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的瘴气在暮色中凝结成青紫色雾霭,郑和握紧腰间玉璧,望着三丈外的青铜碑沉默不语。碑身上镌刻的"镇海平妖"四字被苔藓啃噬得支离破碎,唯有右下角的永乐年号依然鲜红如血。
"大人,这碑文不对。"马欢举着火把贴近碑面,飞鱼服下摆沾满泥浆,“您看这’允’字最后一笔,分明是刻意刮擦后补刻的’永’字。”
郑和喉头滚动,指尖抚过碑文凹槽里暗褐色的沉积物。二十年前随沐英征讨麓川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那些被火铳轰碎的寨墙上,同样凝结着这种混合铁锈与硝烟的暗痂。
"报!"斥候的喊声惊飞林间夜枭,“西南五里发现土司私兵,看旗号是木邦宣慰司的人!”
王景弘的佩刀应声出鞘,刀光映出他眼角的鱼尾纹:"好个沐昂小儿,去年才袭了黔国公的爵位,如今连朝廷钦差都敢截杀!"话音未落,青铜碑突然发出嗡鸣,碑底渗出的暗红液体在月光下蜿蜒如蛇。
郑和猛地按住马欢正要拔弩的手:"等等!这液体…"他蹲下身沾了些许嗅闻,刺鼻的硫磺味中竟夹杂着熟悉的龙涎香——正是三年前宝船队在锡兰山神庙缴获的贡品。
林间突然响起象鸣,三十头战象撞断碗口粗的望天树破雾而出。马欢厉喝:"举盾!"三百亲卫瞬间结成圆阵,但预想中的箭雨并未降临。象背上的藤甲兵突然齐刷刷割断缰绳,任由发狂的象群冲向明军阵列。
"护住青铜碑!"郑和飞身跃上碑顶,绣春刀劈开扑面而来的象鼻。腥热的象血喷溅在碑文上,那些暗褐沉积物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马欢的弩箭精准射入领头战象的眼窝,却见象轿中滚出个浑身缠满符咒的侏儒,手中铜铃摇出摄魂的节奏。
"是降头师!"王景弘挥刀斩断飞来的毒镖,左肩顿时泛起青黑,“郑和!你还等什么圣旨?!”
郑和瞳孔骤缩,玉璧突然变得滚烫。他看见侏儒脖颈处晃动的银锁片——那上面錾刻的孔雀翎纹路,竟与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银镯如出一辙。记忆如潮水般翻涌:永昌城破那夜,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的亲兵也是这样在象轿上摇着摄魂铃。
"马欢!东南巽位!"郑和嘶吼着掷出绣春刀,刀身旋转着斩断三根缠着符咒的麻绳。地面应声塌陷,藏在腐叶下的捕兽铁夹"咔嗒"闭合,却只咬住半截断裂的象尾。
侏儒发出婴儿般的啼哭,青铜碑的嗡鸣陡然尖锐。郑和怀中的玉璧迸发红光,那些蠕动的碑文沉积物突然腾空而起,化作万千血珠射向侏儒。马欢趁机连发三箭,精钢箭簇贯穿铜铃、银锁与符咒布袋,将侏儒钉死在榕树干上。
雾霭深处传来铜鼓闷响,象群如退潮般撤入丛林。王景弘拄着刀踉跄走来,脸色已泛出死灰:“是沐家的五毒箭…郑三保,你早知这趟有来无回吧?”
郑和沉默着撕下内衬白绸,突然挥刀割破掌心。鲜血滴在青铜碑上的刹那,西南天际亮起三道赤色流星。马欢突然跪下:“大人不可!太祖训令…”
"陛下要的是四海舆图,本官给的是天下人心。"郑和将染血的白绸覆在碑文之上,永乐年号渐渐洇出"洪武三十一"的字样。王景弘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建文帝的年号。
林间骤起阴风,马欢的火把"噗"地熄灭。郑和反手将玉璧按在碑顶凹槽,红光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南诏古篆。当"蒙舍诏"三字显现时,远处滇池突然掀起十丈巨浪,浪涛中隐约传来铁链断裂的铿锵声。
"原来如此…"郑和踉跄后退,被马欢扶住的手臂微微发抖,“二十年前沐英火烧梁王府,真正要找的不是金印兵符…”
"而是镇龙锁!"沙哑的接话声来自树影深处。沐昂骑着白象缓缓现身,蟒袍玉带缀满星月银饰,"三保太监果然聪慧,可惜终究是阉人。"他扬手抛来件物事,落地竟是半截生锈的青铜钥匙。
郑和弯腰拾起钥匙,指尖传来刺痛——钥匙纹路与玉璧裂痕完全契合。沐昂的笑声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当年梁王把钥匙熔进王妃银镯,没想到会戴在个蒲族婢女手上吧?”
马欢的弩箭瞬间对准沐昂眉心,却被郑和按下。滇池方向传来战船号角,隐约可见宝船龙旗。"沐同知好算计,连洞庭沉碑都是障眼法。"郑和摩挲着钥匙断口,“可惜你忘了我七下西洋,最擅长的就是破障。”
沐昂的白象突然人立而起,象轿中射出淬毒银针。郑和旋身避开时,玉璧红光正好映出王景弘刺来的刀锋——那刀势竟是直奔他后心而来。
“叮!”
马欢的腰刀架住致命一击,虎口震裂鲜血淋漓:“王景弘!你果然是沐家…”
"错了。"王景弘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朱笔绘制的梵文刺青,"我本是乌斯藏大宝法王座下…"话未说完,沐昂的象鼻卷来将他抛向半空。郑和凌空接住坠落的同僚,却发现对方瞳孔已泛起琥珀色。
青铜碑突然整体下沉,滇池巨浪中浮起九根盘龙石柱。郑和怀中的玉璧与钥匙自动飞向石柱中央,拼合成完整的阴阳鱼图案。沐昂疯狂挥舞象鞭:“拦住他!滇池下的龙脉…”
"龙脉早随段氏王朝沉入洱海!"郑和的怒吼压过风浪,"你们沐家与建文余党勾结,真当陛下不知?"他扯开衣领,露出脖颈处狰狞的烧伤疤痕——那是永乐四年奉天殿大火留下的印记。
沐昂的白象突然陷入癫狂,将主人甩入正在闭合的地缝。王景弘趁机挣脱,掌心梵文刺青竟与石柱上的镇文产生共鸣。马欢趁机点燃信号火箭,宝船方向立即回以三声震天铳响。
"大人看碑底!"亲卫突然惊呼。随着青铜碑彻底沉没,碑底露出半截生锈的青铜棺椁。郑和用绣春刀撬开棺盖,腐朽的锦缎中赫然躺着具戴有金翅鸟冠的尸骸——那正是南诏末代国君舜化贞的装束。
马欢突然指着尸骸右手:"玉扳指!和大人那块血玉…"话音未落,尸骸空洞的眼窝突然腾起幽蓝鬼火。王景弘念诵的藏密真言与林间响起的缅桂香气交织,竟在滇池水面凝成巨大的卍字纹。
郑和抓起玉扳指跃上马背:"马欢带人清理石柱,我去追…"一支羽箭擦着他耳畔飞过,钉入正在闭合的地缝。抬眼望去,对岸芦苇丛中闪过银色飞鱼服的衣角,那分明是纪纲亲卫才有的双鱼吞口绣春刀。
浪涛中浮起的宝船放下舢板,郑和却勒马转向瘴气弥漫的丛林。他听见自己血脉奔涌的声音,就像二十年前那个躲在梁王府地窖的夜晚——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银镯,此刻正在怀中与血玉共振出诡异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