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西北大旱。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上海，却是另一番光景。

前几天才下过雨，新出的月亮就又带上了毛边。东南风卷着砂砾尘土四处游荡，不定哪一刻就会带来一场豪雨。

时间才刚过五点钟，连早点铺子都还没开张。几个小小的身影，却已经在冷清的街道上有说有笑结伴前行。

这些孩子个个面黄肌瘦眼里透着机灵，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

世道不好，可晨报要赶在六点前给订阅户派送完毕必须雷打不动。孩子们每天天不亮就到报馆去领活计，半点不能耽误。

他们一路脚步不敢停，可当走到乍浦路与海宁路交叉口时，他们就忽然一个个像被定住了似的停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的光华戏院门口。

就在离他们不过十米的距离，此刻正上演着一幕堪比人间地狱的可怕景象——

昏暗的路灯下，一个看不清是人是兽的身影，正像是饿极的野狼一样，伏在另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身上，奋力撕咬着对方的喉咙！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可浓郁的血腥味已经顺着寒风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而那可怕的吃人怪物似乎也已经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

只见那怪物大快朵颐的动作忽然一顿，紧接着就用胳膊撑着尸体，稍稍伏起了身子。

也就是在这时，比怪物吃人更为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

怪物虽然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但那怪物的右边肩膀上，竟然以极快的速度又“长”出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新长出来的脑袋只有成年人的拳头大小，面目却十分恐怖骇人。它面朝着孩子们的方向，一边瞪圆了血红的眼睛，一边露出染满鲜血的森森獠牙，发出了一声明显带着威胁意味的嘶吼！

清冷的空气中瞬间就升腾起一股浓郁的尿骚味，除了寒风的呜咽，似乎一切整个世界都瞬间没了声音。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孩子们终于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凄厉叫声。

“啊啊啊啊——妖怪！妖怪吃人了！”

孩子们豁出命一般逃命，他们没有看到，在他们跑掉以后，那吃人怪物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愣怔片刻才起身往戏院东边的暗巷走去，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妖怪当街吃人这么邪性的事情，自然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光华戏院是虹口捕房的辖区，当刑侦队接到群众报警赶到现场的时候，整个街口的交通都已处于瘫痪状态。

案发现场被几个早班巡警，用戏院借来的绳索，拉了个临时的警戒线。

但人真的太多了，只靠一根可怜的麻绳，再加上区区几个巡警根本就控制不了。

警车都被堵在人群外开不进去，眼看已经有闻讯赶到的记者试图穿过警戒线拍照。五大三粗的刑侦队队长薛有朋，一把摁灭了手里还剩半截的哈德门，带着几个弟兄和法检科的两个法医，直接在马路当中就下了车。

他脚一下地就嬉皮笑脸地大声朝人群说道：“大清早的不上班都在这看热闹是吧？统统登记姓名排队到捕房做笔录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不许走！”

薛有朋是虹口捕房的老人儿，跟他打过交道的大有人在。这连说带笑的话一出，至少一半的围观者就即刻散了去。

见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薛有朋这才满意地撂着八字步，领着人往警戒线中心走去。

让他惊讶的是，围观的人都走了个七零八落，尸体旁边居然还围着两个人！

女的看起来三十几岁，身形丰腴脸盘圆润，穿一身薄料旗袍浑身珠光宝气。这会儿她正跪在尸体跟前哭哭啼啼，明显是死者家属。

而那个男的，则是个看着顶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

那人看起来文弱单薄，身上的白衬衣灰西裤已经洗到发毛；脸上的细边眼镜，让他看起来像个呆板的书呆子，长相却十分出挑。那眉清目秀的脸蛋，简直能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有的一拼！

让薛有朋在意的是，他居然在验尸！

只见他戴着副白色棉布手套，一脸严肃地蹲在尸体脚边。一手捧着死者左脚的皮鞋，一手拿着个木柄放大镜，先是对着鞋跟照了照，放下鞋又抬起了死者的脚踝，还一本正经地俯下身子低下头去，似乎想要看清死者的脚后跟。

薛有朋嗤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同样一脸惊讶的手下们，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他二话没说就走了过去，抬脚就从那人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嘿，兄弟。不守规矩啊！”

薛有朋打了个响指，让人先把哭个没完的死者家属带离现场去做笔录，这才盯着那被他踢了个趔趄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嗤笑着，眼神中满是不屑和挑衅。

“我说，你是哪个捕房的新瓜蛋？连老子的活儿也敢抢，吃膘子喝猪油，活腻了？”

面对薛有朋的不客气，年轻人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的情绪。

他慢吞吞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起身的时候用手背把裤子上的尘土轻轻掸掉，气定神闲地掏出个手帕擦了擦眼镜。

等到把眼镜戴好，他这才一脸沉静地开口：“你是薛有朋薛队长吧？我叫霍平安，从今天起调到虹口巡捕房工作。”

薛有朋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想起自己刚才踢了人家一脚，不由尴尬地笑了笑，颇为江湖气地拍了拍霍平安的肩膀。

“哎呀呀，你看这事儿闹的！我还以为，你是别区捕房来抢活儿的呢！误会了误会了，有冒犯的地方算哥哥我对不住了！不过，你一新来的不去捕房报到，怎么跑这儿来了？”

霍平安似乎有点不太适应薛有朋的自来熟，微微蹙眉道：“我昨天去拜访了邝锋探长，他说这几天不在捕房让我先跟你对接工作。我在去捕房的路上，发现这里有命案。猜想你们应该很快也会到，所以就干脆在这等，想着或许可以帮上忙。”

“嗐，老邝那哪是几天不在啊！他年纪大了一身毛病，最近案子又多又棘手，熬了几天夜他就下不了地了，这都请半个多月病假了！”

薛有朋似乎完全不觉得这么说对顶头上司并不礼貌，还笑着又拍了拍霍平安的肩膀。“不过你这小子可以，眼里有活儿！说说看，这儿什么情况？”

霍平安看了一眼自己刚被拍过的肩膀，在薛有朋带着期待的眼神中，还是很快把目光转向死者。

“死者身份已经有人辨认，确定是靶子路汇朋斋酒楼的老板朱富海；目击者是几个报童。我已经让人把他们找回来暂时安置在戏院，简单询问过情况了。据他们说，大概在早上五点钟，在这里看到有个双头怪物在啃咬死者。”

这话一出，周围那些胆大不肯离开的围观者瞬间爆发出一阵哗然。薛有朋挥挥手让几个手下继续赶人，好半天才凝眉凝眉撇嘴地撮着牙花子：“小孩儿胡诌的吧？光天化日哪来的怪物？还双头？”

霍平安倒是一脸沉静：“不像说谎，而且孩子们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几个黄包车夫的佐证。他们在街转角的罗曼酒店门口等活，听到喊叫声就过来看情况，正好看到凶手往三尺巷逃离。据他们说凶手身高一米九以上，衣着破烂头发很长……”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这个位置，确实还有个脑袋。”

听他这么说，一旁正蹲在尸体旁忙着干活的法医老赵插嘴道：“双头也不是不可能，以前也有过双胞胎生出来连在一起的情况，是一种先天的发育畸形。”

霍平安看了一眼老赵，略一思索又转向薛有朋：“刚才我已经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查，死者身上确实有古怪的地方。”

薛有朋：“什么古怪？”

霍平安指了指死者的衣服：“死者的衣服口袋和衣领上有几个深浅不一的血手印，而且手印只有成年人手掌一半大小。按照常理，这实在不可能是身高一米九的人造成的。而且，虽然尸体确实是有被啃食的痕迹，不过死因我认为并不在此，而是在这里。”

他说着走向死者头部，手指在死者已经被咬得惨不忍睹的喉咙上横着比划了一下，目光沉静地抬头看向薛有朋。

“致命伤应该就是颈部这道伤口，切口平滑且带有拖刀划痕，伤口呈柳叶形裂开，我想应是锋利刀具之类造成的。颈部和脚腕伤口都很深且出血量大，伤口边缘微泛红，说明死者被割伤后至少存活了一段时间才彻底死亡。奇怪的是，这凶手出手利落，行凶过程快速精准，和啃咬痕迹表现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薛有朋一脸迷茫：“啥不同？”

霍平安站起身：“这些啃咬创口既有撕裂伤又有明显牙印，全都没有生前反应，但却遍布死者颈部和整个胸腹部，胳膊和大腿上也有。这种凌乱无章的路数，跟上下两刀干净利落的手法明显不同。虽然详细情况还需要法医做更进一步检查，但如果让我初步判断，那我认为死者应该是先被割断脚筋控制行动，然后颈部放血，死亡后才被啃咬。这样的话，要么是凶手杀人后故意等到人死透才开始啃，要么就是……”

薛有朋一拍脑门抢着说道：“凶手有两拨！”

“我更倾向于后者。”霍平安点点头，垂眸摘下手套，音调平缓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还是得先把尸体带回去做详细检查，另外着手安排人从三尺巷以东进行搜索，尽快找到这个所谓怪物的下落，才是第一要务。”

“是是是，没错！说得对，就得这么办！”

薛有朋点头如捣蒜，刚要转身去下命令，忽然就觉出有些不对劲。

他回头就在霍平安肩上捶了一拳，没好气地板着脸呵斥道：“嘿，我说你一个新来的，这是大言不惭地指挥谁干活儿呢？分不清上下级是吧？”

霍平安看了看自己被锤得生疼的肩膀，之前温吞平和的语气终于带了几分脾气。

“我调来这里，是接替邝锋的探长职务，是谁分不清上下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