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然走进广和银行的办公室,递上那个圆形的玉璧,工作人员很快给她抱出一个铁匣子,并指导她把玉璧插入铁匣子的空隙间,匣子应声而开。
里面空荡荡得只有一本美国加州青丝鸟医院的病例本,尤然打开病例的最后一页,最后一名大夫写的最后一行字是病人基本已经痊愈,但人格尚有缺陷,签名是凯恩,乔伊斯。
尤然垂下双臂,病例从手中滑落。
晚上。安度打来电话说九重天借壳上市成功,有很多事情急需处理,为了节省时间,他这些日子得住在公司。他解释得非常清楚。
尤然贴心地叮嘱了他几句,又把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装了一个箱子,让陆小冰为他送去。
一夜未眠的尤然把陆小冰送走后,马不停蹄地从物业找来修理门窗的人 ,把几个房间损坏的地方修缮一新,她把主卧的家具包括那张KINGSIZA的大床都甩了出去,跑了一趟家居商场,重新买了家具窗帘和一套厨具,布置完毕已是华灯初上,洁白的窗纱摇荡,橘黄隐纹的粗麻窗帘沉沉垂落,过去的影子在这氤氲的家具布料散发出的新鲜的香味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到达华歌大剧院时,音乐会正开始入场。剧院恢弘壮观美轮美奂,几十级圆弧状不规则台阶涟漪一般荡涤而下,带着一股子温和的风,轻轻撩动来宾们华丽的衣摆和裙角。
尤然从侧门进入,站在二楼角落的朋友胡兵招手向她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胡兵也穿着华丽的礼服,硕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落下来, 尤然倏地感觉到一丝不自在, 她黑色的羽绒服蓝色的牛仔裤像一枚石子硌得她生疼。好在她手里抓着礼服袋子。
“我找到了音乐会的承办商,安浩然与音乐会并没有直接关系,承办单位对曲目没有刻意要求,完全由乐团说了算,说实话,”胡兵凑到尤然的耳边,“有几个人真正懂得音乐,不过是做个样子,附庸风雅而已。”
“你也是?!”尤然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心头却无法真正地放松。
这个叫玛雅的乐团隔几年就来中国巡演每次必来栾明,从安度十六岁独立开始,安浩然每次都会带着安度来听玛雅的音乐会,简直可以说是风雨无阻。
前天,安度又接到安浩然的音乐会请柬。
尤然扫了一眼一楼,人数已进场过半,女士们脱了大衣,香肩半露,长裙拽地,男士则规规整整一板一眼地穿着礼服,堪比好莱坞大片。安度竟然肯提前一个小时消磨在这种无聊的开场仪式中,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又让她惊惧害怕。
二楼是包厢,进出的人稍显低调,却富贵更堪。
在胡兵的协调下,承办方对乐团总监提了一下换曲目的事情,愿也没报多大希望,没想到总监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他说以为中国人就喜欢蓝色多瑙河,其实他们乐团在其它国家演奏的曲目很多。胡兵把一张单子递给尤然,“他对你很感兴趣,说真正懂音乐的人是那些有着自己独特喜好的人,而不是随大流的人,结束曲让你选。”尤然莫名地有些想哭。
她苦笑着接过来瞄了一 眼,“就这首,《命运》。”她干脆道。
胡兵抿抿嘴没说话,把她带到一间更衣室,就转身去找乐团总监。
宝蓝色云纹一字肩长裙,和安度同系列的蓝宝项链耳环,额角一簇复古的羽毛头饰,即使一动不动也在那儿摇曳生姿,尤然前后看了看,闭眼镇定片刻,走出更衣室。
安度和安浩然在二楼八号包厢,里面坐了六个人,虽话语不多,却都认识,气氛融洽。
胡兵把票递给她,“去吧,八号,不过,”他浅浅一 笑,碧眼眨了眨,“总监非得见见你,他说他也很喜欢《命运》,中国人把命运看得过于沉重过于小心,一 般人不愿提。”
尤然莞尔,两手提起裙摆,曲腰半蹲,行了个宫廷礼仪。“我也想向他请教。”
话音未落,镂刻着盘旋飞龙的廊柱后走出一位笑眯眯的高大欧美男人,他也执宫廷礼节,轻轻拈起尤然的手指轻吻一下,尤然弯腰颔首曲膝回礼。
他对尤然非常满意,笑着叹气,问她什么是命运。
胡兵对他的问题很不满意,笑着打趣了对方半天,但他不为所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尤然回身看看八号包厢,“命运就是征服。”
对方一 愣,旋即上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嘴里却念叨着‘great,great’,亲自把尤然带到包厢前,絮叨着殷勤体贴的礼貌用语。
“尤小姐!”突然吴教授走出七号包厢,“真是你?!”他笑眯眯地走过来,看了一眼已经就坐在第一排的安度,只示意地点点头,“昨天就说去找你。”
吴教授穿着相当讲究的西装,加之他瘦高谦逊的做派,很有一副西方贵族的绅士风度。
“有事么,吴教授?”她笑着迎了两步。
“还是凯恩,乔伊斯,”他叹口气,“说你的电话也打不通,邮箱也出了差错,非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尤然挪动了两步拦住他投向安度的视线,“我们联络一向用邮箱,他什么时候给我打过电话了?!”她半开玩笑,“哎,可能是邮箱爆满,我回头清理一下,说实话我也不敢接他的邮件,他布置的任务我完不成呀,下次他再说到我,您替我解释一下,说我回头当面给他赔礼道歉。”
吴教授并未深究,侧头越过尤然肩膀,看了看安度,虽有疑惑,看尤然笑语嫣嫣,就寒暄了两句各自进了包厢。
安度看见她,眼里闪过难以言明的复杂,尤然没看他,径直走进座位,她的座位与安度相邻,中国隔着一 条走道。
安浩然也不停地往这边扫视,却没有说话。
“你怎么来了?!”安度探过身小声问。
“你不知道么,我也喜欢听交响曲。”尤然优雅地微侧一 下头,并没看过去,顿了顿,“知道一票难求,不敢劳驾你,我托朋友搞的,原本没报什么希望。”她托起胸前的项链,又把耳朵支过去,“似乎我们两个要是不坐在一 起辜负了这套手饰。叔叔。”尤然起身躬身向安浩然行礼,“听安度说您也喜欢听音乐会,怎么没见肖姨来,最近是多事之秋,难得伯父不改初心。“ 她抓住安度的手,手指在他手心挠了挠,又略一使劲,安度就站了起来,“我们去后排吧,这两个座位让给其它人。”
两人坐定后,前排的人都回头看他们,原本还有些诧异,但看到同款的昂贵领针和项链后都露出心有灵犀的笑容。
“安度,这位是你的女朋友么?”一位慈祥的中年妇女忍不住,“不用问,也是啦 ,真是郎才女貌,幸亏你方姨未到,她小女儿下个月回国,原本……呵呵,这下得失望了……老安。”她推推安浩然的肩膀。“怎么你从来没说过,我说今天怎么刘晓和向北都没来,原来有这样的兆头, 这个包厢估计下回就要易主了。”
其它几人都呵呵地附和着,没有说话。
“阿姨。”尤然亲切地拉住对方的手,她的手上有一颗硕大的祖母绿,尤然赞不绝口。
“这是乔姨。”安度介绍。
乔姨托起尤然胸前的项链,又一把扯过安度衬衣上的领针。“这两样东西我没见过,不是你妈妈的吧。”她问。
“外公给的。”安度答道。
“怪不得。”乔姨巧妙地打住话头。
“我听乐团总监乔易说,三十年前你们在巴黎歌剧院曾听过他们的演出,他们每次来奕明你们都来听,是他们的忠实粉丝。”尤然笑眯眯地 。
“是呀。”乔姨激动起来,“三十年前,我们三对,”她侧目看看安浩然,放低声音,用只有尤然能听见的声音说。“那时候小度的妈妈还在,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 前后脚结婚,就约好一起出国旅行,最后一站就是巴黎。”她停下来,神色有些黯然,“什么都没变,只有她走了。”
尤然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说起来,我们也是老古板。”乔姨忽地笑起来,扫净脸上的阴霾,“哪里没有变,什么都变了,我们老了,孩子们都大了,我连孙子都有了。安度,”她拉住安度的手恨恨地甩了两下,又看看安浩然,“变了,就是变了,别心里没数,你该和女朋友来,而不是……”她身边的男人扯了她一 下,被她一手肘捅了回去。
灯一盏一盏地熄,声音也随着灯光次第减弱,一呼间四周已是鸦雀无声。尤然扫视一圈,视力所及的区间里,人人屏气凝神,唯有八号包厢有些不安定的浮动。安浩然头微侧,耳朵在捕捉着什么,乔姨更是心绪不宁,身体左右摇摆…安度身体一直僵着,没有丝毫靠过来的意思,尤然只当不知。
第一首熟悉的旋律响彻大厅,叶塞尼亚。尤然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滚热,她相信这是乐团总监送给她的,面对命运,你需当自己是叶塞尼亚,选择接受还是放弃全由自己做主。
尤然卸下心防,认认真真地从头听到尾。曲目调整很多,还加了一 曲中国风的欢快曲调,剧院的氛围明显轻快了很多。她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安度,她感觉不到他心情的起伏和变化,只有当最后一曲命运交响曲响起时,他才如梦初醒般骤然一激灵,他伸长脖子身体前倾,那激烈的鼓点犹如敲打在他身上,他陡地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尤然淡然地瞥了他一 眼,没说话。
一曲结束,全场起立,为乐团精彩的演出鼓掌喝彩。
八号包厢,安浩然呆呆地站起来,安度两支手撑在膝头,垂首不语。
乔姨似还有话说,却被身边的男人拖着往外走。
“那首蓝色多瑙河是我求他们撤换的,没想到,他们给了我一 个惊喜,怎么,你失望了?!生气了?!”尤然昂扬着头,冷笑着。“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连乔姨都看出你爸别有用心,我不信你看不出。”
“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等了半天,安度自嘲地问。“他说那是我妈最喜欢的乐团,最喜欢的曲子,那些人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他的声音疲惫。
“你明明知道……”尤然呛声。
“我知道。”安度打断她,“我知道蓝色多瑙河对我的意义,可就是控制不住,想着几年就听一次,就当我放纵一下自己。”
尤然又想开口,手机却闪了一 下瞬间熄灭,上面的一 行字清晰无误,‘依你,越秀涧见‘。
“我…”安度的声音里闪过一 丝哀恸。
“我没生气。”尤然摇头。她没说实话,她很生气,甚至有些不忿,她把他从铃铛的噩梦里拉出来,他又自动地滑进多瑙河的旋涡,更令她生气的是况晴放了那么长时间的蓝色多瑙河,她焦虑猜测防备殚精竭虑,而他却犹在沉浸享受其中。“你并不爱我,你爱是八号包厢里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女人。”她说,“你怀念你母亲为你营造的生活空间,三个门户相当的阔太太,带着各自的老公和家境富裕出生高贵的儿女,一起听听音乐会,出国旅旅游,在上流社会里过着别人无法企及的悠闲生活,你怀念这个圈子,想念这个圈子,甚至想象着你应该有一个你爱慕的恋人就在八号包厢里,与你共同聆听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在这里你能找到你母亲的影子,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说到底你根本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你能落进他们的圈套有一 半是你……自愿,如果你母亲知道,真不知她是否能瞑目。”她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崩,“你爱的女人在八号包厢,而不是我。”
安度牙咬的咯咯响,目光骇人,死死地盯着地面。
“而我,对于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尤然忽地转过头,逼视着他,声音清冽,犹如刮擦在湖面的刀片,凉丝丝地,却是火烧火燎的。“我终于知道杨流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带着怜悯,带着理解,一边宽慰我一边怂恿我,让我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其实他心里明白我永远无法得偿所愿,我和你之间永远隔着生和死的距离;最了解你的人是他,他看透了你,知道你永远挣脱不开,要不他怎么能够到了今天这般田地还在那里幸灾乐祸。你知道他上次是怎么说我的么,他说我得不到你,永远得不到,你不可能接受我。现在我才知道你心里住着一个别的女人。“她说得气喘吁吁,“乔姨在越秀涧等你,“这是我替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希望它有点意义。”
尤然一摔裙摆冷冷地走出包厢,拿出寄存的衣物,挤出喧哗的人群,裸着肩头一步跨进寒风里。
零星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在肩头并不觉得凉, 月光如洗,有一丝清凌的湿润在鼻尖处荡漾。 她猛地加快脚步,想甩开这突然而至的恶劣情绪, 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令她猝不及防地想逃。她越走越快,很快抛下熙攘的人流,穿过拥挤的停车场,提起裙摆往黑夜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