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舟
濑水之东
2023-12-30 01:53
曾玉树这些年来渡人无数，他不是和尚，而是船家。
因为渡的人多，见过的人自然就多，有些人见过之后很快就会忘掉，有些人则令他印象很深。
今天乘船的这名青年男子，给他的感觉就很不一样，看起来很舒服。
青年男子一身休闲装扮，身材颀长，背着个黑色的双肩旅行包，一手拎着只黑布包裹，一手提着把黑布雨伞。
青年男子的衣服和裤子都是浅色的，鞋子很白，皮肤同样白净。笑起来的意态，像是正午时分万里无云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青年男子一登船，曾玉树的心情就变得大好。他听说过，有一些人，是带着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的。他觉得，青年男子就带着这样的气场，让人感觉舒服。
曾玉树心情好的时候，喜欢唱京韵大鼓，于是他一边摇船，一边唱道：
“江滩上得意的渔翁，船头垂钓，喜得金鳞数十条，心欢畅，面带笑，买柴籴米余钱钞。沽美酒，换佳肴，呼朋唤友饮良宵，只吃得月把天心到……”
小船上一共就两个人，一个唱，一个听。
曾玉树唱了一会儿，停下来不好意思的跟青年男子解释，说：“我这唱的是京韵大鼓，过去摇船的时候跟人学的。就学了几段，还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我最喜欢的可没忘，就是刚才唱的几句，词好，寓意好，唱起来舒坦。”
青年男子一手捧着黑布包裹，一手拄着黑布雨伞，微微一笑。
曾玉树又说：“像你这样的岁数，肯定不喜欢这种老的曲艺形式。其实我也就是喜欢京韵大鼓，唱着有味儿。以前我还好奇听过秦腔，秦腔慢，听得人干着急。对了，既然你不喜欢，我还跟你说这些，那你肯定是觉得挺没意思。我看你的岁数，大概也就二十五六，喜欢听那些流行的现代音乐吧？”
青年男子笑笑，有模有样、字正腔圆的就唱起了京韵大鼓。
是接着曾玉树刚才的词唱的，曾玉树忘了，青年男子记得。
“忽然风雨至，江面起波涛。吧嗒嗒雨点似冰雹，呼隆隆的风声如虎啸。荡悠悠风吹船儿晃，白亮亮的雨落倾盆倒。老渔翁忙罢钓，顶笠披蓑收罾罩，冲风冒雨把船摇，他是抖擞精神心乱跳……”
“离江心一叶飘，长空闪闪电光寒，天际轰轰雷声暴。风搅云乱飞，云随风缭绕。宇宙迷，乾坤倒，风雨云烟齐飞绕。雨骤风狂难辨来时道，只累得他体颤身摇，把舱门靠，强打着精神用目瞧……”
“只有那云漫漫，水滔滔，风嗖嗖，雨潇潇，难分水远与山高。强认出芦苇起伏咿呀呀鸥声叫，霎时间雨小似牛毛，三五人家影绰绰……”
直到把一整段辙曲唱完，曾玉树依然在怔愣愣的等着，甚至都忘了摇橹，任凭小船在河面上飘荡。然后他恍然的回过神来，一竖大拇指，说：“好！比当年教我的那个人唱得还好！真的好！”
青年男子淡然一笑，脸上布满阳光。
曾玉树觉得今天的天气比往常任何一天都好。
临要靠岸的时候，曾玉树小声提醒，说：“我看你的手始终都捧着那个黑色包裹，要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免得被有心人在意。”
青年男子笑了笑，是那种出于礼貌，回敬般的笑。接着他就把手伸进黑布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只咸鸭蛋，递给曾玉树说：“就冲你这句提醒，送你一只咸鸭蛋。”
意识到自己把一兜子咸鸭蛋遐想成贵重物品的曾玉树哈哈大笑，说：“不要不要。”
青年男子说：“拿着吧，这咸鸭蛋好吃，市面上暂时买不到。”
曾玉树犹豫了一下，接过咸鸭蛋，说：“行，那就谢谢了，正好我中午就着粥吃。”
小船靠岸，青年男子一只手拎着黑布包裹，一只手拿着黑布雨伞，拦了辆出租车，径直前往拱宸桥。
在车上的时候，青年男子偶尔看一下手腕上的电子表。
下了车，他又看了看表，然后站在了桥上。
几分钟后，几十万只鸭子，浩浩荡荡的游经拱宸桥。
鸭子的队伍实在过于庞大，如同一条黑压压的曲线，一直在流动着。
阳光洒了下来，照在桥上，落在河面。
青年男子看了一会儿，踏着阳光走过了拱宸桥。
桥下依然有几十万只鸭子继续游过。
青年男子沿着河岸，悠然的行走，看到路边有一名少女正在和几个老头下棋，就好奇的走了过去，饶有兴致的旁观。
之所以好奇，是喜欢象棋的少女相对罕见。而正对少女下棋的老头，则看起来很是郁闷。
老头把整副的心思都放在棋盘上，满脸纠结，额头冒汗。他身旁身后的五个老头，也都在一个个的关注着棋局，都像是有些气闷的样子。
少女则是时不时的啜上一口茶，看茶叶泡开的品相，应该是雨前采摘，刚刚炒制出不久的龙井。少女显得心不在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着运河上的鸭子。只有少部分的时候，她会略微看上一眼棋盘，像是在催促。
这盘已是下到残局，梦入神机，胜负全在少女所持的红方，只要不走出错招昏招，黑方必败。
与少女对弈的老头纠结了半天，将五平六。
青年男子暗叹一口气，黑棋三步之内，必败。
结果出乎了青年男子的意料，少女想都没想，就很巧妙的使出了一个“昏招”，大車沉底，去抓对方的死士。
六名老头仍是一脸的纠结。
青年男子唇角上扬，露出轻轻一笑，同时也感觉到兴致缺缺，转过身开始沿着河岸继续行走。
少女看了看青年男子离开的背影，隐隐的觉得，对方是看出了自己故意让棋。否则，定然还是会把这盘残局看完。
能看出自己故意让棋的，少见。
不过她还是很快的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河面上，看着壮观的鸭子大军，浩浩荡荡的占领着河面，又跌跌宕宕的涌上了岸边。
大事件啊！少女啜了口茶，兴奋的想。
几十万只鸭子震撼游河，又不断的涌入岸上，的确是成了杭州城里的大事件。因为鸭子的主人始终未曾露面，街市上、河岸边、小巷里，人们争相“认领”无主之鸭，又不断的把相关图片、照片，发到朋友圈，晒在网上。
鸭子对于数不清的人们的积极“认领”，表现出无比的茫然，茫然飞奔，茫然逃窜。同样飞奔着的人们，则是“认领”的愈发积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到鸭子的第一反应，就是追上去，“认领”回家。
管它红烧还是清炖，熏啊烤的，但凡老板姓有忌口的，也从来不忌鸭子。
到处都是鸭子，到处都是追赶鸭子的人，追着追着，偶尔还能捡到鸭蛋。
整个的杭州城，仿佛随着几十万只鸭子的到来，突然变得热闹、欢腾了起来。
要说几个小时前，当地人们谈论的焦点，还是放在今年别开生面的美食大赛上。现在，就只是讨论鸭子，比如这数也数不清的鸭子，到底是怎么来的；鸭子被人们抓了去，到底是如何做才最好吃；鸭子的主人，现在一定是急得要死；环卫工人们，则是已经欲哭无泪。
其实环卫工人们都还好，真正被鸭子大军游走过的区域，哪个环卫工人，不是“认领”了少说一到两只鸭子。
一只手拎着鸭蛋，一只手提着雨伞的青年男子在街市上买了一斤半现炒出来的雨前龙井，远远的，看到有一群鸭子在奔跑，很多人在追。他忍不住的笑了笑，凭借记忆，走进了一条全部都是古色古香，青砖青瓦木结构房屋的小巷。
他敲了敲一座院落的门，门很快的被人打开，里面中年大叔模样的人热情的朝他叫了一声：“裴老板。”
被称作裴老板的年轻男子进入小院，与中年大叔热络了几句，把一斤茶叶递了过去。
中年大叔穿着一件半袖的宽松唐装，认识他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上城区一间很大的乐器行的老板。他拍了拍茶叶，开心的笑着说：“这茶叶可不便宜。”
裴老板淡淡的回应：“你喜欢就好。”
裴老板跟着中年大叔走进了一间摆满绿植的雅致客厅。两个人坐了下来，中年大叔用茶台上的茶具沏茶，沏的正是裴老板带来的雨前龙井。
雨前龙井也分多种档次，裴老板带来的，大概是在800块钱一斤的价位。对于买茶从来不花大头钱的资深茶客来说，800块钱一斤，已是绝对的好茶。
中年大叔沏好了茶，有些拘谨的推送到裴老板面前。无论茶道还是乐器，他始终自认自己是个大家，唯有在少数几个人面前，他才空杯心态，发自内心的想要交流学习。别看对方年龄小，恰恰就在那几个人之中，处在绝对的首位。
中年大叔端起茶杯轻轻的闻了闻，脸上挂着笑，问道：“裴老板的生意在余姚，之前几次三番的邀请你，你都没空，这次怎么有空来了杭州？”
裴老板看了看窗外，淡淡的说：“外面游荡着几十万只鸭子，那些鸭子，都是我的。”
中年大叔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知道，裴洛川不喜欢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