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的漩涡将八艘残破宝船推向青铜祭坛,郑和攥紧沐晨遗留的狮头剑柄,指节在江风里泛出青白。十二根青铜柱破水而出时掀起的浪涛,将三佛齐楼船上的毗湿奴神像冲得东倒西歪。马欢啐出口中血沫,突然指着西北角青铜柱嘶声喊道:“是沐王府的令旗!”
郑和定睛望去,只见第三根铜柱顶端缠着半幅褪色军旗,旗面金线绣的"沐"字在浪花里若隐若现。这分明是洪武十五年沐英平定云南时,先锋营专用的行军令旗。他胸口十字疤骤然发烫,二十年前永昌城破那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将他塞进水缸时,城头飘落的正是这种染血旌旗。
"转舵!避开铜柱暗流!"郑和的命令被江风撕碎。残存的八艘宝船在漩涡中打转,船底不断传来令人心悸的刮擦声。费信突然从底舱爬上来,官袍下摆沾满褐色苔藓:“提督!底舱进水口卡着…卡着具铜棺!”
青铜柱群突然发出嗡鸣,声浪震得江面跃起三尺银鱼。郑和扶住桅杆时,瞥见赤莲船队残骸中浮起数十具铜棺,棺盖缝隙间垂落的竟是沐王府亲兵的红缨!他猛然扯开衣襟,胸口的十字疤已蔓延成赤莲形状,与铜柱上的太阳神鸟纹严丝合缝。
"大人小心!"马欢的弩箭擦着郑和耳际飞过,将某个从铜棺爬出的黑影钉在桅杆上。那东西穿着永乐三年羽林卫的锁子甲,腐烂的面容却分明是二十年前战死在金齿关的副将。郑和喉头滚动,终于明白王景弘临终前说的"尸傀术"究竟意味着什么。
山崖上的番僧突然摇响转经筒,青铜柱群的嗡鸣陡然变调。三佛齐楼船舷窗洞开,数十架床弩同时指向明军旗舰。郑和抓起令旗正要变阵,费信突然扑到罗盘前:“提督且看!子午针指着铜柱中心!”
染血的司南勺柄正对祭坛中央,那里浮着具雕满星图的玉棺。郑和瞳孔骤缩——玉棺侧壁的裂痕,竟与血玉残片完全吻合。当第一支床弩铁箭破空而来时,他猛然挥刀斩断缆绳:“放蜈蚣船!抢滩登陆!”
八艘小艇刚触及铜柱群,江底突然升起铁索阵。马欢的蜈蚣船被铁索拦腰截断,这个九死一生的悍将竟踩着浮木腾空跃起,绣春刀劈断三根铁索:"狗娘养的梁王余孽!"他骂的是地道的云南土话,刀锋在青铜柱上擦出连串火星。
郑和乘乱跃上玉棺,靴底触到棺盖时,耳边突然响起建文帝旧臣的密语:"…龙脉在西,需以真龙血启之…"他毫不犹豫地将狮头剑柄按向胸口,十字疤渗出的金血瞬间浸透剑柄纹章。玉棺发出齿轮转动的闷响,十二道水柱从青铜柱顶端喷涌而出,在半空交织成星图。
"是郑和!杀!"赤莲船上的弩手突然齐声呐喊。郑和抬头望去,那些摘下面具的翰林学士眼中泛着诡异的琥珀色,手中劲弩竟换成了沐英平滇时用的神机箭。他挥刀格开两支毒箭,突然发现玉棺星图缺角处,正是此刻天穹中的北斗方位。
费信的惊呼从下方传来:"提督!铜柱在移动!"十二根青铜柱如同活物般缓缓旋转,江面形成巨大的八卦阵图。三佛齐楼船上的番僧突然口吐鲜血,转经筒上的"卍"字裂成两半。郑和趁机将染血的狮头剑柄插入星图缺口,玉棺应声开启的刹那,江风裹挟着洪武三年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棺中并无尸骸,只有卷用苗疆火蚕丝织就的《滇南堪舆图》。郑和展开泛黄的卷轴,建文帝亲笔题写的"龙骧"二字刺痛双目——这正是永昌城破时,梁王焚毁的云南布防图真本!他忽然听见母亲在哼唱彝家《指路经》,词调与青铜柱的嗡鸣渐渐重合。
"原来你在这里。"费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这个向来唯唯诺诺的通事此刻手握淬毒匕首,官靴踏着玉棺上的星图,“把图和血玉交出来,梁王许我世袭永昌知府。”
郑和反手掷出狮头剑柄,在费信闪避时旋身抽出棺中陪葬的苗刀。两刃相撞迸出蓝火,映亮费信扭曲的面容:"你以为沐晨真是沐英之子?不过是个灌了沐家军记忆的尸傀…"话未说完,马欢的弩箭已穿透他右肩,将这个叛徒钉在青铜柱上。
江面突然陷入死寂。十二根青铜柱停止旋转,喷涌的水柱在玉棺上方凝成冰晶。郑和望着《滇南堪舆图》上移动的星辉,猛然想起姚广孝在长乐港的夜话:"…七星坠处,当有前朝龙气复苏…"他撕下图卷边缘的火蚕丝,就着马欢的火折点燃,投向八卦阵图的离位。
烈焰顺着铁索蔓延,将三佛齐楼船困在火网之中。番僧的惨叫响彻江面时,青铜柱群开始缓缓下沉。郑和抓住最后时机跃回旗舰,看见玉棺中的《滇南堪舆图》在火光中显现隐藏纹路——那分明是标注着建文帝出家寺庙的路线图!
"转舵向西!"郑和的命令带着破音,"沿澜沧江入怒江,走宝井道!"仅剩的五艘宝船升起残破的明黄龙旗,在青铜祭坛彻底沉没前冲出火海。马欢包扎着断指凑过来:“那费信…?”
郑和望向逐渐缩小的青铜柱群,费信正被铁索缠着拖入江底。这个潜伏二十年的细作最后时刻突然大笑:"梁王在崇圣寺等着你的金齿关旧梦…"话音被浪涛吞没时,郑和摸到怀中半块血玉,忽然记起儿时母亲总在月夜擦拭的银镯内侧,似乎刻着"大理段氏"四个小字。
宝船驶过水寨遗址时,两岸峭壁传来象兵号角。郑和展开湿润的《滇南堪舆图》,在标注"龙尾关"的位置发现个朱砂画的莲花印——与永历帝当年批红的奏折印记如出一辙。他蘸着伤口渗出的金血,在莲花旁写下"沐"字,羊皮图突然显现出新的山脉走向。
"提督!有船队!"瞭望手的喊叫撕破暮色。七艘挂着赤底金狮旗的苍山战船横锁江面,船首立着位戴幂篱的白衣人。当先战船传来熟悉的彝家小调时,郑和手中的苗刀当啷落地——那分明是二十年前母亲哄他入睡的《月牙谣》!
马欢的弩机咔嗒上弦,却被郑和按住。幂篱随风掀起时,露出张与他有七分相似的面容。白衣人摘下银镯抛上明军旗舰,镯心孔雀翎纹路正补全了血玉的裂痕:“阿弟,梁王用五百童男童女血祭,要在崇圣寺唤醒沐英尸傀…”
江风突然转向,将后三个字吹散在怒江的惊涛里。郑和握紧完整的血玉,看见玉中血丝正指向苍山十九峰。宝井道的悬崖上,无数火把组成个巨大的"沐"字,在暮色中如泣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