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港的晨雾裹着咸涩的海风,将码头石阶浸润得湿滑难行。郑和立在"清和号"残破的船舷旁,望着岸上明黄伞盖蜿蜒如龙。礼部新制的《下西洋诸番事迹碑》已矗立港畔,碑文上"扬威异域"四个鎏金大字在朝阳下刺得人眼疼。
"大人,该更衣了。"马欢捧着簇新的蟒袍玉带趋前,飞鱼服左肩的破损处已用金线细细补过。这个锦衣卫佥事自滇池归来后愈发沉默,此刻低垂的眼睑下藏着青影,恰似当年随沐英征讨麓川时的模样。
郑和伸手抚过桅杆上深深浅浅的箭痕,指尖沾着昨夜新结的盐霜。十二艘宝船残破的帆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当年谨身殿大火后那些焦黑的梁柱。他忽然想起七日前沉入海底的青铜碑,碑上"四海一家"的铭文与眼前旌旗猎猎的排场,竟似隔着阴阳两界。
"报——"急促的马蹄声踏碎晨雾。兵部快马背插三根赤羽,手中黄绫卷轴在风中猎猎作响:“圣上有旨,宣三宝太监即刻入宫觐见!”
马欢的瞳孔骤然收缩。按大明典制,外臣归朝当先赴鸿胪寺沐浴更衣,这般直召入宫的殊荣,自永乐帝登基以来唯姚广孝曾得。他望向郑和,却见这位七下西洋的统帅正凝视着石碑基座——那里不知何时落着只信天翁,足环上的永乐通宝已锈成暗红。
乾清宫的龙涎香浓得令人窒息。郑和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蟒袍下摆的水渍在砖面晕开深色痕迹。鎏金蟠龙柱投下的阴影里,永乐帝的衮服十二章纹忽明忽暗,像极了风暴夜桅杆上明灭的灯笼。
"抬起头来。"朱棣的声音裹着北地风沙的粗粝。郑和抬眼的刹那,瞥见御案上摊开的密折——黔国公府的麒麟纹火漆赫然在目,折角处还沾着滇池特有的红土。
皇帝的手指敲在"澜沧江"三字上,金护甲与紫檀木相击的脆响在殿内回荡:"沐晟奏报,说是滇南有妖星现世。"他突然倾身,冕旒玉藻擦过郑和额前,“三宝这一路,可曾遇见什么异象?”
郑和的喉结微微滚动。乾清宫地龙烧得极旺,他却感觉有滇池的寒水正顺着脊梁蜿蜒而下。三日前马欢截获的密信中,沐昂亲笔写着"郑和私藏建文余孽",此刻那封信就藏在他贴身的银鱼袋里,隔着锦缎烫得胸口生疼。
"回陛下,臣在满剌加遇飓风,幸得…"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疾步趋入,手中捧着的漆盘上赫然是颗血淋淋的首级——正是三日前留守宝船队的副使王贵。
"启禀万岁爷,逆贼王贵私通倭寇,昨夜在通州码头伏诛。"黄俨尖细的嗓音里带着黏腻笑意,目光却如毒蛇般缠住郑和脖颈,“同谋十七人皆已招供,供状在此。”
朱棣接过染血的供纸,忽然轻笑出声:"三宝啊三宝,你养的好狗。"他将纸页掷在郑和面前,墨迹未干的"郑"字恰巧盖住沐晟的印鉴,“这些奴才说,你返航途中曾在占城私会番僧?”
郑和的指尖陷入掌心。占城海岸那夜的场景在眼前浮现:暴雨中的番僧捧着《混一疆理图》跪求庇护,图卷边缘的澜沧江水纹与血玉裂痕如出一辙。他重重叩首:“臣确曾收留天方海客,只为…”
"好个忠君体国!"朱棣突然拍案而起,十二旒玉藻激烈碰撞,"你当朕不知?那番僧怀里揣着的,是建文逆党的《伐燕檄》!"他抓起案头玉镇纸掷向蟠龙柱,飞溅的碎玉中隐约可见"允炆"二字。
郑和的后背已然湿透。他忽然明白为何沐家要费尽周折在宝船安插眼线——自谨身殿大火那夜,自己这个前元梁王后裔,就注定是悬在永乐帝心头的一根刺。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像极了沉船中青铜棺椁的叩击声。
"陛下容禀!"马欢的声音突然穿透殿门。这个本该候在宫外的锦衣卫竟持刀闯入,飞鱼服前襟被羽林卫撕开道裂口,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箭疤——正是当年为救朱棣留下的。
朱棣的怒容微滞:“马欢?你不是在查白莲教案?”
"臣查得此物。"马欢跪地奉上卷泛黄帛书,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在通州码头逆贼藏身处,搜出黔国公府二十年前的军械账簿。"他猛地扯开自己衣襟,露出肋下新添的刀伤,“昨夜截杀臣的刺客,用得是沐家亲军的制式朴刀!”
郑和的瞳孔骤然收缩。帛书展开的刹那,他看见"洪武三十五年"的字样旁,沐英的私印赫然在目。那正是建文帝失踪之年,亦是青铜棺椁上反复出现的纪年。
朱棣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缓步踱至马欢身前,忽然抬脚踩住那卷帛书:"沐晟上月进献的祥瑞,是滇南挖出的青铜编钟。"金线密织的龙靴重重碾过"军械"二字,“钟上铭文记载的,却是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的祭天祝词。”
郑和如坠冰窟。把匝剌瓦尔密正是他的外祖父,三十年前在昆明投滇池而死的元梁王。此刻他终于明白沐家为何要在宝船暗藏青铜棺——那些刻着生辰八字的尸骸,恐怕全是元梁王旧部的后人。
"都退下。"朱棣突然挥退左右。当殿门轰然闭合,他竟亲手扶起郑和:"三宝啊,你可记得靖难途中,朕与你同乘一骑突围?"帝王掌心的温度透过蟒袍传来,却暖不了滇池寒水浸透的骨髓。
"臣万死不敢忘。"郑和盯着御案上的坤舆万国图,看见朱棣用朱笔在滇南画了个血红的圈,“那年大雪,陛下将貂氅赐予…”
"如今也有人要给朕披件新氅。"朱棣的指甲划过沐晟的奏折,麒麟纹火漆裂成两半,"沐家三代镇滇,倒是养出群好麟儿。"他突然将郑和拽至窗前,指着紫禁城外连绵的屋宇,“你可知昨夜顺天府尹呈报,京师孩童传唱的歌谣?”
北风卷着零星的词句飘入殿内:"…青铜棺,血玉寒,七下西洋难复还…"郑和的后颈泛起凉意,这曲调分明与老巫祝在满剌加吟诵的偈语同源。
"姚少师圆寂前,给朕留了句话。"朱棣的吐息喷在郑和耳畔,"他说三宝是斩龙剑,亦是饲龙饵。"皇帝突然抓起案头郑和进献的东珠,“如今这珠子里的血丝,倒是愈发像滇池的涟漪了。”
暮鼓声穿透云层时,郑和跪接的圣旨已换了内容。黄俨阴阳顿挫的宣读声中,“巡视滇南"四字如千斤重锤。马欢扶他起身时,指尖在袖中比了个"七”——这是锦衣卫暗语,意指沐家七日内必有异动。
出得午门,郑和望着西天如血的残阳,忽然想起沉船中建文帝的血诏。那"以江山为祭"的笔迹,与今日圣旨上的朱批竟有八分相似。马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滇池的青铜碑,此刻该到洞庭湖了。”
"你说什么?"郑和猛地攥住他手腕。飞鱼服下的脉搏急促如战鼓,却不及当年海战时的慌乱。
"今晨收到的八百里加急。"马欢从鱼袋中抽出皱巴巴的塘报,"岳州府呈报,洞庭湖心浮起丈余青铜碑,碑文…"他忽然噤声,因郑和的眼神变得可怖——那是宝船撞上珊瑚礁前,三宝太监独有的决绝。
塘报在风中展开,拓印的碑文缺了左下角,但"四海承平"与"允炆"的印鉴仍清晰可辨。郑和的指腹摩挲着"岳州"二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姚广孝在庆寿寺密室展示的《九州龙脉图》。
"备马。"他将塘报按在胸口,“去大报恩寺。”
夜色中的琉璃塔泛着幽蓝光辉,宛如海底升起的青铜菩萨。郑和挥退知客僧,独行在藏经阁的樟木香里。经卷特有的陈腐气息中,他准确摸到第三排《金刚经》后的暗格——这是姚广孝生前与他约定的密处。
铜匣开启的瞬间,郑和如遭雷击。静静躺在丝绢上的,是枚与他怀中一模一样的血玉,只是裂纹走向恰好相反。玉璧下压着的信笺墨迹尚新:“滇池水暖之日,当赴梁王旧约。”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轻响。郑和吹熄烛火时,瞥见塔影中掠过银色飞鱼服的衣角——那分明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亲随装束。他握紧袖中金错刀,忽然明白朱棣那句"饲龙饵"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