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立在船尾楼眺望,十二艘福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海风裹着咸腥掠过甲板,将主桅上残破的二十八宿旗吹得猎猎作响。他的蟒袍下摆还沾着昨夜激战时的血渍,金丝绣的蟒眼在朝阳下泛着冷光,恰似沐昂坠海前那怨毒的一瞥。
"大人,各船清点完毕。"马欢的声音在身后三步处停住。这个向来挺拔如松的锦衣卫佥事,此刻扶住舷墙的手背青筋暴起,飞鱼服左肩的破口处隐约可见渗血的纱布。
郑和没有回头,目光仍锁在东南方那片铅灰色的积雨云上:“折了多少弟兄?”
"四百七十三人。"檀木匣开启的轻响混着浪花声,"其中有三十八名火长,七位通译…"马欢的汇报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瓷器碎裂的脆响。郑和转身时,正看见他弯腰去捡滚落在地的钧窑茶盏,后颈处露出的疤痕形如北斗七星。
这是永乐三年旧港海战留下的印记。当时叛军火船突袭,马欢冒死点燃敌军粮仓,却被飞溅的火油灼伤。此刻这道疤痕在晨光中泛着暗红,让郑和想起青铜棺椁上的七星孔洞。
"让医官把库存的龙脑膏全数取出。"郑和接过名册,指尖抚过"镇海号大副王全"这个名字。这个满脸麻子的宁波汉子,七日前还在舵舱哼唱《定海谣》。他忽然抬头:“王公公何在?”
马欢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在底舱查验青铜火炮,说是要…"话音未落,整艘宝船突然剧烈震颤。底舱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十余名水手惊慌失措地涌上甲板,浓烈的硫磺味混着黑烟从舱口喷涌而出。
郑和抓住缆绳稳住身形,瞥见罗盘座上的磁针正疯狂打转。这异象他再熟悉不过——永乐五年在锡兰山遭遇佛郎机炮舰时,对方的磁石炮也曾让整个船队的罗盘失灵。
"取铁网来!"他解下腰间银鱼袋掷给马欢,"让各船水手蒙住马眼,用棉絮塞住…"指令被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打断。东北方雾霭中浮现十艘三桅帆船,船首像皆是张牙舞爪的狴犴兽,帆面绘的却是黔国公府的麒麟纹。
王景弘的尖嗓穿透混乱:"是沐家军的赤马舟!"这位向来注重仪态的副使此刻官帽歪斜,捧着半截断裂的青铜炮管踉跄奔来,“他们用磁石炮改了佛郎机的…”
惊雷般的炮响淹没后续话语。最近的福船"清和号"主桅应声而断,坠落的帆布裹着三名水手跌入怒涛。郑和看得真切,那炮弹并非寻常铁丸,而是刻满梵文的青铜球——正是七日前沉入海底的棺椁残片。
"转舵!贴浪行进!"郑和的吼声混在风浪里。他扯下蟒袍前襟的玉带扣,金镶玉的暗格中滚出颗鸽卵大小的东珠。这是离京前夜姚广孝所赠,珠光中"允炆"二字此刻竟渗出朱砂般的血丝。
马欢的绣春刀突然出鞘,刀锋却不是指向敌船。寒光闪过,两支淬毒弩箭钉入他方才站立的位置。郑和顺势滚向桅杆后方,瞥见底舱口闪过银色飞鱼服的衣角——那分明是锦衣卫缇骑的制式戎装。
"大人小心!"马欢飞身扑来。两人撞在浸水的缆绳堆上时,郑和感觉有硬物抵住自己后腰。二十年的海上生涯让他瞬间辨出这是手铳的触感,而整个宝船队配备火器的,唯有…
"王景弘!"郑和就势侧翻,藏在袖中的金错刀已抵住来者咽喉。王景弘的圆脸上仍挂着惯常的谄笑,手中乌沉沉的永乐手铳却冒着青烟:“郑公公何故惊慌?下官不过是来护驾…”
话音戛然而止。马欢的弩箭贯穿他的右腕,血花溅在青铜炮管上滋滋作响。郑和趁机夺下手铳,瞥见铳柄阴刻的"内官监造"字样竟被刻意磨平,取而代之的是沐氏家徽的麒麟纹。
"好个三宝太监。"王景弘突然嗤笑,嘴角溢出的黑血染红衣襟,"你当真以为姚少师是怜你身世?"他挣扎着指向雾霭中的赤马舟,“沐少帅早就在各船底舱埋了…”
惊雷般的爆炸声从船队后方传来。郑和转头望去,只见"安济号"的船身正在缓缓倾斜,甲板上奔走的水手突然接二连三地栽倒——他们的七窍中爬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密密麻麻的红头蜈蚣。
"金齿关的瘴蛊!"马欢撕开王景弘的衣襟,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疤痕。这些旧伤本应结痂脱落,此刻却如活物般蠕动,隐约构成滇池的轮廓。郑和猛然想起二十年前沐英平定麓川时,正是用瘴蛊屠灭拒不归顺的傣族村寨。
王景弘的狂笑渐渐微弱:"郑和…你可知当年谨身殿大火…姚广孝救你…是因为…"他的瞳孔突然扩散,最后半句话永远封存在青紫的唇间。
郑和站起身,蟒袍上的海水混着血水往下滴落。他握紧那颗愈发滚烫的东珠,忽然想起七下西洋途中,暹罗国师曾指着星象说过:"荧惑守心,当主兵燹。"此刻抬头望去,那颗赤红妖星正悬在宝船队正上方。
"传令各船!"他劈手夺过令旗,"降所有帆樯,抛青铜锚链!"这个违背航海常理的指令让马欢愣住,但常年养成的服从本能让他立即吹响海螺号。
十二艘福船在惊涛中艰难转向,船身相撞的闷响此起彼伏。郑和冲进舵舱,亲手转动需要三人合抱的青铜舵轮。暗格中的机关咬合声让他后颈发凉——这艘御赐的宝船龙骨里,果然嵌着沐府特供的阴沉木。
当最后一道铁锚沉入海底,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气势汹汹的赤马舟突然在三百丈外停滞不前,仿佛撞上无形的屏障。沐家军甲板上的士兵开始接二连三地栽倒,他们的惨叫甚至压过了浪涛声。
"是磁暴。"郑和将东珠按进舵轮中央的凹槽,"沐昂算准了罗盘失灵,却不知海底的磁山能令所有铁器反噬。"他望着在赤马舟甲板上乱窜的火苗,想起永乐三年占城使臣进献的《南洋磁石考》。
马欢突然跪地:"末将万死!竟不知王景弘早已…"他的额头重重磕在浸水的甲板上,飞鱼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锦衣卫,此刻却像回到谨身殿大火那夜,在废墟中寻找父母尸首的幼童。
郑和扶起他时,指尖触到他怀中硬物。那是半月前在沉船中找到的青铜腰牌,此刻正隔着衣料发烫。"本官七岁净身入宫,十九岁随今上靖难。"他望着逐渐散去的雾霭,“这二十年来,唯一学会的就是…”
海风突然送来凄厉的鸦鸣。十二只血羽乌鸦落在残破的二十八宿旗上,猩红的眼珠齐刷刷盯着郑和。马欢的绣春刀刚要出鞘,却见为首的黑鸦突然张口,吐出字正腔圆的南京官话:“阵眼未灭,龙气西来。”
郑和如遭雷击。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姚广孝圆寂前,在庆寿寺密室与他最后的对话。彼时老和尚身披百衲衣,手指却在地砖上画出滇池舆图:“二十八宿阵需以龙气为引,你若是怕了…”
"郑公公!"瞭望手的惊呼撕破诡异的气氛。西南方海平线上,沐家军残存的五艘赤马舟突然燃起幽蓝火焰。更令人胆寒的是,那些船帆的灰烬在空中竟凝聚成洪武朝官服的轮廓。
马欢的弩箭接连射落三只血鸦,却发现它们的腹腔中塞着浸油的绢帛。展开的刹那,这位铁骨铮铮的锦衣卫竟踉跄后退——绢上朱砂绘制的,正是当年沐英血洗景真寨的路线图。
郑和接过染血的绢帛,指尖抚过"澜沧江"三字时,东珠突然迸发刺目红光。二十年来刻意遗忘的画面汹涌而至:沐英的弯刀斩断八角亭的孔雀檐角,阿妈的银镯坠入血泊,而姚广孝的僧袍就立在沐英身侧…
"大人!底舱…底舱出事了!“浑身湿透的水手长跌跌撞撞冲来。他左手紧攥着半截断指,断口处却不见血迹,反而爬满细如发丝的金色菌丝——这正是沐府炼制的"金蚕蛊”。
郑和冲下舷梯时,咸腥味已变成令人作呕的甜香。底舱的积水泛着诡异的金红色,数十具水手尸体漂浮其中,每具尸身的眉心都嵌着枚青铜七星钉。更骇人的是,那些本应密封的货箱此刻全部洞开,原本装载的瓷器茶叶,竟都变成了刻满生辰八字的青铜棺椁。
"这才是真正的二十八宿阵。"马欢的刀尖挑起棺盖,露出里面身着飞鱼服的尸骸——那人的面容竟与三个月前病故的锦衣卫同知陆炳一模一样,“沐昂早在我们离京时,就替换了…”
话音未落,整艘宝船突然剧烈倾斜。数百具青铜棺椁顺着积水滑向船体左侧,在舱壁上撞出沉闷的巨响。郑和抓住垂落的缆绳,看见东珠红光映照的舱壁上,赫然显现出建文帝的笔迹:“朕以江山为祭,换四海承平。”
浪涛声里忽然混入清越的钟鸣。郑和想起七日前焚毁的血诏,想起各藩属国的永乐钟,想起姚广孝临终前那句"阵眼非人"。他忽然扯断蟒袍玉带,将那颗已变得滚烫的东珠重重摔向青铜棺阵。
"你疯了!“马欢的惊呼中,东珠在棺盖上撞出璀璨火星。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海底传来,十二道水柱冲天而起,每道水柱顶端都托着尊青铜菩萨像——正是郑和七下西洋时赠予各国的"镇海观音”。
沐家军的赤马舟在这异象中分崩离析,船帆上的洪武官服化作青烟消散。郑和望着在漩涡中沉没的青铜棺椁,忽然听见无数方言混杂的诵经声。有暹罗僧侣的巴利语,有天方教徒的阿拉伯语,更有三佛齐巫医的古老咒语…
当最后一道水柱回落,海面浮起块丈余宽的青铜碑。碑文以正楷刻着各国朝贡时的祝词,落款处却是建文帝的"允炆"印。马欢的佩刀"当啷"落地:“这…这是…”
"这才是真正的海禁界碑。"郑和的手指抚过"四海一家"的铭文,"沐英以为用尸骨就能镇住海疆,却不知…“他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欢呼声淹没。幸存的各国水手跪在甲板上,用不同语言呼喊着"三宝大人”。
朝阳刺破最后一片阴云时,郑和看见东南方浮现熟悉的陆地轮廓。那是他第七次远航的起点,刘家港的灯塔正在晨雾中明灭。马欢忽然指着海面惊呼——成群的信天翁正掠过波浪,每只鸟的足环都系着褪色的永乐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