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五官都很周正,眉目间还隐隐有着几分相似,想来应当是兄妹。只是男的规矩行礼,女的却似乎不怎么愿意,勉强屈一下膝就站直了,面上带着些挑衅的神色。
翻香知道他俩,都是江选身边的近侍,微行和轻夏,据说武功都很高。
微行道:“属下奉阁主之命保护夫人,还请夫人随属下回冠云楼。”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江选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她颓然点点头:“我这就回去了。”
那两人对她说的话却像没听见一样,一定要跟着她,“为了夫人的安全”要把她送到冠云楼。翻香只得随着两人一道走。路上的时候,她问:“宾客已经散了?”
“回夫人,已经散了。”
“那么阁主已经回去了?”
“阁主在房内等候夫人。”
她指尖微微一凉,心里有些畏惧。却听轻夏道:“你还记得阁主?我只道夫人早就忘了自己夫君是谁了!”她的声音本来婉转动听,此时却染上了一层讽刺的犀利。
傻子都听得出来,轻夏的态度有多偏向江选。
翻香有点吃惊,这姑娘不是也相中了江选吧?……她心里连叹奇葩真是无处不在,别人不知道,轻夏跟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么?江选这人有多冷淡,冰山的外表下心黑得有多晶莹剔透,轻夏要么是看不出来,要么是毫不在意……当真是个奇女子。
被人抢老公事小,规劝失足少女回归正途事大。翻香想着现在自己好歹也是个夫人,于是端着架子对轻夏淡淡一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自然心里有数。还盼着轻夏姑娘,也能找个如意郎君,早日安定下来。”
轻夏的表情顿时有些不好看。
微行忙对翻香道:“已经到了,夫人快进去吧。”
“多谢二位。”
“属下告退。”
轻夏嘴唇颤抖了几下,被微行拉了一把,才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走了。
翻香摸了摸脖子,准备去赴死。
云层渐渐地笼住了月色,冠云楼被稀薄地勾勒出了一个漆黑的轮廓。
她进了楼,前厅里点着几盏昏黄的烛火,两三名童仆正收拾着桌上的杯盘狼藉,见她进来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前厅,沿楼梯上楼,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新房门口。
方才脑子一热从窗户跳出去的时候,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现在才知道怕,准备上砧板给人作鱼肉。
屋里黑着灯。
她推门走进去。
一股浓列的酒气扑面而来,房里却出乎意料地格外沉寂。
她反身,把门掩上。
床尾有个人影,是趴伏着的,一动不动。翻香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依旧雕像一具。
她大松一口气,醉了就好。醉了就不会掐人,第二天醒来就会忘事。
她把衣服换了,也准备睡觉。往床上一坐却被硌得又站起来,借着月光摸了摸,发现床上零七八碎的什么都有。这才想起新房的规矩是在床上撒干果,往江选身边摸了摸,发现他居然就这么趴在了一堆果壳上,还颇为乖顺地挪都不挪一下。
翻香觉得有些好笑,费了点时候把干果都捡走,然后把人扶起来。
江选约莫是醉得太沉,被人换了姿势居然小孩一样闹腾。翻香拍拍他的脸:“阁主!起来,别趴着睡。”
江选甩了甩头,扒着她的肩膀直起身来--这样看去他的面容没有那么冷硬,反而有些脆弱。他眼睛费力睁开一条缝,眨动许久,才哑着嗓子道:“翻香?”
翻香知道喝过酒之后嗓子会难受,于是端了杯茶给他。他整个人歪在她身上,不顾她承重承得很辛苦,慢悠悠喝完了,还砸着嘴不满道:“怎么是凉的……”
翻香无奈:“您先躺好了,我出去叫人烧热水。”
江选像是听懂了,身子起来一点。
翻香舒了口气,正要起身,却突然又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腕,握得死紧。
“阁主,您又怎么……”
话只说到一半。江选把她带到怀里,低下头来,迅速吻了她。
翻香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吻过她。
这一吻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掠而过,灼热的气息擦着她面颊。翻香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又将重量压在她身上,不再动了。
“……阁主?”
没有反应。
翻香侧过脸,才发现他竟又睡了过去。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凄迷。
以至于翻香第二天晨起的时候还心有余悸。
虽说醉酒的人一般是不记事了,但是江选……谁说的准呢。清晨伴着还未全亮的天色睁眼,翻香望着龙翔凤翥的帐顶呆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一阵尴尬。
往身边挤了挤,空的。
她长舒一口气。
还好人已经走了,要不她还得费尽心力去应付眼下的局面。
再往屋里一看,呆了。
屋里悄无声息坐着个人。
天色尚早,细风里还带着潮湿的微凉,漫漫卷入室内。
窗户是开着的,十二回廊下,清晨水面如明镜,荡涤着未醒的白莲。
窗下坐着江选,黑衣如墨。他合着眼,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睡着了。
翻香本是被吓了一跳,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又安静了。就像是他还只是师父,不是阁主。而她只是徒弟,不是属下,不是情人,也不是夫人。
她其实很想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但是每次看到他冷漠的模样,又会畏葸不前。总归是回不去了。
江选在晨光中睁开了眼,安静得氛围一下就被他的目光刺破。
翻香有些尴尬地披了衣衫下地:“阁主,早。”
她应该改口叫夫君的,只是眼下这情况……不能怪她,这还是第一次和他在一个屋里醒的,感觉真是忒怪异……
“早。饿了么?”
翻香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回去吃就行,不打扰您了。”
江选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恨我?”
他这口气把她叹懵了。过半天才摇头:“我、不敢……”
“没有什么不敢的,是为师对不住你。”
他突然换了自称,翻香更是不明所以。只听他又道:“这些年一直是我在定夺你的意思,你大概也受够了,我就是想补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况现在我根本没法补救。我想不如这样,从今日起,我再也不插手你的决定。”
翻香疑惑地抬头。
江选顿了顿,凝注她双眼,缓缓道:“若你想离开云岫阁,今日我便放你走。”
翻香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痛苦,习惯到懒得再在他面前挣扎,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江选会亲口说要放她离开云岫阁。
真的不敢想。
“这个孩子你可以带走,若不喜欢也可以不要。你只管放心离开,其他的我会处理,保证你以后与云岫阁没有任何关系。”
翻香不敢轻易说话--他这算是试探么?
要不要说离开?
江选的手搭在她肩上,却没有更亲密的动作。她被压得仿佛有千斤重,额上都有冷汗沁出来--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让她离开的机会,她确实如他所言受够了这样惶恐与猜忌中的日子。要是换做从前,即使他是在骗她,她也没什么好畏惧,她本就是孤身一人,父母兄弟姐妹全无。就算是惹怒了江选,最坏的结果,大不了痛快一刀。
可是如今不同。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肚子上,这里存活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生命的延续,真的很神奇。只要想到腹中的孩子,她的思绪就都会莫名被喜悦柔软地填满。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可以支配她,伤害她,甚至轻巧地将她捏碎,然而他却是孩子的父亲。她想要如同对他退避三舍一般,去厌恶他的孩子,但是发现这完全是两码事。她是真的很想留住这个孩子,她现在不敢轻易打赌。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阁主别说笑了,我从小就在阁里,能去哪里?”
“你不走?”
“当然不走。”
“那你想清楚了,这件事不容你后悔。”
她点了点头:“是。”
江选神色有些疲惫,没看出高兴,也没看出愤怒。翻香见他没什么话要说了,就行了个礼要退下,又被他叫住。
“既然你留下,就记着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你今后背叛我,我绝不会容情,会千百倍地回报到你身上。”
他声音冰冷,翻香身子一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