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捧着一个净水瓶,一个很美丽的净水瓶:顶部细长呈圆柱形,中间一个圆形托座,托座下面有一截脖儿,脖儿下部阔大呈椭圆形;椭圆形表面上画着一个肩背荷叶的红衣绿裤的古代男孩,他脑顶扎着两个牛角小髻,眉中央点着一颗红痣,神定气闲地肩背荷叶款步而行的样子;而瓶体形成万千条交叉纵横的龟裂纹,纹路漫过青翠荷叶,漫过男孩白嫩面庞,漫过乳白色瓶身,直似要漫过岁月的长河,肆意流淌到更加遥远的年代。
晓琼走过来挨着她身边坐下,把手里捧着的净水瓶交到她的手中,“柳雪姐姐,你真的要走吗?”她的眼里含着满眶的泪水,却不肯落下。柳雪再不敢和她的眼睛对视,将头转到别处,无奈地点了下头。“这可真是‘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了。我也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你好,这个净水瓶是我父亲私下里给我的,他给我的时候说,留个念想吧,我想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也是能传情谊的,这时给了你,也便是留个念想吧。”
柳雪再不能压抑自己的情感,猛地回转身抱住晓琼号啕大哭。晓琼的泪水悄无声息的全部滴落在柳雪的肩膀上,两个好姐妹直到哭得都没了力气方才止住哭声。柳雪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渍,依恋的依旧抱着晓琼。
晓琼任她抱着陷入伤感的往事里,“那年秋天的一个晌午,我在院子里扫着飘落地面的树叶,父亲站在门里小声地喊我的名字,我是有些不情愿地朝他走去的,他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父亲啊,酒好像就是他生命里的全部。我走到门口,他神秘地把我拉进了他的屋子。他的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刺鼻的白酒味儿,空酒瓶扔得东一个西一个,饭桌上还有一杯没喝完的白酒和一根吃剩半截的大葱。
“他从怀里掏出了这个净水瓶慌张地塞到我的手中,‘晓琼,这个净水瓶你收好,一来保佑你平安,二来留个念想。’他说完就又慌张地把我往外推,我手里攥紧了净水瓶,满腹狐疑地往他的屋子里望。他用身子挡住门,慌张地说‘屋里都是酒鬼,他们会害你的。’我倒退着走到古槐树下,一片枯黄的槐叶从我的头顶飘下来,我的父亲挥舞着双手驱赶着他意识里的酒鬼,他的口里喊着‘晓琼快跑!’我是他的女儿,怎么会跑呢?
“过了冬天,春天就快来了,他却一下子病倒了,酒精麻痹了他的思想,也掏空了他的身子。他得的是肺结核,住进了结核病医院。他的体重轻到我能抱着他到外面晒太阳,他眯缝着眼睛对我说,他下辈子要变成一个女人。春天还没有过去,他便死了。尊重他生前清醒时的遗愿,我们很多人一起出发去把他的骨灰撒到他少年的时候就离开的家乡的河中。
“我们坐车到达他的家乡,我的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走在最前面。当我们向抱孩子的老人打听他们这里的河在哪里时,老人问明了遗像中的父亲的名字,他还记得少年离家乡的父亲。他用手背抹去泪水,说父亲小时候安安静静的像个小姑娘,常来他的瓜园听他讲故事。
“‘顺着这一溜红房子往前走,拐过一个白房子,经过几个瓜园,再经过一个红房子,远远的就能望见一条长长的铁索吊着一条铁船,铁船就搁浅在河的边缘里。你的父亲常和伙伴坐这铁船过河,每回拽动铁索的都是他的伙伴。他穿得干干净净,长得漂漂亮亮,安安静静的像个小姑娘……’我们按照他的指引一路走到了河边,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铁索下安静的吊着铁船,河水干净地流淌着,远远的山峦云彩一样漂亮。
“我们正打算把父亲的骨灰撒到河里去,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红衣喇嘛来,他说‘我不来念经文,他的灵魂怎么升往天堂。’在他的经文声里,父亲轻飘飘的骨灰随风进了河水里。我没有一滴眼泪,他们说我是个狠心的孩子。
“红衣喇嘛把我拽到一边,悄声对我说‘我给你的父亲算过了,他再次投生会在一个富人家里,是个女孩儿。一个月,记着是整一个月,从今天算起,第三十天上你的父亲就要投胎了。那天你哪也不要去,你能看到什么进了你家院子,猫啊、狗啊,或是小鸟,无论看到什么,那一定是你的父亲来看你了,最后来陪陪你,他便要重生做人去了。他直到临走,最舍不下的人还是你。’第三十天上,我记得红衣喇嘛的话,吃过饭就坐在屋里窗台下朝外张望,看他说的话会不会灵验。
“快到中午的时候,果然有一只浑身翠绿的小鸟慌张地飞落在窗沿上。我也不敢出去,生怕惊吓到它,会把它吓跑了。我就那样隔着窗子痴痴地望着它,它站累了也会飞到槐树上玩儿,但是很快地又会飞回到窗沿上。它整整呆了一个下午,才在晚霞出现时飞离了院子。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到无人处,禁不住放声大哭……”
柳雪就这样抱着晓琼听她讲完了她与父亲的故事,她抱着她是为了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她也的确寻求到了,当她松开抱着晓琼的手,看到晓琼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她的面部表情平静得像不起波澜的河水的表面,她仿佛刚刚讲述的不是自己的故事,她沉静的面容是内心坚强的外露,而这种坚强在她的心骨里是一棵力求向上生长的古槐树。柳雪没有见过槐树,但是在她的印象里所有的树都是极力向上生长的,而晓琼讲述的她与父亲的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使她完全有理由相信晓琼家的槐树的魂灵一直在跟着她佑护着她。
净水瓶托在柳雪的手上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她发呆地望着瓶身上那个古代男孩,心想:“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自己怎么可以拿走?”因而说道:“还是让净水瓶留在你身边吧,你好歹送我一个礼物就可以了。”晓琼明白她这样说的意思,也不挑明,只是顺着颈部摘下一个由一根红绳吊着的水晶观音吊坠,她把它攥在手心里,轻声地说:“柳雪姐姐,我还有这个做念想呢。这个观世音菩萨是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亲自给我戴在脖子上的,那时也是红绳,不过短些,后来我长大了,换成现在这根长的红绳。他对我曾说过这样一番话‘有一天你长大了,若是遭遇了苦难,记得心里要默念观音菩萨,冥冥中她感应到了,自然会来帮助你脱离困境。’我不知道会不会真如他所说那样灵验,但是真的遇到了困难,我自然而然地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观音菩萨。净水瓶是我真心实意送给你的,你若是嫌弃它,还给我就是,你若是不嫌弃,就带走它好了。”柳雪摇头说:“我哪里会嫌弃它,等会儿我找块红布好好地把它包裹起来,让它随了我去吧。”晓琼脸上现出笑容,说:“太好了,你这样善待它我也就放心了。我素来大大咧咧,真怕哪一天失手弄坏了它。”
俩人又说了些互道珍重的话语,晓琼方说:“对了,你要带走什么?我来帮你整理!”柳雪朝屋子里角角落落望了一遍,说:“他要的是我这个人,我决意什么也不带走了”晓琼听她这么说,只觉鼻子发酸,心里替她难过,心想自己也是前路渺茫,一时低头不语。
柳雪起身问:“你那屋有地方吗?我想把我的这些东西放到你那里。”晓琼点点头,说:“放我床底下吧。”两人一起忙活了半天,才将她的衣服、首饰、书籍和鞋子打好包,柳雪把她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全部装到一个袋子里,交给晓琼说:“这些你留着用吧。”两人抬着抱着把打好包的物品送到晓琼的屋子里,放到床底下。柳雪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银行卡,递给晓琼,“替我保管好。”晓琼说:“放心。”两人相视一笑。全忙活完了,柳雪才感觉到了饿,正想着去和晓琼吃什么好,大嗓门推开门走了进来,“走啊,走啊,金九花叫你们吃饭去呢。”柳雪拍手叫好道:“正饿着呢。”晓琼还犹豫着,说:“人家又没点名叫我吧?”大嗓门笑道:“金九花说你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让我一并捉了去。”三人说笑着便走出了屋子……
金九花往桌上端了最后一道菜,是冰山雪莲。柳雪三人恰好走门口。金九花热情的招呼着:“快找地儿坐下。”柳雪和晓琼一前一后走进屋子各找了一个凳子坐下,大嗓门紧跟着进来才发现金九花只摆了三张凳子,“我的凳子呢?”她高声嚷着问道。金九花捏了一粒花生豆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说:“你没看到筷子也只有三双嘛?”大嗓门往桌子上打眼一瞧,果真是只有三双筷子,心里憋了一口气,又见桌子中央摆着盘烤鸭,自己干笑了几声,说:“唉呀,我真是忙糊涂了,我原先那家的一个要好的姐妹还等着我上医院瞧她去呢。”
金九花说:“那你快去吧!她生病了吧,你别忘了买点礼物。”大嗓门说:“她是食物中毒。前天买的香满园的香酥鸭,吃了以后到晚上就不行了,口吐白沫还呕吐,幸亏我赶到救了她一命,把她送到医院,连医生都说了,再晚半个小时她就没命了。”金九花“啊!”的一声尖叫,“我买的就是香满园的香酥鸭啊!”大嗓门说了声:“那可得小心点儿吃。”人已出了屋子。
柳雪捂着嘴偷笑,她早看到那烤鸭脖子上的香满园的标签了,约摸大嗓门走远了,她才说:“妈妈放心的吃烤鸭吧,她是编了故事来让你吃不顺的。”金九花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筷子都不碰烤鸭一下。柳雪嫌烤鸭肉肥油腻,只取了一片鸭胸脯肉来吃。晓琼听她两个说东道西互叙离情,不知不觉间把一个鸭头、两个鸭翅、两只鸭脚、一个鸭尾,有滋有味地吃进了肚中。
金九花看吃得差不多了,起身走到大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一件花格衣裳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关上柜门,她把那东西藏在手里,笑吟吟地走到柳雪跟前,“小雪,妈妈送你一个宝物!”她把藏‘宝物’的手摊开在柳雪眼前。柳雪没有想象的一片精光耀眼,只看到一块石头躺在她的手心里。
晓琼喊道:“这是什么宝物啊,不就是块石头吗?”金九花不以为然地朝她白了一眼,说:“你懂什么啊,这可是琥珀呢。”柳雪和晓琼都张大了嘴巴,两个人不敢相信似地一起靠近她手上仔细察看,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这块石头有什么奇特之处。金九花拿着她的‘琥珀’走到窗前,她用两根指头捏住它,她眯缝着眼睛对着阳光看它,“快来看,这里面的虫子多明显。”
柳雪和晓琼紧走几步到她跟前,她把它递给柳雪,柳雪小心地接过这血红色的‘琥珀’,学着金九花的样儿看有虫子没有,阳光仿佛穿透了石头,一片血色里面果真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异物,像僵死的虫子的尸体一样丑陋的镶嵌在一片血色浪漫里。晓琼也好奇地拿到手里对着阳光看,只看了一眼便把它还给了金九花,心说:“什么破玩意,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
三人重新归座,金九花把她的“琥珀”郑重地交到柳雪手中,说:“你两个不知道它的来历,也不晓得我对它的感情有多么的深。那还是我当姑娘的时候,那年夏天我们家乡雨水下得特别的勤,对于我这么一个追求浪漫的姑娘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有一天,我便在蒙蒙细雨中独自一人走向贡格尔河。我没有带雨伞,你俩想啊,我要是带了雨伞,那还叫浪漫吗?”
柳雪和晓琼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金九花只装作没有看见,毫不在意地继续讲道:“等到我走到贡格尔河的时候,我的衣裳都湿透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看到雨点落在玉带一样的贡格尔河中,我闻到雨中青草亲切自然的气息,我脱下脚上穿的山茶花塑料凉鞋,把它放到河岸边的青草地上,光着脚丫我走进河里。当然了,我不会游泳,只不过走了五六步而已,河水刚好没过我的膝盖。我只在小范围里左右方向来回走,走着,走着,脚底突然踩到一个硬东西,咯疼了我的脚心。这是什么啊?我探身摸去,摸到手里一块光滑的石头。我的心里别提有多么激动了,恰好在这个时候雨停了,阳光露出来,我走回到河岸上。把它对准阳光仔细的瞧,我看到石头里面有只黑虫子,一颗心怦怦乱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琥珀?我看了好半天,高举的手臂又酸又麻,突然,我的手中空了,我刚得的石头被人抢了去了……”柳雪和晓琼两人听得认真,不约而同发出“啊!”的叫声。金九花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得意地一笑,接着说:“我回过身看去,一个眉宇宽阔的英俊男人站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握着我的石头,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我嚷着要他把石头还给我,他却指着我的凉鞋要我拿一只凉鞋上的一朵塑料山茶花交换……”
柳雪听她讲到这里,突然联想到自己所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洁白的茉莉花与火红的山茶花在脑海里交叠浮现,一时间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