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方程决定出去远行，以增加自己对这个无趣世界的一点依恋。有句谚语叫不到黄河心不死，方程觉得自己已经尝尽人间苦楚，心还能怎么死。冲着这句谚语，方程把车加满油，一路北行，目标就是让人死心的黄河。也不知开了多久，汽车驶过平衍的江淮平原，进入徐州境后，才看见绵延的山脉。

徐州的名山古迹颇多，刘邦十面埋伏项羽于九里山，张自忠狙击侵华日军于楚王山，名山藏古刹，云龙山的兴化寺，青山的龙华寺，九里山的白云寺，自古以来就是这四省交界的著名古刹，香火繁盛，信徒众多。方程在徐州读的大学，城市虽不美丽，却承载了自己五年的青春回忆，他忍不住改变行程，在徐州停了下来。

徐州南郊有个彭祖园，纪念上古第一寿星彭祖所建，相传彭祖活了八百岁，园中有不老泉，饮之青春永驻。方程当然不相信这种旅游宣传的噱头，只因这里曾是自己大学时追女孩首选的约会圣地，记录了太多美好的往事回忆，所以选择在这里驻足怀古同时捡拾曾经走过的脚印。

时近初秋，又不是周末，游人却并不见少。方程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和人群的争吵，就挑一些人影稀少的山路前行，努力避开那些嬉笑的情侣和一队队的廉价旅游团。方程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走下一个山坳，摸索着从树林间翻出来，抬眼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山脚，而摆在面前的却是一座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山，一条陡直的石头阶梯通向山顶，顺着台阶望去，居然看不到一个游人。方程绕着山脚转了转，想找个指示牌之类的，不曾想，石阶后面不远，居然有个黑黢黢的山洞，里面隐隐露出烛光。方程径自走进去，原来是人工凿的供奉地藏王菩萨山洞，山洞很简陋，几乎没有什么装修。但是菩萨石像前的烛台却被擦拭的非常干净，里面香火正旺。佛像两边是一副楹联：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方程并不是佛教徒，但是一直以来都是抱着敬佛不礼佛的态度，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虽然没找到标识，但是方程可以肯定，山顶上有一座寺庙，应该是比较冷清的寺庙。方程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摇摇头准备离开。沿着石阶而下经过山脚的时候，两根断木搭建的山门上，挂着一副木漆对联：至此已非门外客，过来便是个中人。方程看完不禁莞尔，竟想不起来怎么岔到了这条路上。想了想既然已经过了山门了，就去寺里烧柱香礼拜一下吧。主意拿定了，随即转身拾阶而上。

又走到地藏王菩萨的山洞前，一位教师摸样的老先生正在那里上香，上好香后伏下身虔诚地礼拜。方程有意放慢了脚步，山路高远，有个人随行聊聊天或许会减少一些登山的疲乏。不一会儿，老先生礼拜完了，慢慢地走出来，抬头看见前面的方程，不免有些吃惊，禁不住问道：“你也是去泰山寺的？”

“泰山寺？这座山叫泰山吗，泰山不是在山东吗？”

“徐州泰山和山东泰山是齐名的，自古就有北岭泰山，南有徐州泰山的说法。你不是上去烧香的吗？”老先生问道。

“因缘际会，迷路了稀里糊涂就走过来了，我想着山门都进了，就上去烧支香拜拜吧，正好最近遭遇了很多倒霉的事情，也去找菩萨说道说道，看他能不能救我脱离苦海。”

“进了山门就是与佛有缘啊，”老先生笑着说，“说不定菩萨真的会给你指点迷津。”

“那我也不虚此行了。老先生您经常上山烧香吗？”

“是啊，我有空就会过来。既礼佛又健身。你都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情了，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提个建议啥的，也算是结个善因，增加自己的福报。”

“我的倒霉事您可开导不了，”方程苦笑着摆摆手，“算了，反正你我萍水相逢，互不相识，以后也不会有交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遇到的不是倒霉事，是厄运。我得了不治之症，还有我心爱的女人离我而去了。”

“不治之症？”老人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方程，“你这么年轻，看起来身体很好啊，真是不敢相信。”

“这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过没事，”方程不在乎地说道，“我都想好了，我不会等到病魔把我折磨的不成人形，自己像个标本一样被绑在重症病床上，赤身露体浑身插满管子，毫无尊严的死去的，我会选择适当的方式自己解决的。”

方程若无其事的几句话，听得老先生忍不住默念起“阿弥陀佛”来。方程笑了笑，问道：“老先生，您信佛礼佛，能跟我说说你们佛家的生死观吗？”

老先生平静下来，听完方程的问题，认真的解析道：“佛家讲轮回，称死亡为往生，认为死亡即是新生。譬如一件衣服破旧了，就要换一件新的。人死了就是换了一个新的躯体。换句话说，人是死不了的，好比一个茶杯摔在了地上，破碎了，你要想把茶杯复原，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茶杯里的水，虽然流到地上，桌子上，但是你用抹布，用拖把再把它们拖回来，水一点都不会少。人的生命就好比这水，在人生长河里流淌着，无穷无尽，无始无终。枯木逢春犹再发，花儿谢了还会再开，人也是一样，生了要死，死了又要生，轮回不止，所以啊，生也不必太欢喜，佛家讲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生也是其中一苦，死也不必悲伤，可能会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死会有更美好的未来，”方程咀嚼着这句话，“这么说您是鼓励我自杀了。”

“阿弥陀佛，我可没这么说，”老先生赶紧纠正道，“自杀也是杀人，犯得也是不可饶恕的杀业。自杀肯定是错误的，是懦夫的行为，是很不负责任的表现。经常会有说，活不下去了，死了干净。我告诉你，死了不干净，死是逃避你的责任，在因果，你还造成亲戚朋友的痛苦，这又更增加了自己的罪业。”

“任何宗教都会解决关于人死亡之后真相的问题，基督教有上帝审判，伊斯兰教有真主审判，我们的道教有阎罗王审判，佛教呢，佛教怎么解释的。”

“佛教没有死亡后的审判，人死后的去向全部是由自己所做的业因业果造成的，而不是哪个神祇的判决。佛教不讲灵魂，人死了以后，神识不灭，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呆上七天，或者四十九天，超过四十九天不能往生的，后果就不可预料了，往生就是死了以后往哪里投生，有的凭业力，有的凭意念。佛经上记载，如果投生在善道，会有一个白色的光引领死者的神识通过一个隧道，可能就升到天上，或者再投生人世。如果没有白光，隧道是黑暗的，那就很不好了。有些大善大恶的人，此处死，可能彼处就已经降生了，升天，做人，沦为鬼畜，或是堕入地狱。”

方程并不是痴昧愚顽的人，听老先生说了这么多，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方程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词，“死亡”，和老先生的交谈，两个人说的最多的就是“死亡”这个词。

对，是死亡，生命本就是偶然，死亡才是不移的确定，我们每个人都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蹒跚。方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禁不住问道：“那么老先生，您觉得我余下来的日子应该怎么过呢？”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老先生笑而不答，娓娓说道，“一个樵夫上山砍柴，遭遇了一只凶恶的老虎，老虎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拔腿就跑，却不小心掉到了一个山洞里，幸运的是他抓住了一根粗大的树藤，这时他又发现山洞底部盘着一条巨蛇，正向他吐着信子，等着他掉下来。外面有老虎，下面有巨蛇，樵夫只能紧紧地抓住树藤，防止掉下去葬身蛇腹。可是这时一只尖牙利齿的松鼠又爬过来啃食他拉住的树藤，不一会儿，已经啃食了一半，眼看坚持不了多久了。这时樵夫发现在他手的不远处有一颗美丽的果子，他费力把它摘下来放进了嘴里，吃了一口果然甜美无比。或许你已经悟到了，这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故事，而是人生境遇的真实写照。松鼠啃食树藤代表我们时间的流逝，巨蛇是我们躲不开的生老病死，外面的老虎是无常，是人生的各种不幸。我们躲不开巨蛇，打不过老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松鼠咬断树藤。但我们可以选择要不要去摘那颗果子，要不要去品尝那份甜美。你决定不了生死，决定不了生命的长度，但你可以活出生命的宽度和深度。不执著于生，不执著于死，有人虽生犹死，我希望你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这个词突然如灵光一闪，让方程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生命不止是以时光为尺度，更是以生命的意义为基准，再短的生命也会有它绽放的一刻。向死而生，珍惜上天赐予你的每一天，珍惜生命中关爱自己的每一个人，珍惜和他们相处的时光，如果爱，请深爱，如果恨，请释怀。方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深刻的思考过自己人生，方程甚至怀疑身边这位启发自己的老先生，就是菩萨下凡拯救自己的幻像。胡思乱想着，方程又想到了杨琳，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她，这段时间他所经历的一切，他的绝望，他的沉沦，和他自以为已经担负起的道义和做出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