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终
礁岸
2023-12-16 17:58
几周后。
林岚穿着黑衣和宋世泽一起从派出所里走出来。
上车后，两个人都不说话。林岚呆呆地看着窗外风景，看它从远处而来，经过身边，又驶向远处。好像从未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又像曾经站在你身边看着你微笑。
林岚心里像被抽空了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宋世泽呢？时而看着窗外，时而回看林岚。他知道有些伤痛无法抚慰，只能自己扛。
好半晌，林岚回过眼光，翻开一直拿着的户口本。看着陈鹏那页上醒目的“注销”二字。手指禁不住轻微的颤抖。又翻到自己的页面上，看看婚姻状况一栏里标注的：丧偶。
她笑了。眼里盈着泪光。
宋世泽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然后，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都过去了，忘了吧！”
林岚鼻翼抽吸着，把头扭向车窗一侧，手背迅速的在脸上抹了一把。
确实一切都过去了。终于一切都过去了！可她这一生都无法让所有的事在心里过去。
噙满泪的眼睛里好像又浮现出那天陈鹏的样子。
“对不起，林岚。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我好像总在骗你！我知道我命不久矣，我恨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我不怨，但我有悔，有遗憾！”虚弱的他说一阵话，就要停下喘着气，歇一会。
“我自欺欺人的想再试试，也许治着治着就好了呢？但是从开始治疗我的病就越来越严重。身体上的疼痛我可以忍，可心里上的折磨我承受不住。直到你来，接我回家，我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再是一个人，我可以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有你、有果果！”他消耗的太多了，身体承受不住的急急咳嗽起来。林岚想上前阻止他，让他休息一下。可身旁的宋世泽却拦住了她。他轻轻地摇头。林岚懂得他的意思，也许这是陈鹏最后的机会。
“可能是我之前做恶太多，老天也不放过我！很快我开开始呕吐，我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敢让你们知道，偷偷的一个人避开。可惜，这一天还是来了！”陈鹏，表情痛苦，眼睛也不自觉的上翻起来。
林岚惊慌的不知所措，还是宋世泽反应快。一步冲到门外，急急的去对面护士站喊医生。
很快，医生、护士进来一堆人，围着陈鹏这样、那样的急急抢救着。
林岚受不住了，手里一直傻傻拎着的水果撒了一地。她任凭自己像一个泼妇。转身趴在宋世泽怀里，连同之前的委屈一起嚎啕而出。
又一个骗局。她人生里遇到的人、事变成了一个一个的“欺骗”。每一个都像一把利刃，在伤害着她。
可她现在是多么希望，这个骗局就一直骗着她，不要破灭呀！就算陈鹏十恶不赦，至少果果是有爸爸的。
好半天，医生把陈鹏拉回现实。退出病房前，小心地叮嘱林岚和宋世泽，一定不能再让他多说话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住。
晚上，林岚水米未进，呆呆的守在陈鹏身边，看他时睡时醒。宋世泽拿着热粥进来，想劝林岚吃点，可她只是摇头。
林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不是因为果果，根本就是陌路人。可是，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已经不爱了，可他早已成为了亲人。现在要她眼见亲人的生命逐渐消失，她几乎崩溃。
恍惚中，林岚好像看到窗外黑色的夜幕中一颗流星自天边迅速滑落，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丝美感。她甚至诧异，自己为何会觉得它美？
她突然释怀许多。陷于突入其来的悲伤，林岚不能自已。可现在既然注定无法挽留，起码经历过辉煌、绚烂，如果自己的人生能如此，还有什么可遗憾呢？或者，虽有遗憾，却依旧很美吧！
想到这，她伸手，轻轻摇了摇陈鹏的手，喊着他的名字：“陈鹏，陈鹏！你看看外面的星星。很好看的！”
似乎感应到林岚的呼叫，或是陈鹏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些许。他疲劳的张开眼睛。努力看向林岚。
“陈鹏，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送我回家时，我们见到夜里的星星有多美吗？那时，我们说以后要一起做很多事。我怀念我们的以前。你也一定很怀念吧？陈鹏，我们复婚吧！这样我就可以像我们当初说的那样，带着你的希望去看遍各个地方的星星了！”
林岚握着陈鹏的手，脸上只有真诚的微笑，眼睛里却丝毫没有泪水。
倒是，陈鹏脸上，眼角的一颗泪珠滚滚滑落。
林岚身后的宋世泽有那么一瞬震惊不已。他万万没想到林岚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很快，他明白了，那是陈鹏的心愿。她在舍弃自己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再一次，他被面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女人震惊了。不，是崇拜！像对神一样的崇拜。爱众生，可以做到忘我的恐怕只有佛祖。可眼前，林岚正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爱。
宋世泽什么都没有说，默默的转身走出门。给他的朋友打了电话……
“你还好吗？”宋世泽的关切打断了林岚的思绪。
她转过头微笑着说：“我没事！”又继续扭头看向窗外。
宋世泽以为她不想说话，于是也会意地闭了嘴，转头看向窗外。
“当时，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复婚？”林岚突然开口问宋世泽。可她并没有看向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宋世泽也学着她的样子，看回窗外慢慢说道：“因为我觉得你决定的事情，一定有你的理由。我只要支持就可以了！”
林岚狐疑的看向宋世泽：“万一，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错误呢？”林岚目光里充满等待，她想听宋世泽的回答。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我只需要接住你，尽全力把决定变成正确的，或者把损失降到最小就可以了！”他仍然看着外面的风景。
林岚不再说话，定定的看着身旁的宋世泽。心里满是震惊。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那个晚上，林岚提出和陈鹏复婚后，她第一件事是打通冯远的电话。好在，终于打通了。
冯远略显冰冷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什么事？”
“我想和陈鹏，复婚！但是你需要听我解释！”林岚把“复婚”两个字拖的很长。
好在，这次冯远给了林岚机会，让她娓娓道来了一切缘由。
林岚问冯远：“你可以接受我的想法吗？”她不敢说“决定”她怕他会生气的挂断电话。
可惜，冯远没有如林岚所想：气愤的直接挂断电话。
他笑了，只是笑的冷极了：“你这不是商量，你这是决定！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还要跟我说什么呢？你的事，与我无关！”
冯远挂断了电话。入林岚预想，他还是挂断了。但一切又和林岚想的不同，因为他说“你的事，与我无关！”
林岚的心血，一滴滴流淌下来。
时间像水一样，缓慢却执着的一直向前流淌。这一路的流淌中渐渐抚平了很多人心上的创伤。让一切归于平常，但也许只有经历的人自己知道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脑海中的回忆还在那里。
林岚和宋世泽像往常一样忙碌着自己的工作。所不同的是，每周宋世泽都会有一天到家里来，和林岚父母、林岚、果果一起吃顿饭。
而冯远，也像以前一样，依旧无声无息。不同的是，林岚不再提起。
这天下午，经过一番晕头涨脑的长谈，林岚走出出版社的大门，揉揉发疼的太阳穴，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截稿了！这次的书稿，让她耗尽心力。
“哈哈……我就说吧，冯远和那女的肯定有问题。我看的不会错！”三个年轻姑娘边说边笑，经过林岚身边。
这三个姑娘林岚没多注意，她的精神全落在了“冯远”两字上。这个词太敏感了，林岚不禁挑了下眉，转身跟在三个姑娘身后又进了出版社。
很快，林岚二次走出出版社。此时，不知是因为外面天色渐暗，还是精神恍惚。林岚突然感到眼前的路变得模糊不清，她使劲地摇摇头，想要让自己清醒、理智一点。心里也反复有个声音响起：也许人有相似，名有相同？
但同时，她惯有的第六感忽然作祟般反复否定着：“不，不对，事情不会这么巧！”林岚不知道该怎么办？恍惚中，她拿出电话，在搜索栏里打出了冯远两个字，手指却终止在最后点下的瞬间。如果结果不是她想要的怎么办？林岚心下一片茫然。
正当她犹豫不决，闭上眼睛，打算按下手指时，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儿。定神一看，是宋世泽。
“林岚，你现在方便吗？我这就去找你，有重要的事我要单独跟你谈！”宋世泽从没表现的如此着急。
“我在出版社这边。你来这找我吧！”林岚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我大概需要半小时到，你找个咖啡馆等我，然后把位置发给我。”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万事有我。你要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等我，知道吗？”
半小时后，宋世泽果然如约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手拿文件袋的他走向坐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林岚。
“林岚，你怎么了？”宋世泽把手上的文件袋放在桌上，话语里有探寻和担忧。
林岚稳住心神，抬起头，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先说吧！急着找我有急事吧？”。
林岚不想说心里最惦记的事与冯远有关。经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还有什么不能扛？不能解决的呢？。
“林岚，我……”今天林岚面前的宋世泽有些不同。他从没像这一刻，觉得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看到宋世泽的表情，林岚忽然笑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认识你这么久还第一次见你这样，遇到凶神恶煞都不曾眨眼的宋先生，今天怎么了？”后面的话林岚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她心里隐约感到了什么。
从来雷厉风行的宋世泽只有遇到……于是她二话不说，直接抓起桌上的文件袋打开。
“林岚！”宋世泽欠身，伸手想阻止，手指却停留在半空中。
因为文件袋里的照片在林岚用力的瞬间“哗啦”一下全都洒在了桌上。此刻，呈现在林岚眼前的全是她心里的“那根刺”——冯远。
一些是冯远和自己在海南，另一些是冯远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林岚脑子嗡嗡作响，她忽然想起了刚才出版社门口听到的话。她直愣楞盯着照片良久。然后颤动着手一张张翻看起来。长久，她抬头，语气冷静地问坐在对面，咬紧下唇的宋世泽：“你要说的是这事？真的吗？谁拍的？”
她不知道自己问的是冯远和自己，还是冯远和她人。
宋世泽深深地吸口气，摇摇头，看着林岚镇定自若说：“林岚，有件事我一直不知该不该问你！”
“问！”林岚干净利落地打断宋世泽。
宋世泽被面前这个与自己有几分雷厉风行劲头的林岚吓了一跳。
“冯远有没有跟你说他过他的事？包括他是做什么的和他的家世背景？”宋世泽小心措辞。
林岚审视的看着宋世泽。她在猜，宋世泽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直接问到冯远，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林岚渐渐镇定，把冯远曾告诉给她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世泽：“他说他在外地做生意，经常会出差，细节没有说；至于他父母他没有说。但是那次和冯太太见面我隐约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他们家应该是有背景的。海南回来他带我去见过他的双亲，就这样！”林岚心里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但是事实未摆在眼前，她还是想欺骗一下自己。
这就是她，也会给自己制造骗局。
宋世泽轻蔑地从鼻子发出一声轻哼，心想：没想到，他会这么解释！也对，的确生意在外地，经常出差。
“到底怎么了？”林岚更镇定！虽然今天出乎意料的事很多，可这么久以来她已经的“出乎意料”还少吗？
好吧！既然这个恶人要由我来，那就来吧！宋世泽正襟危坐，像谈判一下向林岚开口：“林岚，冯远的真实身份，其实是……”
林岚的眉头拧的越来越紧，脸色也显得惨白。手握在杯子上，让杯子也禁不住颤抖。纵使她是个擅长语言文字的作家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心里现在的感受，五味涌起，翻江倒海！
她以为，他说的话那么冰冷；她以为这么久不来往；她以为，她心里和他已经淡了。
但是，她心里很疼。
这种疼痛，即使陈鹏生命垂危她都不曾有过。可对冯远，她是疼痛！
宋世泽喝了口水，接着说：“我想冯远没有跟你说得具体也许是有苦衷。”宋世泽这话绝对不是在为冯远辩解，站在自己的立场，没必要替冯远解释，这么说，完全是想安慰林岚，他很清楚，她最不能接受的是什么。
他不想她太难过。
“你和冯远在海南的照片是冯远母亲雇人拍的。另外一些，是那天你家楼下的’黑衣人’拍的，他们是娱乐记者。跟踪冯远很长时间了，至于照片上这个女人，是冯远现在拍摄的搭档。”宋世泽的话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
“林岚，对不起！我也骗了你，没有告诉你真相是想保护你！可是欺骗终归是欺骗！”
宋世泽话到尾声处，听起来有些怪异。
“他们跟踪我家人，也是为了拍到我的所有，对吗？”
宋世泽默默点点头。
林岚分开一直交握着的双手，颤抖着又去拿桌子上的照片。宋世泽震惊得无以复加：林岚的双手上都是深深的指痕。
那失去血色的苍白指痕，像是林岚手上爬动的虫子，让宋世泽触目惊心。
放下照片，她又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敲敲点点，不断的翻看页面，眼睛里越来越模糊。一颗颗的泪珠自眼角无声的滑落，滴在衣襟上，然后不断的向周围散开，散开……
眼前的一幕让宋世泽脑海中一下又跳出被绑架后的林岚躺在医院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样子。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面对哀伤中的林岚，宋世泽又体会到扎心的感觉。他宁愿林岚像之前那样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都好过她现在，毫无声息地折磨自己，更折磨着宋世泽的心。
半晌，林岚的眼泪才渐渐少了，情绪也稳定下来。
于是，她字斟句酌道：“你花了多少力气才拿到这些？”说完抹了把眼泪，看着宋世泽的眼睛。
“为什么下这么多功夫？”林岚单刀直入。
宋世泽眼睛放大，惊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怎么？正在想如何编话骗我吗？每个人都骗我，我妈、陈鹏、冯远，现在还有你！没关系，不差你一个了！”林岚的话凄苦的如同黄连。
“不，我没骗你！”宋世泽的话脱口而出，却又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第一次，他认识林岚以来第一次口不择言。慌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不想编话！我不说，是不想你为难！”宋世泽急着说。
他知道此刻的林岚脆弱的不可碰触。他怕她误会自己，不信自己。那样，他会失去她。
“你怕我知道自己被骗会伤心吗？”林岚眼神定定。
宋世泽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林岚，可是林岚分明从他眼中得到了答案。
沉吟良久，林岚看着宋世泽慢慢说：“宋先生，我感激您处处的着想和帮助，很多时候没有您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但请您千万别再这样对我，求您了！我还不起，这几次欠您的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您这样的施舍让我有压力。
我的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您拿到了这些照片，我们也安全了！这几天我就会搬回老家，至于之前欠您的人情，只要我活着，您需要，随时有效。就算我没了，果果在，他也会报偿您！我回去了，谢谢您！”林岚的话，听在宋世泽耳中，像是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刺在他的心上。
说完，她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宋世泽鞠了一躬，像是在告别，也像是放弃。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林岚，我从来没想要你回报！”宋世泽哽咽，他怕的事终究还是来了！小心翼翼的处理每件事，小心翼翼的呵护她、小心翼翼的目的就是怕这样，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
但他还想争取，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离不开她了。
“我知道的，但我不能视若无睹。宋先生，草木也知情，林岚不木讷。”林岚没有转身，背对着宋世泽，站定说道。
然后，她继续朝门口走去，直到，开门，消失了身影。
宋世泽颓然瘫坐在椅子里。
也许她此刻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空间，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