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武侯祠的边上立着一座六米多高的门楼,由灰砖青瓦凝合覆盖而成,门牌上赫然印起“锦里”两个金色大字。门联“史标三国辉秦汉,客聚五洲乐古今”醒目在列,字体清瘦但不失凌厉的神采,正好与对联本身古韵传承的风骨外内兼修,达到形神兼备的意象。
远远望去,一股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神往。
“锦里”一名的由来,要从“蜀锦”说起。“蜀锦”产于四川成都,是中国传统工艺美术的丝织品,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南朝宋的山谦之著《丹阳记》载:“历代尚未有锦,而成都独称妙,故三国时魏则市于蜀,吴亦资西蜀,至是乃有之。……”历史上,“蜀锦”与南京的云锦、苏州的宋锦以及广西的壮锦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锦”。东晋的常璩在《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锦工织锦,濯其中则鲜明,他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后来,“锦里”一度成为了成都的别称。
如今,“锦里”是西蜀地区有名的商业步行街,以明清古镇为建筑风格,兼而承载着深厚的三国蜀汉文化,契合了巴蜀民族风俗,即使身处现代闹市之中,丝毫没有被冷落和遗忘的痕迹,名气与现代商业街的代表春熙路不相伯仲,一并成为蓉城的对外宣传名片,为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文化友人所津津乐道。
总长度虽不足四百米,锦里却能将各段历史与文化的标地浓缩出醇厚香郁的气息来。茶楼、酒肆、客栈、戏台子以及各种特色工艺风味饮食等元素连贯着呈现在青石道旁两侧,紧凑而不拥挤,热闹而不喧嚣。驻足街头,抬眼贯穿着整条街道,像是设身徜徉在了千年前的巷弄之间,心里不由得萌生起一阵厚重的载荷,忽然肩头轻柔,引人伸手承接。
此时眺望着锦里的门牌,周臻扬想起了陆游的一首《柳梢青》: “锦里繁华,环宫故邸,叠萼奇花。俊客妖姬,争飞金勒,齐驻香车。何须幕障帏遮。宝杯浸、红云瑞霞。银烛光中,清歌声里,休恨天涯。”
周臻扬心想:陆游一生面对的都是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却无心插柳,创作了近万首诗词,成为历史上最高产的诗人,而且几乎首首脍炙人口。或许真如常言所说:苦难是人生中的宝贵财富。虽然逆来顺受,关上了门却打开了一扇窗。“新月派”代表诗人卞之琳也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人生真是如戏,虽然做不了真实的自己,却能在别人的眼中演绎出一番光鲜华丽的图景来。
锦里的门楼本身历经多年风吹日晒,岁月侵蚀,变得有些古旧,散发着沧桑厚重的气息。思绪渐渐落了下来,耳边重新响起熙攘的人声。周臻扬侧向望去,一眼便看准了堪鸿迁,他正面朝着门楼,来回踱着碎步,身影显得百无聊赖。
见周臻扬正看着自己,堪鸿迁拖拖拉拉地朝他走来,皱着眉头,烦躁的表情不时转过身去,陪着眼睛东张西望。来到跟前,堪鸿迁苦着脸,用大拇指往背后的锦里指了指,唠叨起来:“臻你说这俩美女到底磨蹭什么去了?我们怜香惜玉,帮着她们大包小包地拎着,可她们就不懂得怜金惜钻,害俩大老爷们在这望穿秋水,为伊消得人憔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说完,抓起汤匙从碗里捞了两枚抄手狼吞虎咽。
周臻扬往边上的椅子看了一眼,确实是大包小包堆积如山。笑了笑,回来问堪鸿迁:“怜金惜钻?怎么,又跟盛产老师的岛国一样,非法篡改教科书了?那你是金,还是钻?”
堪鸿迁瞪着眼,挺直了身子,琢磨说:“我是金,你是钻,行吧?”
“我看你就是金刚钻!”
只听堪鸿迁哈哈大笑,闻到猫腻似的朝背后警觉了一眼,回来抓起酒杯,跟周臻扬碰了碰,一口干,阴笑说:“哥们,还是你懂我!”但放下杯子,倒满酒,眼珠子很快又跟雷达似的朝门楼方向扫了一圈,抱怨道,“唉,这俩姑奶奶呀!都来回逛了两遍还嫌不够,她们女生这逛街癖到底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祸害下来的?”说到这,堪鸿迁突然瞅向周臻扬,阴阳怪气地说,“哎,人神共愤的男神,你怎么看?”
周臻扬漫漫然眨巴了两下眼皮,怡然自得地吟出一段:“自古男逛窑,至今女逛街——横批:色食性也。”
话音未落,却只能听到堪鸿迁捧腹爆发出雷鸣般的哄笑,指着周臻扬,想点评点什么,却总发不出言语来。正当此时,适才堪鸿迁口口声声“讨伐”的两位美女回来了。
先归位的是苏甄岩,她和周臻扬同在厦大上学,这时她柔声笑着,说:“臻扬哥,不好意思,让你和鸿迁哥久等了!”
说完,田思妍也回到了跟前,见这会儿正笑得奇形怪状的堪鸿迁,疑惑中带着揶揄,问:“堪鸿迁,什么情况,莫非中毒?”
“对对对,我中了文化界的鹤顶红!哈哈!臻扬刚刚即兴发挥了一副对联,瞬间秒杀锦里门楼上的那副!”恢复了语言表达功能,堪鸿迁便把适才周臻扬的“杰作”重复了一遍,结果,才十七岁却已见多识广的苏甄岩绯红着脸颊巴望周臻扬,说不清是什么意味。而田思妍则刹那间满脸飞霜。
田思妍跟周臻扬和堪鸿迁是高中同学。她天生了一副倾城的好容貌,身材匀称而丰满,而且拥有着令女同胞欣羡的完美锁骨。每次笑起来都能标准露出上排八颗晶莹雪白的贝牙,一笑倾城,二笑则可倾国。今天她穿了一件圆领短袖的亮绿色蝴蝶结系带修身连衣裙,搭配一双白色高跟公主凉鞋,秀发披肩,一颦一簇眉间无不撩拨着男人的心弦。听到堪鸿迁声情并茂地吟诵了周臻扬的人性佳作,思妍努着红颜香唇,生气的模样同样动容。她看了一眼周臻扬,突然趁全世界不备,朝堪鸿迁身上打了一巴掌,附带注释,粉唇皓齿间蹦出俩字:“下流!”
周臻扬神情自若,堪鸿迁脸上只差声音就可以凑齐哭天喊地的表情:“什么情况!是臻扬作的对联,我只是转述而已!”
思妍义正言明:“流言止于智者,淫靡传于帮凶。最可恨之人,不是始作俑者,而是无耻帮凶。”
甄岩被逗得呵呵大笑,堪鸿迁指着周臻扬不服气地说:“他才是帮凶,我是始作俑者,是我出的题,他吟了一副好对联!”
思妍又点评道:“唯恐天下不淫乱,罪加一等!”
“嘿!”堪鸿迁此刻哭笑不得,有气无力,只剩用眼神跟旁观的甄岩求救了。
甄岩乐呵得意犹未尽,说:“臻扬哥的所作所为是思妍姐评判真理的唯一标准!”又转向周臻扬,笑道,“臻扬哥,你是宙斯,你怎么看?”
只见他露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思妍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雅典娜,字字是真理——思妍,这件事有一半赖我,是我偏听偏信,误入歧途。宙斯犯法,与诸神同罪,你美人有雅量,就放他一马,好不好?”
雅典娜是古希腊神话中众神之王宙斯的女儿,智慧女神,思妍想说自己更想当原始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母亲墨提斯,但终归没好意思说出口;再者,墨提斯只是宙斯的第一任妻子,后面还有好几任呢,不吉利……思妍兀自痴想着,脸上已不觉粉晕扑腾,赶忙回神过来,欣然而美丽地笑道:“谨遵宙斯法旨!”
甄岩又是一阵好笑,但刚往嘴里送了枚抄手,怕笑喷了,赶紧拿小手捂着嘴巴,可脸蛋却因难以休止的笑意而憋得通红。
“小心噎着。”周臻扬细心而紧张地对甄岩说着,见她安然地吞下了抄手,并无异样,这才放心地转向落魄的堪鸿迁,举起半杯啤酒,平和有礼地说,“才华横溢的赫尔墨斯,这个话题就此了结勾销,不要再纠缠了,好不好?”
赫尔墨斯是宙斯的传旨信使。“得,我居然因为传播不良信息而位列仙班,还能不服从判决吗?”堪鸿迁装出一副心灰意懒的姿态,似是委曲求全,“好吧,就这么愉快地忍受了吧,感谢无法无天的宙斯和助纣为虐的雅典娜的恩典!”说完,将桌上的一杯啤酒一闷而尽。
说罢,余下三人皆不约而同地笑开来。刚才思妍和甄岩回来之时,周臻扬便注意到了她俩手上的木偶,喝完半杯啤酒,指了指思妍手里的木偶,问:“思妍,你和甄岩三进锦里,是为了这个?”
周臻扬的话是对思妍说的,她正想回答,却给甄岩抢了个先,听她说:“臻扬哥,这是送福木偶,思妍姐给我们每人都求了一个。”
思妍说:“前两次逛的时候,我看这东西还挺受欢迎的,既可爱又吉利。给你讨了一个,心诚则灵嘛。”说着,眼含秋波,把木偶给周臻扬递了过去。
周臻扬接过来打量一番,确实挺讨人喜欢,木偶身上系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平安福袋。这时,边上沉寂已久的堪鸿迁问:“不是人手一个吗,我的呢?”
“鸿迁哥,你的在这呢,”甄岩笑着给他递了一只木偶,“思妍姐说送给你,祝鸿迁哥你好人一生平安!”
堪鸿迁显得漫不经心,瞅瞅木偶:“我好人?我不无耻帮凶么,还以为要祝我早下十八层地狱呢。”接着又瞅瞅周臻扬手上的木偶,登时来了干劲,“我怎么觉得臻扬那个更高大上呢,难道送个礼物也要分出三六九等?”
周臻扬听不得堪鸿迁罗里吧嗦,说:“有完没完?你那点歪肠子——跟你换还不行吗?”
“哎——”
眼见着周臻扬就要把木偶给堪鸿迁递过去,思妍下意识把手半伸,显然是想阻止,但迟疑小半秒,又赶紧收了回来,苦笑说:“这是为你们私人定制的,交换了就不灵了。”
见堪鸿迁不出声,周臻扬捏了捏平安福袋,正想打开看个究竟,却被突然伸来的一只玉手阻止了。他抬眼看去,是思妍,见她笑容妩媚而又故作神秘,说:“先别打开,回去了再看。”
瞧见这一幕,堪鸿迁像抓到了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把柄,不过得意中略带三分失意,说:“噢!原来如此!(日语)哥们,我看我这里面是货真价实的平安符,你那里面就未必了,八成是情人符。人家是想回去跟你灯下隔空对吟:妾怨之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君慰之曰:‘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唉,懂了懂了。”
堪鸿迁引用了两段千古流传的名词。“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源自李清照的《醉花阴》一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则出自秦观的名作《满庭芳》,这两首词都是中学时经常诵读的名篇。这话说完,堪鸿迁又是一杯苦酒咽下,逗得甄岩呵呵直乐,说:“鸿迁哥,你真有才,我也懂了!”
思妍羞赧地拍了她脑袋一下,个中七分玩笑,三分嗔怨:“你一未成年小萝莉,懂什么懂?赶紧吃你的抄手!”
甄岩先是可怜兮兮地看了看周臻扬和堪鸿迁,继而强势回归,说:“思妍姐,我本来是你的粉丝,可你要再拿年龄对我人身攻击,那我回了厦大以后,就天天跟臻扬哥黏在一起,让他对我日久生情!”
思妍一听,先是怒色,然后缓和,字里行间处处是不甘落下风的意味:“你是不是得先打听一下,人大叔喜不喜欢小萝莉口味?”
“打住打住!”三人闻声看去,只见周臻扬愁眉苦脸地敲着桌子,“不堪入耳!此话题到此打住。赶紧吃东西,吃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堪鸿迁意犹未尽,苦涩也未尽,酸溜溜地说:“哟,急不可耐地想回去看情人符了?”
不知出于何意,周臻扬竟以一种“人赃并获”的表情朝思妍看了一眼,而思妍被堪鸿迁刚才“妾怨君慰”的混搭段子弄得难为情,此刻见心上人瞧着自己,她竟罕有地躲闪了眼神。
倒是年龄虽小却也稍懂情恋之事的甄岩出来给两人救场,看不出是有意无意,说:“臻扬哥,你跟俏佳人郎情妾意,我倒还不至于羡慕嫉妒恨,可我也是新加入志愿者队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给我做家访?”
堪鸿迁又一阵咋呼,说:“甄岩,还说你不羡慕嫉妒恨呢,这都要直接带臻扬去见家长了,你这是想生米煮熟饭,板上钉钉呐!高!”煞有介事分析完毕,他还朝甄岩竖了竖大姆指点赞。
甄岩笑笑,淡定地说:“鸿迁哥,我知道你对思妍姐是落花有意,但我并非为了帮你扫除障碍,只是就事论事。”又回来对周臻扬说,“臻扬哥,你说,什么时候给我家访?”
周臻扬端着饮料吸允,神情里隐蔽地闪过一秒寒意,余下三人并未注意到。他一口吸光了饮料,抬起头来,说:“当初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这小丫头心地善良、温柔可人,从遗传统计学的角度来看,有理由相信你爸妈的公益觉悟也是杠杠的,所以暂时不着急。我现在手头上还有几个新成员没有家访,这里面的不确定性就大了,你得体谅一下。”
甄岩被说得高兴,乐呵道:“臻扬哥你真会说!那好,心地善良、温柔可人的我就支持臻扬哥的事业,不给你添乱!”
周臻扬喊来服务员买单,思妍偷看了他一眼,又瞅瞅心满意足的甄岩,含着深意说:“甄岩可真会赚印象分!”
这家小吃店格局并不算突出,室内双层回形构造,白色桌子、白色墙体,顶悬白挂灯。下层有点像大学的食堂,桌椅稍显紧凑,楼上是包间,稍微雅致些。墙上间隔着贴有大幅的“福”符,挂着大红福结,多少增添点喜庆。抄手和面食是这家店的招牌小吃,加之环境素雅洁净,倒能招徕络绎不绝的食客。
又有三五成群的客人来到,服务员热络地招待着。思妍四下看了看,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说:“都吃完了?那我们走吧。”
周臻扬和甄岩拿好东西相继起身,思妍正要起来,发觉沉默良久的堪鸿迁身形怪异,细看之下,他正趴在桌上,手捂着胸口。思妍问:“鸿迁,怎么了?”
走到门口的周臻扬和甄岩闻声转了回来,堪鸿迁表情看起来像受了重伤。听他叹了口气,对思妍说:“甄岩是杀人凶手!她刚才说我对你是落花有意,这话真像一把匕首直刺我的心脏!”
门口的两人相视一笑,尽是高兴了,思妍抬脚不疼不痒地踹了他一下,说:“别油腔滑调!赶紧滚起来走了!”
堪鸿迁也真听话,滚站起来,伸手想给思妍拎拎包,果断被拒了。目送着三人走出门口,他悠悠跟上,不顾大庭广众之影响,往前面一阵小喊:“哎,你们记住啊,金鸡百花奖、金像奖、金马奖都欠我一个骨灰级‘最佳男配角’的大奖,帮我问问,到底什么时候给我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