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
2023-12-13
56万
在天圣九年的初冬,我以为自己将迎来人生中最后一场雪。自去年十二月雪花初降,这场雪就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整四十天,像是大自然的巧手在大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绸缎。
树木早已失去了它们的叶子,而那厚重的积雪压弯了枝条,使得它们在这片寒冷荒凉的山林中不时断裂,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些声音,宛如战场上英雄的最后呐喊,又似绝望中壮士的悲鸣,与风雪的嚎叫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令人感到骨子里的凄凉和绝望。
我独自一人在这被冰雪覆盖的世界中,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体被冻得瑟瑟发抖,而脸颊和身躯却像被烈火烧灼一般滚烫。为了保持一丝清醒,我不断地抓起冰冷的雪块敷在脸上,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时刻提醒着我,我还活着,在这无尽的绝望中,我必须坚持下去。
在这个寒冷肃杀的冬日,我原本期待的温暖春光似乎被无限期地推迟了。寒风刺骨,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经烟消云散。我的睫毛上挂满了细小的冰霜,朦胧地望着周围的山林,一切都显得如梦境一般虚幻。
筋疲力尽,我躺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抬头望着天际的山巅。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峰,仿佛组成了一位横卧在山巅的巨大女子形象,长发飘逸,身姿优雅而动人,犹如大自然雕刻的神奇艺术品。
在《淮南子·览冥篇》中,曾记载着古代混沌时期的景象:那时,天地无序,四极崩裂,九州分离;天不覆盖万物,地不承载众生;烈火燎原,永不熄灭,汪洋大水无休止地泛滥;凶猛的野兽吞噬智慧之灵,猛禽捕食弱小。女娲炼五彩石以补天,断巨鳌之足以定四极,斩黑龙以救冀州之民,积芦灰以阻止无尽的洪水……
在这个寒冷而荒凉的世界中,我仿佛置身于那个混沌的时代。但现在,我已经筋疲力尽,躺在嵩山的山脚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伤口再次裂开
,鲜血不断从胸口渗出,将我的衣襟染成了鲜红色。
尽管我花费了漫长的岁月去回忆往昔,但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脑海中只残留着零星的片段。
一个月前,我和父亲在洛阳的街头卖艺,不小心刮破了一位富家小姐的华丽衣裳。面对小姐的愤怒和激烈的索赔,一个名叫洛伯的中年人挺身而出,帮我解决了这场麻烦。几天后,当我再次遇到洛伯时,他已身受重伤,正被刺客追杀。我出于侠义之心,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但这却导致了父亲的悲惨死亡。洛伯和他的随从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场面惨不忍睹。最终,只剩下我和洛伯的儿子洛长卿。在暮山之巅,我的胸口被剑刺中,我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洛长卿以为我已经死去,无奈地离开了现场。
在那个冰冷刺骨的时刻,我以为生命的尽头已然临近。当我逐渐恍惚,身体一点点陷入冰冷与麻木之中,我感觉到有人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一股微甜而粘稠的液体慢慢地滑入喉咙,我的身体开始逐渐回暖。药粉撒在胸口的刺痛让我短暂地清醒,意识到我仍然活着。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我眼前,而我靠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被一种暖洋洋的气息所包围。
那一刻,我第一次深深地被一个人的气息所吸引。尽管我只在昏迷中有过模糊的感觉,但他的存在已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深的根。然而,当我苏醒时,眼前的这个男子,没有丝毫笑意,身姿修长,面容轮廓清晰,他的态度冷淡而不情愿,与我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柔细腻截然不同。在他勉强的收留下,我带着身上剧烈的痛楚离开了那里。
这成了我心中最深刻、最痛苦的记忆。除此之外,无论我怎样努力,我的脑海总是混沌不堪。父亲的离世让我失去了此生唯一的依靠。
如今,当我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时,我仍幻想着那让我迷恋的气息会再次将我环绕。我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身体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还能做梦。梦中出现了那个人,梦见了他的温暖,他的气息。只是这次,那气息中混杂着淡淡的檀香味。
我缓缓睁开双眼,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入定,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身体突然涌现的剧烈痛楚提醒我,我依然生活在这个世上。屋内弥漫着一股肃穆而庄严的气息,燃烧的香炉散发出的袅袅香烟让人心神宁静。四周的布置简约而不失高雅,透露着一种非凡的气质。
一位身着中年宫装的女子推门而入,她毫不犹豫地揭开我的胸口衣物查看伤口。我随她的动作低头一看,发现伤口有些发痒,显然是正在愈合。我抬头望向她,心中隐约觉得这女子并非善类,但在这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我从床上坐起,双手合十向她致谢:“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问道:“脸上的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下意识地抚摸着脸颊,微微感到一丝苦涩:“和胸口的伤是同一时候留下的。”她点了点头,淡淡说道:“脸上的伤痕迟早会淡去,看你的五官还算端正。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想到不久前悲惨死去的父亲,我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轻轻摇了摇头。她眼中没有丝毫同情,淡淡地说:“看来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再次摇头表示无从答复。
我环顾四周,好奇地问她:“这里是哪里?”她回答:“嵩山,甘露台。”我感激地说:“您救了我,将来我一定会报答您的。”她轻笑着说:“不必等到将来,你现在就可以报答我。”我不禁惊讶,她的直接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她带我游览整个甘露台,一个宽广的道观,却看不到一个道姑的身影,空旷而寂静,但其雄伟的气势却不是普通道观所能比拟的。我好奇地问:“我该如何报答您?”她指向一座装饰华丽的屋子,说:“你的任务是服侍琅阛阁中的女子。”
原来她要我在这里做事,看来我暂时得留在这里了。我问:“阁中的女子是谁?”她目光深邃地看着我,缓缓回答:“清虚灵照大师,她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大宋公主赵志冲。”
胸口突然一紧,剧烈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探究:“怎么,害怕了?”我努力压制着胸口的剧痛,声音略显沙哑:“并非害怕,只是觉得有些疑惑。既然是大宋公主,自应有许多侍女伺候,从宫外寻人,难道不担心安全问题吗?”
她的身影透出一种淡淡的寒意,她负手而立,语气冷淡:“公主出家修道已九年,是为了为先帝守丧。她至纯至孝,不喜欢被打扰,因此甘露台除了我和公主,别无他人。一个月后就是九年的期限,到时公主将返回宫中。我需要准备许多事宜,无暇顾及公主,因此需要你暂时代替。”我问:“一个月后,公主回宫,我就能离开了吗?”她微挑眉梢:“你觉得呢?能伺候公主是你的荣幸,如果伺候得好,将来或许有机会进宫,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吗?”我坚定地回答:“我并不想。”
她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却强忍着没有发作:“你就先伺候着,一个月后的事情,到时再说。”
一个月前,洛伯父出手相救,本是一场小恩小义,却让我和父亲陷入了生死危机,令我深感后悔。然而,如果让我再次选择,我仍然会不犹豫地伸出援手。毕竟,洛伯父是位行侠仗义之人,当初他好心劝我不要卷入纷争,我却一时冲动,说出了“大不了一死”的话,却不想竟成了预言。现在,我又要为了报恩伺候公主,自古以来,女子和小人难以相处,想到这里,我不禁更加感到后悔和无奈。
在甘露台的生活严格遵循着道家的清规戒律,虽然不必禁食荤腥,但山中食材实在有限,日复一日,餐桌上总是那几样简单的菜肴:竹笋、土豆和一些绿叶青菜。公主的态度始终冷淡而高傲,虽说修道之人应当修养深厚,但她却是个脾气火爆之人,经常因为我烹饪的菜肴不合她的口味而发怒,不时要求我重新做菜。
诚然,我做菜的技艺平平,我最擅长的不过是烧烤和煮粥,但我的菜肴也没差到让人难以下咽的程度。这一天,我特意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精心准备了几道看上去颇为可口的菜肴,满心期待地端给公主。然而,她只是一瞥便勃然大怒,将其中一盘菜扫到地上,愤怒地质问:“这是你做的?这样的东西也能给人吃?”
我一整天的好心情瞬间化为乌有。我没有言语,只是坐在她对面,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吃起这些菜肴,边吃边说:“当然是给人吃的,你看,我正吃得好呢,为何你就不能尝一尝呢?”
公主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我愤怒地说:“你这般无礼,本公主不会轻饶你的!”我拿起剩下的菜肴,起身离开,她急切地问:“你要去哪里?”我回答:“既然公主要惩罚我,那至少也得让我吃饱再说。看您这样子,我怎么可能好好地吃饱饭呢?”
她叫住我,语气虽然软了一些,但仍然是带着命令的口吻:“把地上清理干净,再为我准备几道菜。”我回应道:“公主,您要是想吃就吃吧。去年黄河泛滥,北方很多地区庄稼颗粒无收,成千上万的百姓都难以解饿,您在这里还挑剔这挑剔那的。不吃也罢,但请不要浪费食物。作为大宋的公主,您应当为百姓树立榜样,别让人见笑。”
我说这番话时,碰巧遇到了救我的那位宫女。这几天相处下来,我知道她名叫阮青岩,我习惯称呼她为姑姑。她说话比我更有分量,也是个讲理的人,不会任由公主随性而为,她说的话公主大多会听从。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些不悦地回答:“这位公主太难伺候了,她还说要处罚我!”阮青岩显得有些头疼,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房间对我说:“把刚才的饭菜重新加热一下,然后送给公主。”我不太愿意动弹,对她说:“她嫌弃我做的菜不好吃,还是您去吧。我一旦伤势痊愈,就打算下山,不打算再待在这里了。”
阮青岩不满地哼了一声:“她是公主,多少有些脾气。我们作为下人,伺候主子自然要忍耐。”我回答:“我从小生活虽然辛苦,但我从未为人低头,也不习惯无缘无故受气。姑姑,如果您真想找人伺候公主,我建议您另请高明之士。”阮青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不好伺候,你也没好到哪去!别再说气话了,公主中午没吃饭,你还是早点把饭菜热好送过去吧!”
忍住心中的不悦,我重新将饭菜加热。考虑到阮青岩曾给予我的恩惠,我只希望能在公主回宫前获得离开的许可。一旦被迫进入深宫,失去自由的日子将是无尽的煎熬。
公主的挑剔却日益加剧,变本加厉。冬日的寒冷尚未散去,她却每天换上一堆新衣服让我去洗,有些甚至是未曾穿过的。当我拿着竹筐去洗衣服,倾倒衣物时,竟然发现她连沾有月经痕迹的内衣也随意丢弃在其中,让我感到难以置信。
边在水中洗着内衣,我注意到血迹在水中慢慢漂散,随着水流飘向下游。手中的内衣还有一处血迹未洗净,我正专心致志地处理,对岸河边有一个年轻男子正用水囊打水。他看到我的动作,有些尴尬地倒掉了水囊中的水,无奈地摇头。我忍不住偷笑,但很快意识到,在他眼中,这些衣物似乎是属于我的,脸颊不由得泛起红晕。
当那男子抬头看到我时,原本脸上的轻松笑容逐渐变得严肃和惊讶。我在河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这才发现原来脸上的假疤痕脱落了,映照出的是一位皮肤光滑的美丽女子。听到他慢慢靠近的脚步声,我的心跳加速,仿佛要从胸腔跳出来。
突然,“丑八怪!”公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男子停下脚步,我赶紧捡起假疤痕贴回脸上,转身面对着她气喘吁吁且带着欣喜的神情。我问:“不是说你不能离开道观吗?怎么跑出来了?”
她目光掠过对岸的男子,然后低声在我耳边说:“阮青岩不在,我们也趁机出去走走吧!”
我将手中的亵裤丢到她面前:“以后这种事情你自己来吧,我洗这些实在是太尴尬了!”
意识到河对岸有外人在场,她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怒气,勉强挤出笑容:“好吧好吧,把衣服收回去,我们也去山下逛逛,我已经好久没下山了!”我提醒她:“衣服还没洗完呢!”公主急切地说:“不用洗了,今天我就不换了,明天再说!”她迅速将衣服收进筐子,拉着我就往山下走。
走着走着,她回头小声对我说:“河对岸那个男子长得还挺帅的,他好像一直在看我!”我回答:“是吗?我没怎么注意。你怎么知道他在看你?”她带着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你看看你的样子,衣衫破烂,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那么明显的疤痕,哪个男子会喜欢看你这样的丑八怪?”我忍住想要反驳的冲动,心里却感到一阵难受。我回头望了那个男子一眼,他似乎是被我的动作吸引,一时愣住了。
那双眼神,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
她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老叫你丑八怪吧?”我平静地回答:“江幼云。”她轻蔑地笑了一下:“原来你的名字比你本人好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