地笑了笑:“没关系。生死由命,这是自然规律,我活了一辈子了,这一点还是能够看开的。只是可怜了臻扬,想得到一点父母的疼爱都不能如愿。”
“确实,臻扬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谁能想到经历如此坎坷,多亏了宋婆婆您的照顾,让臻扬在历经苦难后还能顺利成长。”说着,梅湘依又见机问道,“宋婆婆,臻扬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会客厅突然变得很寂静,门外偶尔模糊地传来点响动,却没有任何的人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阴云散去,天空中出现了太阳。阳光倾洒在地面上,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宋瑜迟疑了片刻,说:“臻扬是从贵州过来的。”但不等梅湘依进一步询问,宋瑜摆摆手,起身笑着说道,“我们不说这个了。你今天百忙之中过来一趟不容易,我带你到处看看去。”
梅湘依意识到关于周臻扬的话题,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她能感觉到,对于周臻扬的身世,特别是十岁来成都以前的那一段过往,宋瑜是知情的,但却有着一种矛盾的心理,迫使她欲言又止。梅湘依不免有些失望,除了了解到周臻扬一星期后回成都,以及他当年是从贵州被带来四川之外,今天从宋瑜这里并没有获取到更多有效的信息,哪怕只是为了雅欣,她也越发觉得周臻扬那讳莫如深的身世之谜是一个无法忽略的不确定因素。
然而,梅湘依尚不清楚的是,宋瑜告诉她周臻扬来自贵州,这已经是宋瑜在关于周臻扬身世的话题上对外人第一次做出突破了,就连周臻扬自己,也仅对人吐露过一次,而这,或许正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