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没有灯光,拐角处的小窗户被油烟灰尘糊得不见一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来过两次,脚下的沟沟坎坎心里有点数,韩含和刘向前摸索着走进402室时已是凌晨一点。
“失眠的人这个时间最难熬。”刘向前指指楼上,“据调查失眠型抑郁症患者百分之八十都是选择这个时间自杀,所以巴不得有件什么有趣的事情帮他们挨过这茫茫长夜。”
韩含心有灵犀,握起拳头砸砸墙壁,闷闷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好了,他又有事情做了。”刘向前煞有介事地看看屋顶,咧嘴笑笑。
赫基果真如他们所料,写了十多个人名,公司档案里也能查出他们的资料,却没有一个能够找到,勉强找到的两个人都极力否定他们和红光之间的关系。赫基两手一摊,连解释都懒得给。
“他这是知道咱们拿他没办法。”韩含还想把赫基捉来审问一番。
刘向前摇摇头, “现在的关键是这些人在402室干什么勾当?!如果真是那个女人暴露了402,她把我们吸引到这里又有什么企图?!”
402的装修被迫结束,处处是裸露的线头瓦砾,在黝黑的夜色浸润下别有一番景象。
“是呀,有什么企图呢?!”韩含望着窗外在夜色里显得更加静谧优雅的越秀涧。
这两天,他错开赫基,在红山院摸查,结果并不理想,红山院流动性太多,大多是租住,像老范这样长年住在红山院的住房凤毛麟角,只打听出将近两年的时间里,402出现过六七张陌生面孔,而且不是同一时间出现,个别邻居说他们以为是换了租户。同时出现最多只有两三人,这些人很老实,从不多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连长相都说不清。
而被技术科搬回去的高档折叠床和被褥,除了能够确定他们是真货价格不菲外,没有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物证。
“楼上老范曾说过,楼下不喜欢开灯,即使开,顶多也就是盏小门灯。”漆黑的屋里更衬出窗外的月色明亮, 两人同时不由自主地来到窗前。
窗帘窗纱包括窗帘盒全部被扯了下来,显得窗户格外大。月光哗然,对面的越秀涧在月光下愈发秀丽深邃。高耸的楼宇亮灯的窗口不多,影影绰绰的仿佛月球上的剪影。
紫峰阁矗立在越秀涧大门右角,方正峻秀造型古朴,更像一座直指苍穹的塔,三十七层的高楼只有三十七户,每户占据一层,面向红山院方向的是一块块凸出来的晒台。
“我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了。”一站到窗前,空无一拦的视野让刘向前纷纷扰扰的思绪变得清晰无误,他的声音有些清冽,“他们在这里监视对面,这个监视点选得可太好了, 面对三十多层的高楼大厦,红山院的五层小砖房简单就像个窝棚,即隐蔽又毫无遮拦。”
“要是这样,所有的一切就说得通了。”韩含苦笑。他想过无数的可能性,一个公司高管在这样一个脏乱差的小区设立一个小据点,首先让人怀疑制毒贩毒,再者就是窝藏,前者已被技术科排除,后者似乎也不大可能。
刘向前看他情绪并不高,指指正对面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住的紫峰阁,“如果是窝藏,你觉得402这个位置怎么样?!”他笑着问。
韩含一震,心头霎时雪亮一片,红山院与越秀涧中间只间隔了一条马路,紫峰阁的晒台全部只装栏杆,未装玻璃,像个硕大的空洞,让人一眼就望了进去。而红山院在紫峰阁面前就像一块摊开的包袱,什么蹊跷都藏不住,一个人真若有什么别的心思,恐惧和惊惧自然油然而生,面对紫峰阁只怕躲还来不及呢。
“他们不可能在这里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刘向前笃定的语气,“灯下黑灯下黑,又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胆识。”
“可是,如果不是极端的行为,他们为什么要在402装这么严密的监控器呢?这说不通呀。”韩含绞着眉头,“难道真是为了怕员工偷懒耍滑,要是这样也没必要在厕所也装,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有长进,小子。”刘向前满意地伸伸腰,“说说你的想法。”
“如果按赫基的说法,他是为了监督员工们的行为,就没必要布置那么严密的监控设施,几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而且设备精密,还是外国货,如果他们在402里做什么违法的事情,赫基为了防范员工生乱,这么设防倒有可能。”韩含思路阻塞,眉头拧成一团。
“两年间出入七八人,每晚约两三人,没有其它设备安装的痕迹,只凭两三个人,你觉得赫基,或者红光能在里面干什么违法的事情?大胆揣测。”刘向前一直注视着沉睡的越秀涧,偶尔亮起的灯光犹如夜空中乍然一闪的星星,让人心生遐想。
“我还真想不出,”韩含苦笑,“除了人,没听说出入过货物或者其它东西。”
“凭我对502老范的了解,他狡诈市侩,却不是胆大妄为的人,如果402真有什么涉及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只怕躲得远远得,绝不可能肆无忌惮地靠近,我甚至怀疑他在利用我们敲诈赫基。”
“要是这样就只剩下……”韩含依然不确定。
“对,刨去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再不可能也是真相。”刘向前指着紫峰阁,“就是那幢楼,叫紫峰阁是吧。”刘向前推开窗户,紫峰阁巨大的阴影随着月光的移动投到窗前,连星光都没了踪影,“排查一下,看看有什么可疑对象。”
韩含心头一振,疑虑也随之消失,“是。”他回答,案子要往前走,就不能被荆棘绊住,但也不能绕着走。402安排的监控设备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依然是个,无法说通的谜。
正说着话,一辆白色的轿车从门卫右侧的地下车库驶出,静悄悄地驶进夜色里,转眼就消失无踪。
“看见了吧,都是有钱人,光这辆车,只听它的发动机声音,就能够断定它的价位最起码在三百万元以上,听说越秀涧的业主都是奕明市的顶级富豪,查查一定会有收获。”刘向前的目光一直追逐着消失的车灯,轻声说,“被红光盯上的人也不难查,他总不会花这么大的代价去盯二奶小三。”
韩含忙点头,“我明白,如果红光真是这样煞费苦心地日夜蹲守,一定不会是小恩小怨。”
“还有就是上面那位。”刘向前指指屋顶,“他这样吞吞吐吐,要么这事太大,他怕了,要么这事与他多少有点关联,他隔岸观火,又或者想借我们之力趁机讹上谁一把,在他身上下点功夫不会有错。”
韩含犹豫片刻,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烁不已,“有人专门把我们引到这里来,说明这些线索也是他们留下的,你不怕这是个圈套?!”
“圈套不圈套我不敢肯定,但至少已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窗外的风有了初秋的寒意,骨头一点点凉下来,让人忍不住想打个寒噤。刘向前并无沮丧之意,“既然不想停下来,就只能往前走,再说,他们想牵鼻子,最起码会递根绳子吧,我们不是已经抓到了那根绳子么?!”
“你是说那个女人?!”韩含的眉头又皱起来,“我总觉得我见过,就是想不起来。”
“找着这个女人,就会知道她的企图,我们就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刘向前不理会韩含的惆怅。
“可是……我已经绞尽脑汁了。”韩含佯装不安地呻吟道。“房东也说有印象,我看他也难,也怪了,”他抱着头,“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很少见。”
刘向前哼了一声,“这个女人出现在这里,又偏偏是你和房东对她有印象,这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韩含有些懵。
“我怎么知道,”刘向前关上窗户,“走吧,事情不是冥思苦想出来的。”
出门时,韩含示意刘向前先走,刘向前心领神会地拍拍他的肩膀。待听到刘向前的脚步走出门洞,楼上果然传来轻微的咔嗒声,门悄悄打开,一个影子蛇一般地穿梭而下,只见他飞快地蹿出门洞,从左侧迅速向红山院那洞开的大门处迂回而去。
刘向前从暗处走出来。“看见了吧,他知道的一定不少。”
他掏出香烟,松松地吐出一口烟,“会会他。”
约过了半个小时,老范踢踢踏踏地往回走,看见门口的两个人影吓得跳了起来。
“老范。”韩含平静地招呼。“这么晚还没睡。”
“咳咳咳。”老范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睡不着,又不敢开灯。”
“所以干脆到外面来咳了。”刘向前递过去一支烟。“抽一支吧,有时候这可是良药,听韩含说你还玩股票,很专业。”
“瞎玩,闲人都玩股票,自己跟自己逗乐子而已,坐电梯玩。”他嘿嘿笑了两声,“专业不专业更不敢说。”
“那你给我推荐一两只吧,我老婆也在干这事,可尽赔不赚,我虽然不玩股票,可我觉得这股票的涨跌不可能像涨潮,该涨就涨,该落就落,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为因素在里面。”烟圈飘在眼前久久不肯散去。
老范明显顿了一下,“刘警官真是神人也,比老股民的感悟还深,嗯,你可以让弟妹观察一下这两只,0085与其1720,最近异动很厉害。”
“异动这么厉害说明什么呢。”刘向前问。
老范嘴角的烟一熄一明之间,他面部的三角区也明暗交替,特别是他的眼睛忽闪忽闪,带着别有用心的意味和调笑。
“要是照财经节目主持人的话就是有大笔资金建仓。”他笑得尤为得意。
“你的话呢?”刘向前觑着眼问。
“有人在动这两只股票的脑子,一定很有意思。”他扔掉手里的烟蒂,用脚碾灭,幼白色的地板砖上立刻污了一块。“光看大盘的涨涨跌跌没什么意思,真正有意思的是在它背后的故事。”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却谁也没提402,彼此心照不宣。
老范倨傲地斜了一眼韩含,“刘警察不亏是队长,看问题就是通透,头痛医头是最笨的办法,跳出三界外方行五行中嘛。”
回到车里,“您觉得跟股票有关?”韩含皱着眉头打着油门。
“我也只是一问,赫基是搞基金的,而募集来的钱大部分都进入股市,听说收益很可观,老范和赫基的关联还能有什么,我也是灵机一动,三点决定一线,有了赫基老范,越秀涧那个人并不难找。”刘向前情绪高涨,“今天有收获,我有一种预感,红山院会是I号案的一个转机,要是这样,你可就立大功了。”
韩含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I号案他还没资格询问,更不可能知道它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一直让局长大会小会地发脾气。如果红山院是一号案的转机,就说明与红光关联密切,而红光是近两年突然壮大起来的金融公司,基金销售遍布全国各地,年销售额超过百亿,业务员将近万人,一旦红光有问题, 就绝对不是一般的小案子。
他忍住再向刘向前游说的冲动,保证道,“明天,明天保证把紫峰阁排查一遍。”
第二天中午,韩含就一脸疲惫地把筛查人员名单送了过来。“紫峰阁共计三十七户,业主虽然都是有钱人,但有一半是用于投资,屋里一直空置,既没装修也没出租,其它业主还真应了网上传言,二奶小三占一小半,排查下来,有五户与红光有关联。”
他把名单推到刘向前的面前。
第一户,三十七楼,户主是红光基金总经理赫德宝。“呵,太好了,有门。” 看到第一行,刘向前就兴奋起来。
第二户,三十六层,安氏集团董事长安浩然的二公子,度宁投资的老板,安度。刘向前神情一凛,抿紧嘴角,一目十行地往下。
第三户,三十五层,上市公司矩阵集团的总经理,王尚无。
第四户,二十五层,安浩然的女助理,许放。
第五位,安浩然大公子安宁的夫人纪思白的弟弟,纪思兰。
刘向前摸摸三天未刮的胡茬。“去把一组的老乔叫来,听听他的意思。”
老乔是I号案成员,韩含暗瞥了一眼刘向前,看他神采奕奕,心头大定。
老乔拿着名单, “嚯,你们也摸到这儿了。”他按捺不住地兴奋,I号案分了若干分支,各负其责,互不交叉,信息全部汇总至省厅,他很知趣,并不多问,只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赫德宝,算是个奇才,一般情况下,搞什么投资基金信托这类业务的,学历低的连门都进不了,不是海归就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门槛儿很高,可这个赫德宝,学历中专,当过司机,只用了三年时间,红光的基金销售已跃居全国前五十的行列,连我老娘都说这家公司靠谱。”栾明的经侦处刚成立不久,他们都是刑侦大队调拨过去的,说话做事还保持着粗糙的风格。
“安家就更复杂了,传闻很多,韩含可能不知道,可以上网搜搜,五花八门,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安家内部很乱,这个事情放在一个普通点的家庭倒没什么,顶多不过父子不和,继母不善,兄不恭弟不友,可放在安家就不是小事。安度和安宁的生母门清是栾明第一首富门雄田的独生女,而安浩然是个一 穷二白的穷大学生,当年门老爷子原不同意这门婚事,却犟不过自己的女儿, 只好要求他们夫妻签订婚前财产协议,约定门家所有的财产继承人只能是门清的孩子。也许门清觉得有愧于安浩然,又不能违背老父亲的心愿,就用自己的门氏股份从门雄田那里筹措了一千万,成立了安氏,才有了今天安氏的盛景。”
“凤凰男不好当呀。”刘向前笑着点评道。
“安氏的产权不清楚?!”韩含脱口而出。
老乔露出一丝欣赏,接着自己的话题,“事后人人都说门雄田有孔武之眼,安浩然和门清结婚不过四年,门清就得了绝症,半年没过就死了。”也许觉得八卦成分居多,老乔音调里也带了些刻意的夸张。
“这么说安氏和度宁没有瓜葛,度宁是门家产业?”韩含一边听老乔述说,一边翻看网页,内容应有尽有,有些还很尖刻辛辣。
“安氏和度宁投资没瓜葛,和安度安宁却有联系, 现在安浩然又生了一个儿子, 只要安度两兄弟深究,安家就是血雨腥风,你说说安家能清静么?!”
刘向前长叹一声,“说一千道一万,姜还是老的辣,如果没有那一纸约定,这两兄弟就难办了,有了那一纸约定,不好受的却是爹。”
“安宁倒也罢了,就是个大富大贵的少爷命,可安度却了不得,在投资界有一号,不过六月份他操作的项目信息泄密导致投资失败,被度宁投资的董事会停职,外面一 直议论纷纷,他失踪了三四个月,前些天刚回来。”
“这个许放,”老乔指着名单皱皱眉头,“没怎么关注过她,只知道她是老安的助理,海归,很受老安夫妇器重。”
“王尚无,矩阵集团总经理,他们集团的一个子公司上市一直受阻,据说他们的上市材料作假,被证监会通报,这阵子也是焦头烂额。”
“至于这个纪思兰,我了解的不多,他姐姐是安宁的老婆,估计也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主。”
后来的话,韩含只断断续续地听了几耳朵,他的心思全在安氏家族的八卦上,网络上把他们的家族矛盾形容得如同当年的美国电视剧玫瑰庄园一样波澜壮阔,其中对安浩然的三儿子安明最后娶了安度的前女友一事渲染得尤为浓墨重彩。
“韩含看样子被安家吸引住了,有时候第一直觉非常重要。”老乔笑着又低声和刘向前说了几句他们组的事情。
韩含一 直沉浸的网络里,连老乔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注意。
“真被安家吸引了?!”刘向前只看了几眼网页,“网络这东西就像大海,要捞些对自己有用的并不容易,有时候还容易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韩含抬起头,眼神茫然。
“好了好了,你知道侦查员最基本的素质是什么,是面对众多的信息时,要懂得不断地删减,而不是信息越多越好。”刘向前挑着眉。
“不是。”韩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只是第一次听到安家这些事情,有些好奇而已,电视剧一样。”
“人生如戏么,这几个人,你怎么看。”刘向前问。
韩含咬咬嘴唇,“我觉得第一个可以排除的是赫德宝,红光的人不可能这样大张旗鼓地去监控他,而且赫基可是赫德宝的堂哥,赫德宝也算是他的恩人,即使两人真有矛盾,他完全可以选择其它方法近距离监督他。”
刘向前不动声色,只掏出一支烟放在鼻子跟前嗅来嗅去。
“再就是纪思兰和许放,我个人觉得意义也不大。许放只是个助理,她的能量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监督她不如去监督安浩然。至于纪思兰,是个落魄画家,听说他个人有一间广告公司,接些亲戚间的业务,意义更没有。只有安度和王尚无比较符合逻辑,红光公司的基金款项基本都用于股市投资,其它方面的投资占很小的份额,王尚无的公司正在上市,监督他的举动,套取内部消息很说得过去。而安度是搞投资的,对上市公司的兼并重组这一块很有名,特别是…… ”他瞥瞥刘向前,他正闭着眼,脸上一副冥想的放空状,“度宁的内幕信息今年连续两次被盗窃,虽然这只是网上的揣测,却正好和红光的行为匹配。”
刘向前点点头,“你更倾向安度?”他笑问。
“嘿嘿嘿。”韩含挠挠头,“说实话我更倾向安度。”
“说说。”刘向前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这五个人中许放纪思兰都与安家有关,完全是巧合有点说不过去, 而且安度的前女友,安明的现老婆也曾住在这里,这么多关联人物都住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了什么。而且402是两年前买的,公司的上市用得了那么长时间么? 所以我觉得他们一直在监控的人应该是安度,最重要的证据是他们撤消这个监控点与安度的失踪恰好在一个时间节点上,而王尚无的上市还在进行,这三四个月更是如火如荼。”韩含的语气逐渐平淡下来,却底气十足。
刘向前闭上眼睛。
“刘队,老乔他们组……”韩含觉得既然老乔他们也查到了这里,不妨信息共享一下,也许可以撞出些火花。
“这个你别问,该合并时我自然会合并,现在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这两件事情的关联性,他们查到越秀涧的这些人是因为其它原因。”他滴水不漏,“说出来只会干扰你的思路。”
“ 这五个人先别轻易下结论。”最后,他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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