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笑着取出书信,迎着风展开:“敬启耶律兄台均鉴:今大辽与女直势同水火,然晋王燕王之争,致吾兄弃国远走,非某所愿,实乃遵从上意也。曩者同胞同袍之谊,遭逢天地之变,今夕何夕,悔之无及也!一如契丹女直曾为兄弟,今上登位以来,享乐日盛,伤黎元之恩情,夺百姓之根本。大辽国势日衰,愧对列祖列宗,辜负臣民所盼。某忝居宰辅重任,无时无刻不深忧于心。虽侍奉圣君恭顺有加,然女直之叛非为女直,实乃大辽负之所致也。吾兄离弃我等亦属无奈,此朝野悉之也。今上畋猎于外,京师形同虚设,尊兄可重提劲旅一支,返归旧京,大事可成也。届时,余可与吾兄联手廓清朝野,重振社稷……”大石看到这里两手一紧:“可恨!这萧奉先焉敢如此悖逆!”李天晟看了大石一眼:“耶律兄,字迹可还对的上?”大石将书信一摊:“唔,我在翰林院曾见过他的一些书札奏表,这……确像他的字迹……不错的。这个耶律余睹……原本和萧奉先不合,被逼到辽东去了。今时今日,他又勾结耶律余睹,妄想巴结那伙叛贼,其心可诛!”
李天晟瞟了一眼海娜,只见她站在马匹旁抚摸着马颈,望着远方的上京城,似乎没有听见大石一口一个“叛贼”,于是转过脸问:“嗯,这样……有把握么?”大石打开另外一封,却是很简单的几句话,细细一看却令他十分震骇:“这……萧奉先居然把我大辽东部各军州布防……此事甚大,我即刻赶去求见陛下,你们……你们先自行珍重,等我消息。”说完收起书信转身上马,望了李天晟和完颜海娜一眼,拍马而去。
待大石走远,李天晟望见太阳金灿灿的光芒照在上京,一时间也若有所思。完颜海娜转过身道:“干什么愣在那里?他去见契丹皇帝,那我们怎么办?走么?”李天晟道:“走,当然走,辽帝名为去黑水洼围猎,实际……御驾亲征,我们也跟着去,顺便可以通知你爹爹。”海娜吃了一惊:“你不是只管盗书,并不愿为女真人做事么?”李天晟拉过马:“是,不过现在要除掉萧奉先,这对契丹、女真或者汉人,都是好事,我们走吧。”说完上马朝耶律大石的方向跟上去。
辽国最初只有上京和南京,后来增加到五京,并且奉行四时捺钵制度,京城的作用有时候只是名义上的,处理大事的时候需要京城举行一些仪式。另外更多时候的朝政都通过四时捺钵处理,皇帝所在的大帐,他们叫斡尔朵,才是真正的“皇宫”,因此,这些宫帐的护卫起初就是皇帝所统领的皮室军,后来则是宫分军,才是契丹真正的亲军。天祚帝登基之后,和乃祖辽道宗耶律洪基一样,酷爱四处游猎,对于这样的情况,皇妃萧瑟瑟曾几番劝谏,无奈皇帝根本听不进去。萧奉先借故又污蔑为晋王文妃和耶律余睹结党,在上京大肆铲除异己。
耶律大石从上京出西门赶到天祚帝在黑水洼附近的斡尔朵差不多三日时间,原来几路辽军早已败回。
天祚帝在上京召见西夏回鹘使臣的时候,令都统耶律阿息保以平乱之名调动兵马,之后便征集五路兵马一共三十余万,号称七十万大军前往辽东讨伐女真部两万多人,以为可以一举成功,结果却在护步答冈一战惨败收场,天祚帝恼恨交加,令萧陶苏斡在东京一带收整兵马,加强戒备。天祚帝怎么也想不通,契丹两百年无敌天下的声威居然会被区区两万余人的山野小民打破!天祚帝很想再见一次那个头鱼宴上的阿骨打,可惜,还未真正踏足战场就败退下来。
辽军五路军马兵出长春州,其中耶律章奴所部哗变,加上东部局势早已混乱不堪,前部一接触女真人兵锋就阵脚大乱。五部兵马中诸大臣和贵族子弟数千人为扈从;另以都点检萧胡靓姑为都统,枢密直学士柴士谊为副,率三万汉军步骑南出宁江州,携带可支持数月的粮草分道挺进。同时,天祚帝亲自进至驼门,又遣驸马萧特末,北面林牙萧察剌等率五万骑兵、十余万步卒前往斡邻泺,打算分进合击大获全胜。
哪知道女真人这边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明知辽军几乎举全国之力杀来,但阿骨打仍锐意迎战。得到消息后,亲率两万精骑进至爻刺,遣完颜迪古乃、完颜银术可镇守达鲁古城,自己留在爻刺修筑堡垒等待辽兵出击。此时正值严冬腊月,天寒地冻,飞雪连天。到十二月初十,辽军耶律章奴率兵叛回上京,四下传言南京留守耶律淳夺位自立。天祚帝大惊,他即位近二十年从未亲自出征过,这一次倾国之力出征却遇到这样的变故,毫无准备,且不说他等不及萧奉先报来确切的消息,其实他还没走到前线就已经无心再战,决定中途回撤,这一下犯了兵家大忌。十二日,阿骨打得知辽军似有回撤的动静,乘机督军轻装奔袭,左右两部铁骑追至护步答冈遭遇辽军大队人马,金兵集中兵力猛冲辽中军主力,在冰天雪地的莽原间驰骋横杀。左右分割余部,辽军上下早已离散,一共约二十万人马被困死在护步答冈,其余辽兵根本谁也不曾杀来相救,过去草原大漠上的契丹兵马被女真悍将猛士们当成了林中的飞禽走兽,护步答冈顿时成了一个冬日的猎场,雪白的大地被尸骸浸透成深红……
天祚帝早早弃军而逃,一昼夜疾行五百多里退回长春州黑水洼一带。护步答冈之战是大辽开国二百年从未有过的惨败,也是与女直交战以来第三次败绩,将本已不再强悍的举国精锐几乎损失殆尽。天祚帝一路上都不曾说话,心中着实羞愤。之前败给女直还可以怪罪手下带兵将领,可这一次是他御驾亲征,也没有萧奉先或萧嗣先之类可以推脱了,收整残兵之余,他竟然也想到了自己不知该怎么回到上京去面对列祖列宗和满朝文武。
清晨的阳光无力地穿过松柏林间,一天一夜的风雪终于平息。大地四周都白雪皑皑,天高云淡,显出原野间一片清幽。远处是契丹宫分军左右龙武军护卫的大帐,尽管将士们个个懒散疲惫,但还是密密麻麻围在四周,旗纛鲜明。
耶律大石快马奔到斡尔朵前,一个统领上前拦住道:“喂!你是什么人?可知这里是禁地,没有奉召,不得入内。”大石下马道:“我是陛下册封的南面林牙,有军机密报要见陛下。”护卫统领道:“军机大事如今都交与萧大帅处置,陛下他在、在此间静养……”大石看出他神色有异,显然是天祚帝刻意要隐瞒战败的消息,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正和萧大帅有关,我必须见到陛下亲自禀告,否则大辽江山有失,你可担当得起责任?快让我进去!”护卫统领变色道:“你说……你说什么……喂,你站住!”大石冲到营中,径直往大帐而去。辽兵一见有人闯进来,纷纷围了上来。大石被拦住,护卫统领赶过来大声喝道:“喂,就算你有紧急要事,怎敢如此放肆直闯大帐!这是冒犯圣驾,来人——”
这时大帐中出来一人,是保护皇帝的御营总管:“什么人在此地大呼小叫?”护卫统领过来行礼:“是有人想要……”大石在后面大声道:“是南面林牙耶律大石求见圣上!有军机要事——”那御营总管眼神一歪:“什么?南面林牙?陛下并没有要你随驾,不在京城呆着到这里来做什么?”大石在大帐前望着他们,正想要不要再强行闯入,蓦地,一个虎背熊腰,须发皆张,一身紫色衮袍的中年人出来说道:“什么军机要事非要到这里来说?真是不知所谓。”四周侍卫纷纷跪地口称:“万岁!”原来这人就是天祚帝。
忽然见到天祚帝出来,大石忖道:“自从当日参加会试受封林牙之时见过圣上之后,一别经年,没有这样单独见过皇帝,而且数日前在大殿上会见进贡使臣也只是远远见过一眼,今日再次近在咫尺地见到当今大辽天子,原来他比我想的还要年轻一些。如此年富力强的圣君,为何他会不把国事放在心上?为何会冤枉皇妃和晋王,气走勇猛善战的耶律余睹?怎么会安心让萧奉先这样的人在朝廷中祸国殃民?即使想要重整山河,却又仓促出击,招致一败涂地!大辽立国至今二百年,虽然契丹和各族百姓有过摩擦、争斗,但长久以来实行南北分治,所以并无以往各朝各代那样厉害的叛乱。如果不是萧奉先所作所为,女直也未必会这样和大辽决裂,只要能说服陛下除去萧奉先,平息叛乱,大辽仍然可以中兴!”
天祚帝瞥了大石一眼:“哦,是你说有军机要事?”示意手下回避,“究竟是什么?”大石从怀里取出书信,举过头顶呈上:“陛下,臣有书信两封,是萧奉先勾结女直叛逆朝廷的罪证!”御营总管、皮室军统领和大帐外的几位挞马听到大石的话无不惊讶。天祚帝也吃了一惊:“什么?你说萧奉先勾结女直?”天祚帝接过御营总管转呈的书信,转身入大帐,打开看了一遍。天祚帝一边看一遍到虎皮御座前,慢慢坐下。大石跟进来站在一旁,望着天祚帝的眼神随着书信移动。
半晌,天祚帝将书信放在金漆案桌前,慢慢打开,转头问道:“唔,你很眼熟,叫什么?”大石说了名字和官职,天祚帝微微点头跟着皱起眉头,一字一顿地道:“是了,朕要问问,这书信你从何而来?”大石顿了一顿,慢慢抬头道:“回陛下,是从一个细作手中搜来,不瞒陛下,刚巧是今日一早在义节寺外见到的……微臣自赴京赶考以来,这几年如没有要紧的事都是住在寺中。”天祚帝接过手绢擦擦手,“你是说,萧奉先这几日在上京处置番邦使节之时,暗中还见了女直细作,然后让你给撞见了?那细作人呢,可有留下活口?”大石微微摇头。
天祚帝轻叹口气:“这书信……确实是萧奉先的笔迹,但可疑之处甚多,不能轻信,你且退下,容朕三思而行。”大石跪下道:“陛下,臣还有话想对陛下讲,请恕冒昧之罪。”天祚帝将手绢放下,端起奶子喝了一半放下,缓缓说道:“是么,你且说来。”大石道:“臣有幸受陛下隆恩入朝为臣,虽然时间不长,但身为大辽子孙,关心国家安危实乃分内之事。圣上春秋鼎盛,信任臣工本是仁慈宽大之德,可萧大帅主持朝政多年,不断激化契丹和其它部族矛盾,女直今日之变就是当初头鱼宴所致,谁都知道贼人阿骨打当日在宴会上对陛下无礼,他野蛮刁钻,可萧大人竟替那贼子求情!如果萧大帅当真仁慈宽大,为何先前要对各部族一再苛刻,女直进献海东青等贡物已难以承担,继而对他们有羞辱之举。如果说严厉处置,萧大帅又在贼虏冒犯我皇天威之际替他求情,还将耶律余睹逼走,使他投靠了女直;更在上京借晋王之事搜捕所谓乱党,其中借题发挥,扩大事件之隐情微臣实在不敢妄自多想……就对普通百姓而言,这足以令人惶惶不安,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未必没有缘由。陛下近日不在京师,微臣位小职微,如果是为了诬告朝廷大臣,情愿受陛下处分;但如果萧大帅确有不臣之心,陛下,万万不可再姑息此人为祸我大辽,否则江山将迟早落入叛逆之手!另外陛下,如今女直嚣张,东京、南京都情势堪忧,恳请陛下恩准微臣前往南京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