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年,父母墓地初见,他的一袭雪衣,仿若谪仙。
她说,等等。
他顿住身子,抱琴,姑娘好,请问有事么?
她看着他,说,公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请问是认识这墓中的人么?
他回答,不认识,在下只是偶然路经此地,一时为此处的樱花所感而已。事先未曾征得主人同意,若有冒犯之处,请姑娘见谅。
那日,她被黑寡妇咬伤,误闯蛇房,是他从漫天蛇信子中将她救了出来。
他说,都是人,何来高低贵贱之分?
那日,花灯会,他为她所伤。她说,对不起。
他笑笑,洛姑娘不用自责,这伤不碍事。
那日,他坏了她报仇的机会,她将他一起拖下了水。
醒来后,她说,为什么?
他说,你的伤口渗血了,先敷些草药包扎下吧。
她打落他的手,不用你假好心!你既然已经断了我的希望,为何不直接让我死了干脆?又何必惺惺作态救我?!
他神色温和的又从旁边拿过了些草药,说先把药敷了吧,不然手臂会废的。
她愤怒的再次打落他的手,说,滚!我说了不用你假好心!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机会!你知不知道报不了仇,我连最后一次去见我全族人的脸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对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干净!你滚!滚啊!
她几乎是在对他咆哮。
她愤怒的挣扎着,可他虽然仅用一只手在钳制着她,另一只手是在为她敷药,可她却依旧半分都挣不动。
愤怒之下,她想也未想,便直接对着他的右肩膀狠狠的咬了下去。
齿尖有温热的液体缓缓的淌了出来,可那钳制着她的手却依然没有半分松开,那敷药的手也没有半分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药终于敷好,他钳制着她的手也终于放开,可她却觉得自己此时再无一丝力气。
…………
如今,这所有的一切,太多太多的曾经,包括连带着前些日子里,那些目盲时的记忆一起,忽然全部都一股脑的涌上来,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
明明前些日子,他还在背着她说,上来吧,我背你回家。
还在说,累了就睡吧,一会就到家了。
可现在,事情却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因为他,所有的亲朋好友死的死,残的残,恨的恨,她终被他逼疯成了灭世帝神。
十年后,她不想再见他,可她的手下却偏偏抓了他的妹妹前来血祭。
他坏了她准备了十年的心血,她恨他,可却最终没有下去手。
再次醒来时,她目盲又犯了。她以为,他肯定是带着他妹妹逃跑了。
可事实是,他却留了下来,并且是冒充别人身份,留了下来。
他那么一个心气孤傲的人,居然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的理由,不惜做别人替身,还一直在她身边装哑作傻。
在这世上,有一种人,极其的懂得猜度另一个人的心思,和他所期望得到的一切,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轻易的玩弄操控在自己股掌之间。
而白风,就是这样一种人。
以前被他欺骗耍弄过那么多次,都不长记性,如今又在同一棵树上吊死了。
暮依死死的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眼睛里的怒火已经无法形容。
白风低垂着头,墨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的大半情绪。
面具被打落,所以的一切都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她知道真相了,而且从她看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目盲也已经好了。
接下来,他将面临她怎样子的愤怒,没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
白风颤了颤,缓缓抬起头看着暮依:“小……”
“住口!”一只手抓着他,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背部狠狠撞在墙上,白风一口鲜血呕了出去。
“小依我……”
身子瞬间转移至墙边,暮依狠狠掐着他的脖子,又重新将他推到了墙上道:“装!你继续装啊!”
白风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却被她掐的只有一阵阵险些上不来气。
不知过了多久,暮依忽然缓缓松开手。
白风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暮依转身一步步踉跄走向榻边,声音轻的仿若死人:“你走吧,我已经让人放了你妹妹,你可以带着她走了,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白风颤了颤,原来,她以为,他留在她身边装哑作傻这么久,是为了救他妹妹?
心痛到无以复加,白风费力的想伸手去拉住暮依:“小依我……”
“我不是你的小依,不要再叫我小依!”
“滚!”
一道劲风狠狠将他甩了出去。
大殿门合上。
白风被重重的抛在殿外的台阶上,又是几口鲜血呕出。
她恨他,哈哈,白风惨笑着,眼泪都要流出来。
这世上,有些事情,一旦错了,便再也弥补不回来。
“小哥哥,小哥哥。”
旁边有人小心翼翼的晃了晃他。
白风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启禀灭世帝神,右护法炎棠,有事求见。”
“进来。”门,缓缓打开。
白雪憩紧紧的盯着大殿尽头处的那人,幼小的眼眸中忽然冒出了一丝绝决。
一道小小的身影向暮依扑了过去。
“憩儿不要!”
“放肆!”
“住手!”
“噗!”
白雪憩的身子在靠近暮依身子周围三尺开外处的地方,被一道红光狠狠弹出。
与此同时,炎棠手中的黑气正狠狠打在白雪憩身上。
白雪憩一口血猛的喷了出去。
“憩儿!”惊天的痛叫声。
白风踉跄的冲进去抱住白雪憩的身子,整个人都在颤抖。
“憩儿……”
“小哥哥不怕,憩儿……长大了,憩儿会保护小哥哥,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小哥哥……”
“咳咳……”又是几口血咳出。
白风吓的手脚冰凉,赶紧抱紧她道:“憩儿别说了,别说了,没有人欺负小哥哥,小哥哥很好,很好……”
“小哥哥,憩儿……好累,好想睡觉,我们……回家好……”
手,垂了下去。
白风颤了颤眼皮,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好,小哥哥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白风转身再没看暮依一眼。
暮依忽然一下子坐倒在了榻上。
心里,忽然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捅了一刀一样,好难受,好难受。
可是不对,这身体明明不应该感受到这种痛楚的。
还有,这明明是跟她没有关系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因为他的悲伤,而让自己感觉愧疚自责。
眼前忽然浮现出目盲那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暮依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来,她终究还是在意他。
即便她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即便她曾那么愤怒的掐着他的脖子让他滚。
可当他现在真正带着对她的心冷,滚了的时候,她却只剩下了无尽的空虚和悲凉。
这世上,最残忍之事,莫过于给了绝望的人希望,然后却又毫不犹豫的将它打碎。
哈哈,他恨她,恨他在她目盲时,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可她到头来,却恩将仇报杀死了他最重要的亲人。
暮依缓缓掐紧手心,眼前一黑,从榻上栽落而下。
***
不知道暮依是不是离开了,已经整整半个月了,整个魔域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渚秝子和炎棠几乎将整个魔域都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她。
炎棠倒还好,反正他乐的看戏,再说暮依不在,他反倒更开心。
他原本身为魔域内最强的人,一直便是万人之上,没想到后来来了个暮依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后,便一直只能处处受制。
如今,暮依终于不在了,刚好再没人压在他头上管他了,他可以想怎么肆无忌惮,便怎么肆无忌惮了。
可相较之下,渚秝子这边,整个人却已经开始越来越焦躁不安。
她的身子最近似乎不太好,她承诺他的事情,还没有为他做,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两人各自打着各自的心思,谁也没心思管谁。
时间一天天过去,暮依仍没有出现的迹象。
人间。父母墓地处。
暮依坐在父母墓地前,已经整整三天三夜。
转眼,距她上次来这里时,已经整整十多年过去了,原本便荒无人烟的野山坳,眼下越加荒凉瘆人。荒草长的,已经快要把父母的墓冢都欺没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笨拙的蹲在地上,一点点将父母坟头上的草拔干净,又将周围好好修葺整理了番,最后帮他们重新立了两块木牌。
木牌立好后,又想起还缺一个人,便又去旁边磕磕捡捡的又弄了块木牌,然后小心翼翼写上狐父两字,最后将三人的木牌并排放在了一起。
全部忙完后,暮依便呆呆的坐在树下。
头顶的那株小樱花树上的樱花,开了又落,落了又飞,已经快要凋尽了。
暮依不由得便有些恍惚。
犹记得,那年,墓地初见,似乎也是这样一个落花漫空飞舞的日子。
她说,等等。
他说,姑娘好,请问有事么?
如果一切回到当初,如果那时,她没有开口对他说话,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悲伤?
他会依旧是他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小公子。
而她,依旧会是她为了报仇,不惜让自己屈身在青楼中,随时网罗消息,并等待最佳机会报仇的洛暮依。
她是死是活,是好是坏,是报仇失败,被人抓走砍死,还是报仇成功后,却突然失去活着的目标,空虚发狂想自杀,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俩个的人生,都不会因为遇见彼此,而变得这般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后,暮依才缓缓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