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推理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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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姝从两条鲨鱼之间游过去。
那两条鲨鱼各有三米长,阴影盖顶,称得上是庞然大物。涂姝从下方看见扁平的鱼腹呈珠白色,有种惰性的鼓囊,这让她联想到廉价的蛇皮袋。
涂姝有一阵常看游泳比赛节目。每当那些身材美好的运动员穿着黑幽幽的鲨鱼服出现在镜头前,她都会产生力量和飞驰的联想。所以和很多人一样,她也一度以为那种流线型的海洋动物体表一定光滑如梭。但直至靠近了甚至触碰上,才知道这是错觉。鲨鱼从胚层发育而来的鳞片叫盾鳞,细小而危险——能够划开海水,也能够划开其他动物的皮肤。
涂姝屏住呼吸。
和这些年她身处的生活一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那两条大鱼游过来的时候速度很快,和它们发生肌肤之亲的后果可想而知。
涂姝紧张地在水中调整姿态。紧张源自于需要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紧张被看破。
结果扭摆的幅度还是大了。她那条金光闪闪的尾鳍搅拌起灰色的泡沫,在浑浊的盐水里往上长,像葡萄藤。涂姝叹了口气——那串泡泡看上去是如此紧张。
一条鲨鱼扭过头,涂姝看见那个海洋动物特有地眨了眼,侧面的鳃裂像一组排风口在簌簌抖动。
很早以前涂姝就听人说过,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最好不要佩戴首饰和手表,因为金属的反光对鲨鱼来说就像一条飞鱼。也要避免打水花,激荡的泡沫会让那些肉食动物兴奋不已。
于是两条鲨鱼都绕了圈,游回来。
涂姝放松身躯,轻盈地向上悬浮。这时一只手拉住她的手。
当两条狭长的鱼缠绕她擦身而过,一个男人抱住她,捧起她的脸在水中接吻。
隔过水族箱,涂姝能听见观众的尖叫声。
两个小时后,她会遇到强奸犯和那个叫梁夏的男人,对方手持一把武士刀,显得威风凛凛。那天夜里,她会梦见有人在背后喊她名字,当她转身,一道寒光向她劈来。
劈向一道门。
***
表演5点半结束,涂姝坐在更衣室的木凳上,阳光从顶窗透进来,照在她大腿上像穿了一副暖色的丝袜。
换好衣服后,涂姝擦着头发走出来,刚好看见章杰把身体缩进走廊。涂姝叫住对方。
“今天的鲨鱼是被赶进场的吧?”
章洁后背抵住墙壁。
“有什么问题吗?”
涂姝把毛巾抖开,搭在左边手腕上,又把如瀑的黑发捋到另一侧。
“没什么,就是动静比平时大一些。”
她心知肚明那个男人刚才偷窥了她——不过不是看她的身体,是看她的伤势。她后腋和腰窝都有赤红印子,鲨鱼周身的鳞片如锉刀。
“行了,那两条是护士鲨,不咬人。”
章洁转身准备走,涂姝迟疑问了一句:最后那个接吻,是你临时加的吗……
和她搭档演出的男人冷冷耸肩,用这种方法以免别人以为他在关心。
“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搞得所有鱼,所有人都馋你身体似的。”
***
涂姝上身穿宽松的T恤,下身的牛仔裤很短,上衣罩过去后,看不见臀部。虽然已经离开水,但她浑身还散发着水汽。
下班以后,涂姝走进商场楼梯旁的一间办公室。因为租金不贵,裴青城租在那里办公。其实对走穴的团队来说,也没有撑门面的必要。裴青城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就把手覆盖在涂姝看不见的臀部上面。
“你肯定不知道,你今天的人鱼造型,美得有多让人受不了!”
裴青城用下巴抵住上了岸的美人鱼的肩胛骨。那下巴又歪又尖,像工艺残次的陀螺。
为了抵抗酸胀感,涂姝每一次都缩紧身体。
“我说得没错吧,你还是夹紧双腿的时候最美。”
涂姝有一阵子等待裴青城把手伸入她T恤下面的牛仔裤,或者是向下移动到她的大腿。但是那个男人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用两只手掌托住臀部,促使他面前的女人把双腿并拢。
涂姝知道裴青城更喜欢看。
上个月的时候,裴青城提出演员在穿上人鱼服之前,要先用绳子把双腿绑住。
“我要的是一条真正的鱼尾!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像荡妇一样岔开两条腿。”
那时候,团里还有三个扮演美人鱼的女演员,两个主演,一个替补。每个人第一次绑住腿下水时都被呛到了,身材最好的卞思洛几乎在水中挣扎起来。
裴青城在水池边吼叫,用腰的力量啊,用你们的屁股!你们是鱼!
卞思洛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她发狠地蹬腿,那双妖娆的大长腿被勒出横七竖八的淤青,就像刚参加完某些奇怪的活动。
“你去死吧!”卞思洛扯下绳子和胸罩,丢到裴青城脸上。
卞思洛辞职不干以后,入团1个月的涂姝就从替补成为主演。
虽然涂姝是这几年才学的游泳,但她学得很刻苦,为了符合水族馆演员的要求,她还报名参加了蝶泳训练班。蝶泳最难学,训练时也是用绳子绑住脚。
“这个人游得马马虎虎。”裴青城站在池边,指着涂姝对全团的人训话,“但她不怕喝水——是一条鱼就不会怕喝水!”
那时候,涂姝已经在水池里整整游了两个小时,累得头昏眼花。但她撑了下来。后来裴青城嫌绳子太松垮,不好看,又用胶带把演员从臀部到脚趾一层层裹起来,裹得像虫蛹,涂姝也撑了下来。
另外一个撑下来的女演员是俄罗斯人,叫尤利娅。但据说国籍和姓名都是谎报的。团里有人说她是从乌克兰来的偷渡客,身边还养着一个孩子。
在办公室的时候,裴青城会让涂姝脱去衣服,围着她的身体一遍一遍地看。
“你的身材作为人鱼正适合。现在看来,卞思洛和尤利娅胸部太大了,噱头归噱头,我不想观众分散注意力。”
涂姝有时认为,裴青城这个人虽然有邪淫的欲望,行径也像个暴君,但他忠于观众。他花大价钱给每个演员量身订制戏服,涂姝今天穿上了一套新的美人鱼服,胸罩和尾鳍布满金色的鳞片,在水族箱的射灯里耀目生辉——既吸引观众,也吸引海洋动物的注意力。
尽管裴青城操办的演出早已比以前廉价,他仍旧希望观众看得心满意足,直至尖叫。
***
裴青城最早和一个中外合资的主题游乐园有合约,负责管理乐园的整个马戏团队,最多的时候手下有几百人,游水的,跳舞的,耍杂技的,还有一大群野兽。乐园每天有53场主题表演,2场绕园巡游,还有1场剧院大马戏。
3年前,乐园某晚的马戏表演出了一起严重事故,一头雄狮在高台上向驯兽师挥舞利爪,从驯兽师的手臂上撕下一大片肉。那个外籍驯兽师向后滚倒,又导致一只正在倒立的大象受惊。那只大象踉跄两步,从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把大腿骨坐断了,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全场近万名观众集体尖叫。
事后检讨事故原因,发现伤人狮子的口腔深处长了一颗龋齿。其实那只原本温顺的大猫当天的情绪就不对头,按章程不该登台,但作为主管的裴青城漠视风险隐患,要求驯兽师依足编排把狮子驱赶上高台,又伸手拍打狮子的脸颊,结果酿造了一场血腥的表演。
一开始外方要求把裴青城炒了,但中方有个高管曾经在裴青城张罗下睡过几个舞蹈演员,担心裴青城乱咬,所以出来说情,说归根结底是场意外,马戏团中外上下几百号,老裴是两只眼睛盯得不够紧,最重要是,群众没有受伤害。会上翻译把“群众”译成“客户”,把“伤害”译成“损失”,最后外方同意先暂停裴青城职务,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乐园的马戏剧场停业整顿两周,结果复业第一天票就售罄了。其后场场座无虚席,连带乐园主门票也攀上了销售高峰。中外方召开营销会议,分析新增的游客或许是慕名而来。他们想看看那只沾过人血的雄狮会趴在哪个笼子里,或者重新屹立在哪个山头;还有那头站不起来的大象还在不在,有没有进行人道毁灭。
会议的讲解人最后总结:我们发现来看马戏的观众,比以往更脸带红光——很显然,他们期待尖叫的体验。
中外双方友好握手,事情就翻篇了。裴青城官复原职了半年。
至于那个外籍驯兽师,右手断了尺神经,接回去以后丧失了60%的功能,但得到一笔还行的赔偿,伤愈后被打发回国。据说在他住院期间,裴青城时常带着鲜花水果去探望,这让伤者本人也感无话可说。马戏团团结和睦如昔,这让领导们倍感欣慰。如果不是半年后又出了一件事,裴青城和乐园的合同会一直签下去。
半年后的某天,乐园莫名奇妙再次登上了网络热搜——为的还是同一件事,只不过这次配了好几张照片。那些照片很血腥,全是血肉模糊的手臂和深可见骨的伤口,照片下面配了文字:虎吹们过来看看,老虎一爪下去有没有我们家狮子厉害?
感官刺激的引流效果极佳,但乐园的高层又焦虑起来,公关部门连夜开会也分析不透二登热搜是福还是祸。后来派人查,查到一个IT小工身上,那小工曾跟随一个派遣团队到乐园做系统维护,顺带给办公室电脑升级杀毒软件。一审就竹筒倒豆子了,那小工坦承认照片是他从一台员工电脑下载而来,这兄弟从小爱动物,更爱在网上讨论各种动物的战斗力比拼,他看见照片猜到源自半年前的马戏事故,于是拷回家发了帖子。
小工拷照片的那台电脑,就是裴青城的。
调查人员寻个空隙查了裴青城的电脑,果然在一个文件夹里找到驯兽师受伤的照片。其后又破解了几个文件夹,没看完一半就恶心得干呕起来。
在那些文件夹里有上千张反映创伤的照片,除了那个驯兽师的手臂,还有其他马戏团演员的身体各个部分:轻度有掉皮的、骨折的,吐白沫的;重度有扯裂的、烧焦的、糜烂的、咬碎的……
除了人,还有动物的照片。有的鲜血直淌,有的形如枯槁,每一只都奄奄一息。
调查人员又把事情挖了一下,驯兽师入住的医院有个副主治承认,有一些伤势照片是裴青城找他要的。裴青城对驯兽师的伤情一直切切关心,又塞了红包,那个医生就给了。另外还有一些在事故现场,以及伤者卧榻病床的照片,则可能是裴青城自己偷拍的。伤者住院期间裴青城隔三岔五去探望,动机已不言而喻。
调查报告和照片上呈后,乐园的高层脸色都像危地马拉的绿蜥蜴,一个领导把照片丢得满办公室都是。然而在震怒之余,领导们又陷入一种集体尴尬。
向裴青城摊牌的时候,那个照片的收藏者坐在转椅上往后仰,问:“我犯法了吗?你们擅自打开我的私人电脑,偷窃我的私人照片,这算不算犯法?”
裴青城属于乐园的外聘人员,虽然他的电脑由乐园配发,但根据合同的设备供应条款,说是他的私有财产也没错。而那些触目惊心的人和动物的照片,经过核查,全部是来自训练、演出或者感染疾病时的场景。
后来小范围问话,还有个别马戏团成员说着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话。
“我知道这件事呀,前年我被两匹马绞断了小腿,裴老师也给我拍过照。他知道我们不容易,所以把我们受的难记录下来。”
当然,更多团员心知肚明这是一种变态的嗜好,但没有一个人哭哭啼啼申诉,干马戏团的——也包括从事艰难工作的许多人,心志都坚忍。
归根结底,嗜好变态算不上犯法。喜欢看,不犯法。
开内部会议的时候,有个高管义愤填膺地拍桌子:半年前那场马戏表演,那个死变态肯定是故意要求驯兽师动手拍狮子的脸,他早就知道那头狮子情绪不对——这不是意外事故,是人为制造的血腥表演!
领导把盛满水的杯子向那个高管投掷过去。
后来大家都想明白了,无论是深究半年前那场事故的起因,还是让裴青城把他的私藏照流传出去,乐园都可以关门大吉。
乐园和裴青城解除长期合同,给了他一笔解约金。裴青城也自知呆不下去,没多说话,领了钱走了。
那之后,虽然没有谁主动张扬这些丑闻,但裴青城在业内的名声也臭了。他晃荡了几年,自己掏钱拉了个草台班子,在各个风景旅游点的临时舞台上走穴。他对大型动物情有独钟,也花钱从一家破产的民营动物园买过一只面黄肌瘦的马来虎,但因为没有牌照,没溜出来两次就被管理部门扣了。
直至他找到一家新开张的水族主题游乐场。
那游乐场入室经营,开在近郊的一个中型商场里头,老板是内地人,雇了一个香港人打理。租了两层,大半层是水族馆,有个像那么回事的观景走廊,养了不少鱼,也养了能组队表演的企鹅和海狮;还有一片区域养了鹦鹉、松鼠、蜥蜴、乌龟、蛇,一些宠物猫狗和几只白狐狸。另外一层是儿童游乐区,从海洋球到碰碰车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半开放的嬉水池,大人小孩穿着短裤对着造型可爱的喷头冲水,或者趴在刚过半膝的水里畅泳。80元一票通,虽然经营得不伦不类,但每天也有过千客流。尤其是节假日高峰,几个小剧场的观众席每场都挤得满满当当。
裴青城在游乐场承接了三个表演项目,一个是训练小狗和小猪表演的儿童剧场,一个是模拟爱斯基摩人生活的情景剧,还有一个就是水族箱里的美人鱼表演。他坐在那个香港人的办公室说,人由他来找,负责训练负责管;动物则由游乐场提供。那个香港人是个知人善用的生意人,给裴青城开了一份半年一签的合同。
事实证明,香港人的眼光和裴青城的刷子都过关。裴青城承接的几个剧场很快成为游乐场的品牌戏,为获客贡献不菲。后来裴青城升级了爱斯基摩人的情景剧,从冰原居民到丛林土著串烧跳舞,舞台越来越火热,演员的衣服越脱越少,观众欢叫连连。裴青城又提出买两条成年的护士鲨,给美人鱼表演伴舞。这种鲨鱼性情温和,但体型够大够唬人,样子和它们凶猛喋血的亲戚长得像,裴青城说观众好这口。香港人当即点头。
虽然是半年一签的合同,但裴青城多少恢复了意气风发。他重新掌控自己的舞台。他招来十来个演职人员严格训练,坚持着对演出的精益求精,以及对观众满意度的尽忠。
当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涂姝就去了。
***
裴青城点了一根烟抽上,给涂姝丢了一个薄信封。
“最近缺钱吗?”
涂姝把自己上月的工钱捡起来,摇摇头。
“过来是想和您商量个事。”
“说。”
“我建议,取消最后接吻的动作……可以拥抱,不要接吻。”
“为什么?”裴青城把头扭过来,咯咯笑,“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你以前不是喜欢被人看着亲热吗?”
“我喜欢,不代表观众喜欢。裴老师,您现在经营的是儿童剧场。”
男人脸上有一瞬间掠过愠怒。涂姝想,那个人很想说我才不管小孩爱不爱看,但他说不出口——他说不出他的表演不需要所有观众都喜欢的话。
涂姝面无表情说:“我不喜欢有人在我表演时,闭上眼睛。”
裴青城脸上的怒意消失了,他弹弹烟灰,嘴角古怪地笑。
“我知道了。”
涂姝低头点点,告辞后向办公室门外走。
“等一下。”但她的老板叫住她,“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女子转过身,心底涌起巨大的紧张。她用力隐藏。
“说什么……”
“说谢谢。”那个男人看穿了她,笑起来,“谢谢我收留像你这样爱表演的人。”
***
逃离商场半公里后,站在道路的一端回头眺望,高企的建筑物和红色的太阳都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方。
涂姝觉得脚底漆黑的泊油路像沼泽,无论挣扎与否,人都在往下陷。涂姝有一阵觉得自己无法坚持这样的生活,这时有两个男人从后面小跑跟上来,问她要手机号码。
那两个男人谄笑说,他们看过她的好几次表演了,是被她的体态迷住了的粉丝。
涂姝心头有一种对身份认知的悲哀——像她这样的人,就应当招蜂引蝶,也应当对招蜂引蝶乐于其中。换做平时,她定当妩媚地周旋一番,如果对方不太讨厌,手机加了就加了。但她今天只是冷冷摆手,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一个男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拦腰把她抱起来。另一个男人帮忙抱住她前后踢的双脚。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女人横抱着,像运一袋面粉,运进马路旁边的一条小巷。
涂姝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没有注意周遭的环境。这条接驳城市近郊和远郊的马路,前半段有些商铺,后半段围了蓝色的瓦楞板,据说里头正在建设穿越城市的地铁。太阳一下山,人间的烟火也消失了。
那两个男人,看准位置以后上前和她打招呼。
就是那回事吗?
恐惧无法抑制地喷涌,涂姝心想,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无需掩藏自己的紧张吧?就算像她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也没有必要对被强奸感到无所谓对吗?
两个男人把她拖到小巷深处,一个男人压住她的上半身,另一个男人捋她的牛仔短裤,伸手去扯夹缝中间。
男人说,我早就想看了,把这条鱼尾巴拨开来是什么样子。他掏出一把狭长的小刀,放在女人脸上比划,也许在比照某种差不多长度的事物。
另一个男人说,你他妈的快一点!
涂姝浑身发抖,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放弃反抗。
“啧,牛仔裤很麻烦……是什么东西?”
男人把女人的牛仔裤捋下来,把裤袋里的信封翻出来。他蹲在地上,看见信封里装了一叠钱,大笑塞进衣袋——然后重新趴下去。
涂姝眼泪开始往外流。那时候她蓦然明白到,原来相比于其他,辛苦的钱被夺走,会让人更深切地感到屈辱。
她流着泪闭上眼睛。然而,当感觉男人的喘气贴近她的脖子,她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去看——于是在那个瞬间,她看见有人把强奸犯的头敲得漫天粉碎。
***
半夜醒来,涂姝出了一身汗。脑海里还残留自己被一刀两断,以及脑壳粉碎的画面。但随着意识清醒,她想起那只是一个看错了的场景。
在日落以后的昏黑巷子里,两个强奸犯突然遭到巨大棍棒的猛烈殴打,每一击都命中头颅,每一击都碎片纷飞,白白闪光像花瓣一样——涂姝在惊魂甫定后才看清,被拍碎的不是人的脑壳,而只是一截老化的瓦楞板。
把她救了的那个男人说,他是在旁边工地上就地取材。
“急急忙忙,没找到什么趁手。用刀呢,又怕出问题。”
两个强奸犯从地上爬起来,哼哼唧唧,这时候那个男人又幻变出了一把日本武士刀。黑色刀柄,黑色刀鞘,足有一米长。
涂姝觉得那个场景很魔幻,两个强奸犯拔腿跑了,她甚至生出一种魔幻的失落:说跑就跑了,原来他们只是流氓,也不是非要我的身体不可……
后来男人拔刀出鞘,递给涂姝看,刀刃一点没开封。
“刚才在商场买的,纪念品。你有没有事,要不要报警?”
涂姝摇头。
“你好像被抢了钱?”
“没多少钱……”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家离得不远。”
“那就好,我刚搬来这里,住得也不远——我们会不会是邻居?”
这时灯亮了,巷子里圆碟状的路灯凌空悬着,姚盼看见那个男人的脸笼罩在昏黄中,笑得诡秘而好看。
涂姝陷入一种惊诧,她见过这个男人。
“你……是观众?”
“嗯,我刚从商场出来。”
“你,是不是来看过几次表演?”
“嗯,我喜欢你的美人鱼造型。”
涂姝见过这个男人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坐在剧场最前排的正中间,双手放在膝盖上。哪怕隔着水族箱厚厚的玻璃和浑浊的海水,涂姝也能看见他在看着她。有几次她相信他们有眼神的交汇。
今天他也在。一场结束,涂姝离开水又重新跳下水,看见他仍旧在。一场接着一场,他接连看了三场。
现在,这个男人从天而降,来到她的身边。
涂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异样而魔幻。她在夜里惊醒,心绪分裂成惶然和期待的两半。当梦魇的不真实消去,涂姝却发现自己对偶遇者生不出反感。
出汗后感到口干,涂姝从床沿走到厨台旁边,用玻璃杯接了一杯冷水。
“我叫梁夏。”
他很年轻,可能比她还要年轻,笑容柔和而沉着。而他救了她。
“我说,梁先生,你是喜欢我扮演的美人鱼,还是只是喜欢看美人鱼的表演?”
涂姝至今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个场合,说这种挑衅而争胜的话。
“我啊?我喜欢人,也喜欢鱼。”
而他的回答莫名其妙。
涂姝端起玻璃杯,咕咚咚把水喝下,每一声“咕咚”,喉咙深处的干涸都得到一点缓解。
“因为人和鱼都一样。”那个男人在摇晃的灯影里微笑,“他们离开了水,都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