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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城内

铁血金戈 三山 2024-01-27 21:48


所谓盛大的降城礼,却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王族祭天的神庙早已在昨天破城的时候被乱军损毁,那些断壁残垣再也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清理修复好,因此只能将降城礼的地点挪到损毁稍微轻微一些的王宫外广场上。

穿着华丽繁复的王族盛装,骑着高大的大宛骏马,我在兀兰兵的前后包围中默然无语的穿过大街。

大街的两边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却惊人的没有什么声音。无数父老乡亲们用沉默的双眼望着大街上嚣张前行的兀兰兵。

沉默,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而感受到了这压迫沉默的我,却只能同样选择缄默。

到了广场中心的那一刻起,我要做的事情简单的如同儿戏不,这一幕本来就是作戏。

确实一句话也不用说,只要像个人偶般的站在高台上,身后站了一排的本城官吏,然后静静等待,直到文辉元帅神采奕奕的出现在广场上。

无数双眼睛注视台上,看着台上的我是如何把象徵国家的王印从印官的手里取过来,必恭必敬的双手托给攻破了易水城邦的敌国主帅,舍弃了自己身为王族的尊严,对着兀兰王都的方向跪下拜伏,向远方的王行礼称臣。

数十万兀兰士兵的欢呼声如同震天的响雷,从城里蔓延到城外,又从城外传进城中。散在广场四周围观的层层百姓愀然变色,偶尔有小儿吓得啼哭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随即就被母亲一把捂住嘴,紧紧的按进怀中。

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沉默的。

双手接过王印,文辉把它转给旁边的兀兰官员,然后走近几步,当着无数人的面似乎很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大声笑道,“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木挽殿下果然眼光卓远,在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此次前往王都临川,陛下定然龙心大悦,至少封殿下为万户候啊!哈哈……”

仅仅几句话而已,我浑身却忽然一抖,周身的血液都冷下去。

“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

我没有叛城……

我没有叛城!!

想开口分辩,却说不出一个字。

文辉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容,似乎就是其他的得胜将领那样志得意满的走下台去。但就在临下台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去,视线飞过我的肩膀望向台下开始骚动的黑压压一片民众,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中却满是嘲讽的神色。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逼哑我的声音?担心我今日煽动百姓在这易水城中给他添乱只怕还是其次,原来……他竟是想让我今日有口难辩,想让我即使他日回易水,也永生不能重振势力么!

文辉,你这招好毒!

内心巨大的冲击震得我几乎站立不稳。纷乱的晕眩中,有兀兰将军来“请”我走下高台。我被他们在背后推桑了几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台阶。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轻轻的托住了我的身体,“殿下,少安毋躁。”

我站稳了身体,侧头望去,托住我的人是王宫的太傅廷湛。我的课业启蒙老师。

杜太傅目光了然的望着我,声音低沉,“不躁不怒,不争一时之气。还请殿下千万忍耐,记住今日的磨砺,日后图强。这是臣做为太傅的最后进言了……”

听他说的不祥,我心头一惊,抓住他的手。虽然嘴里不能说话,但情急之下,我用手指在他的手上比划着写下凌乱的几个字,

【他们准备如何处置你们!】

杜太傅苦笑着反握住我的手,“按兀兰的规矩,二品以上押解临川,二品以下者,皆斩首……”

我脸色大变,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杜太傅还要再说话,旁边已经过来几个士兵把他强行拉走,编入官员的队伍中。与此同时,旁边几个兀兰的将军已经围在我的周围。

“元帅有令,请殿下上马环城一周,完成今日的降城礼。”

望着远处那个遥遥注视着这里的身影,我的神色沉了下去,沉默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华丽而沉重的衣料随着颠簸不断摩擦着伤口,却没什么感觉。我木然骑在高大的马匹上,缓慢的穿过层层人群。一排拿着长枪的兀兰士兵走在前面,不住的驱赶前方拥挤的人群,给后面赶出一条道路来。

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压迫感。周围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紧紧握住了拳,忍受着来自父老乡亲们的异样眼神。

身上穿的华丽礼袍,胯下骑的俊马,还有前方替我开路的兀兰士兵,在这烽烟还没有平息的易水城中,是一副多么讽刺的画面……

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明知道文辉一定在某个地方监视着这出闹剧,想保持最后尊严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想昂起头度过这难熬的时间,却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我自身的尊严,我易水王族的尊严,早已在刚才那当众拜向临川的那一跪中,丧失的干干净净……

“你这个骗子!”

人群隐隐不安的骚动声音中,女人嘶哑的嗓音突然在耳边突兀的响起来,嘶声裂肺!

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从兀兰士兵的盾牌缝隙中伸出手臂,笔直的指向我的方向,用兀兰人听不懂的本地语嘶哑的痛骂,“我的儿子为了守护国家战死了,你却投降了我们的敌人,用我们的土地和人民的性命换你自己的功名爵位!你这个骗子,你还我的儿子来!!”

我的眼眶干涩得如同在沙漠中心曝晒了三天的砂砾,本能的张了张口,发痛的喉咙格格的响,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只能紧紧闭上嘴。

就如同干燥的柴火上扔下了一支火把,周围突然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人从四周的小巷里面涌上街道,挤在马的前面,黑压压的人群阻塞了路途交通。无数的手臂在眼前挥舞,高喊着一个个陌生的词语,愤怒而痛苦的目光灼烧般的跟随着队伍行进的方向在大街上缓缓移动,

“胆小鬼!”

“骗子!”

“国家的叛徒!”

不知道是谁砸过来一块石子,随后更多的泥土,石块,腐烂的叶子都从地上被人拣起,雨点般的从两边砸过来。守卫在马匹周围的兀兰卫兵大声咒骂着,试图用长枪恐吓暴怒的市民,却只换来更多的石块和烂泥。最后,狼狈不堪的卫兵们只能抱着头拉起马匹缰绳,尽可能迅速的离开大街。

大群的兀兰兵拿着盾牌守在街道两边,只是控制着市民不能冲过来,却丝毫没有阻止投掷行为的意图。

很显然,大批士兵如此统一行径的做法,肯定有人预先授意。

我面无表情的跨在马背上,任凭更多的污秽东西砸到身上,被卫兵带领着继续往街道前面走。

变相的游街是么?

想完全扼杀我将来回到易水重整旗鼓的机会是么?

文辉,无论什么样的伎俩,我陪你玩到底。

远远的,我在马背上看到一片白色,在阳光下更显怵目的惨白。那里是用帷帐遮盖起来的菜市场,成群结队的战虏被绳子绑结成串,神色木然的坐在泥泞的地上。

按照兀兰军队不成文的残酷规矩,战场上擒获的俘虏只有两个下场:身体完整健壮的战俘会被押解去西北边疆垦荒,其余的就地斩首。

白色的帷帐拉得很高,即使在马背上远远望着,我也只能看见成片的斧头举在半空中,重重的落下去,然后再次高高的举起来,铁制的斧刃在阳光下闪着黝黑锋利的光。

马匹被士兵牵引着向菜市场旁的大街走去,距离那白色的帷幕越来越近。我的目光凝视着那几十道不停闪烁的光,久久不动。

有个断了手臂的伤兵在迎面的方向坐着,似乎是远远看见了我,忽然跳了起来,大声的说了句什么,周围围坐在地上的一群伤兵俘虏立刻全部扭过头,直直望着我的方向。

看着那一双双丧失了光彩的眼睛,这些即将失去生命的战士们,都是曾和我在城头浴血迎击的易水男儿!如今,我像个傀儡人偶,穿着可笑的衣服出现在他们面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们自己的城邦里被大批大批的屠杀!

心中那分无力的痛苦和冲到头皮的羞愧耻辱再也无法掩饰,我浑身颤抖的转开了视线。

忽然,耳边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熟悉的曲调。不知是谁起的头,被绑俘着的战士们开始低沉而缓慢的唱起易水军队的殇歌——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路迢迢兮易城阳,战士魂兮归故乡

风漫漫兮易山长,战士灵兮永守家邦”

…………

无数的声音慢慢的汇集在一起,歌声越来越大。有看守的兀兰士兵用皮鞭四处的抽打,大声的咆哮个不停,却还是无法阻止。

帷帐里斧头不断落下的声音中,那歌声越来越苍凉低沉,却始终没有断绝。

新的一排士兵被牵引着走向那白色的帷帐大门。跨入帷帐之前,那排士兵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转向我的方向,齐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侧过头去,泪光在隐约中闪动。

全城游完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

全身都散发着欲呕的味道,人却宽慰了些。这一日的观察下来,易水至少还剩下四十万人口。只要经过适当的休养生息,十年,二十年,易水城邦总有元气恢复的一天,就如这泛着血色的易水河总有返清的一日。

只是不知道我能否再看到了。

文辉昨夜已吩咐驻守在城外的百万兀兰大军连夜拔营,等到降城礼毕就立刻班师回王都临川。今天是我在易水的最后一天。

随着兀兰大军出了仍然弥漫着硝烟的残破城门,抬头向西望去,一轮红日还挂在海港的上空,映照得山水颜色胜火,鲜艳的如同当日城头上四处飘扬的旗帜。

别了,易水,我的故乡。

大陆历723年春。

兀兰首都。临川。

色彩鲜艳的红毡从敞开的四座城门向外面一路铺过去,无数滚动的车轮从十里红毡的大道上缓缓向前行驶,得胜归来的将领们骑在坐骑上,踌躇满志的接受着民众的欢呼。

数量惊人的军队聚集在城外,按照部队番号分批进城。从早晨到晚上整一天的时间,也只是让骑兵方阵和铁甲军方阵进了城,庞大的步兵队伍现在仍然在源源不断的从城外涌进来。青色的苍鹫军旗在长达几十里的队伍中迎风飘扬,意气风发。

不止是将领们,整个班师的军队都正在接受着王都百姓因为胜利而迸发的惊人热情。沿途夹道的欢呼声响彻云霄,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无数狂热的声音大声欢呼着口号:“兀兰帝国万岁!”“兀兰军万岁!”“皇帝陛下万岁!”

我漠然背过身体,靠在夜风吹拂的阳台上,不再去看远处那几处灯火通明的城门和正在城中广场狂欢的人群。

垂下眼睛,望着手上端举的高脚玻璃酒杯,轻轻摇了摇杯身。温润的琥珀色液体在夜空的黯淡星光下闪着粼粼的光,很美。

对着它凝视了几秒钟,我一口气把整杯琥珀酒喝干,随手把酒杯丢下阳台,重新走进灯火耀眼的皇宫宴客大厅。

“啊哈,原来阳亥侯不声不响躲到外面去了,我说怎么突然就看不见您的身影了哪!”

刚走几步,耳边就传来了某种不想听到的声音。虽然对方用了“您”这个尊称,但是口气傲慢十足,怎么听怎么像挑衅。

我不无厌恶的瞥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贵族子弟应该是个子爵,就是不知道这爵位是从哪个有战功的先祖那里传到他头上的。

仔细看了几眼,这位衣着华丽的子爵长相倒也可以称上英俊,只不过经过刻意修饰的面部近距离看起来总有几分虚浮,大约是平素花天酒地的日子没少过的结果。

“……子爵阁下,”我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也懒得去想,只是对他敷衍的点点头,“麻烦你让一下,你挡住身边的侍应生了。”

在他愕然发楞的时候,我几步走过去,从他背后那位侍应生的托盘里接过新一杯的琥珀酒,微笑着向侍应生道谢。

那位子爵阁下的脸色顿时一变,已经浮到面部的怒气随即又被压了下去,呵呵笑了几声,“是不是因为易水地方小,所以连带宫廷的风气都这么低三下四的?阁下居然连对侍者都这么客气,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习惯啊。”

周围顿时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笑声。几个附近的贵族饶有兴味的转过来看着这边。

我暗自叹了口气。早就猜到兀兰的贵族不会对降臣好脸色,不过今晚上收到的挑衅都是这么莫名其妙,刚才我才会冲到外面阳台去透气。

要说这种语言上的交锋,我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绝不会比这些贵族逊色。

“阁下有所不知。”我微笑,“我们易水的商人最多,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因此宫廷风气也最讲究‘涵养’二字。在下对阁下都如此客气,更何况是那些辛苦出力的侍者们呢?”

真的懒得顾及眼前这个子爵。如果说金壁辉煌的宴会大厅里在国宴开始时候还算是风平浪静的话,那么现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看来就颇有点波涛汹涌的感觉了。

抬头大略看了看目前情势,说来也有趣,宴会大厅大型水晶灯下面站着的人群黑压压少说也有几百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兀兰帝国的贵族和高级官员,精英中的精英;然而现在这些帝国的精英们却仿佛是赶集似的簇拥成几群分拥而立,其架势可谓是泾渭分明。

在大厅靠左边那群官员贵族站立的中心簇拥着一个高瘦男人,就算看不清脸孔,单看其身上独特的银白色礼服和其笔挺的站姿就可以清楚的明白,这个人就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兀兰帝国的大皇子,程愁。

与此同时,在大厅靠右边的那群官员则簇拥着另外一个男人。那人穿着亮银色的礼服,一头不羁的金色长发用亮眼的绸缎扎在脑后。如果传言没有错的话,想必就是二皇子程愁了。

除去明显分成两个阵营的这些人物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官员贵族零零散散的站在两边不靠的中间地带,手里拿着精美的食物,心不在焉的和周围官僚们随便谈着话。

我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从今天的形势看来,帝国皇帝伤重垂危,兀兰两位皇子同时觊觎皇位,各自培养势力分庭抗礼的传闻果然不假啊……看来这次所谓的庆功大会也是他们各自拉拢势力的时机,难怪国宴大厅里的气氛乌云重重,也难怪那么多精致的点心食物流水似的被盛上来放在桌上到现在,居然没有怎么被动过。

真是可惜了。

我注视了一阵无心饮食的众位帝国精英们,又瞥了那位记不清名字的子爵阁下一眼,如此非常时刻,只要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不会有心思找我这个小小异邦降臣的麻烦。也难怪今晚碰到的都是胡搅蛮缠的类型。

一边暗自想着,一边慢慢就往大厅边角里走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突兀的响起,眼前突然有道亮光闪过,一柄长剑明晃晃的横在眼前。

年轻的子爵愤怒的苍白了脸,在正对面的方向瞪视着我,“阳亥侯,你刚才的种种怠慢行为严重侮辱了我的尊严。我要求你立刻为你的无礼道歉,否则我,帝国二等子爵,御前骑士西雅,会在各位贵族的面前要求与你决斗!”

他的声音相当的响亮,正在大厅里的人们纷纷吃惊的扭过头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他带着几分骄傲的神色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微微一哂。

“西雅”……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疑惑,那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以跻身在帝国名流的阶层中了。

容这个姓在大陆上相当少见,不过最近几十年这个姓氏可谓是声名遐迩。大陆上几乎近人皆知,兀兰帝国除去皇帝以下,朝廷的第二把手就是手握全国政务大权的帝国太宰大人。而这位太宰大人的名字就叫作容光。

眼前的恒益子爵如果不是太宰容光的子嗣,就肯定是他的侄子辈。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轻易取得平民士官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爵位,也难怪他的一举一动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傲慢来。

注视了他几秒钟,我不冷不热的道,“无论是道歉还是决斗,本人一律拒绝。”

“……”愤怒的脸色更显得苍白。

赶在对方吐出任何激烈的言辞之前,我向四周围观的贵族们礼节性的欠了欠身,“对不起,在下不胜酒力,想要离开了。”

其实我也知道,以自己尴尬的降臣身份,本来就不应该在进城之后的第一场国宴中闹出任何争端。我对于他人的故意挑衅向来是迎面回击,这次已经刻意收敛了,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却那么激烈,小小的争执甚至影响到了全体在场的贵族。

这已经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了。

转头向着门外刚走了两步,眼角似乎光芒一闪,脖子处的皮肤紧接着传来一阵并不陌生的冰冷感觉。我顿住脚步,不动声色的向后瞥了一眼,西雅的佩剑果然已经架在脖子上。

身后传来一声轻蔑的冷哼,“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降臣,还敢装什么清高。我要求你道歉。立刻!”

我的眼神沉了下去。握紧了手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宴客大厅里一阵突然的沉默。

突如其来的沉寂持续不了很久,毕竟两位皇子都在场的情况下,这样的争执也不是其他贵族希望看见的。不算太久的僵持之后,一个面目相当和善的贵族长者从周围的贵族人群中走出来。

从那人开始斑白的头发看来,岁数应该至少有五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流下了明显的风霜印记,但很惊异的没有给人以苍老的感觉,反倒比周围某些中年男子更显得精神奕奕。

那老者直接走到我的面前,呵呵笑道,“阳亥侯,你和西雅子爵都是兀兰帝国的年轻栋梁,还是不要因为小事情闹得不愉快的好。这样吧,不如按照本人的提议,你向西雅子爵敬一杯酒,表示愿意和他解开矛盾的诚意。阁下认为怎么样?”

他的身份看起来应该颇高,说了这几句话以后,旁边立刻出现了不少赞同的声音。

看了那么久的好戏之后,打圆场的人终于出现了么?只不过这圆场打的未免太偏了点。

姑且不论今天是谁开头挑衅,只要随便换了帝国任何一个其他的侯爵,以西雅的子爵身份,都绝对不会有胆量当众将剑架到对方脖子上去。

阳亥侯,阳亥侯。

虽然名义上被赐封为侯,但谁都心知肚明,封爵再大的降臣也不过是个人人可辱的傀儡。

看到我不说话,那老者回头吩咐道,“来人,请给阳亥侯一杯酒。”

站在对面的西雅冷笑着收起长剑,打量了我几眼,神态倨傲的重新戴起白手套。

侍者端来的托盘上放着一杯色泽艳红的葡萄酒。香格里拉盆地出产的极品葡萄酿制而成的美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缓慢流动着,色泽流光溢彩,散发出芳馥的香气。

我接过那杯酒,凝视着那杯中闪烁的波光。

只要手向外一翻,整杯酒就可以全部泼到西雅的脸上。他此刻的盛气凌人,立刻就会转变成满身狼狈,成为贵族间的笑柄。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就闪过去了。我慢慢的把手里的葡萄酒举起来,瞥了西雅一眼,举杯就唇,把整杯酒一口喝干。

饶有兴趣的旁观着好戏的贵族群体中突然一阵轻微的骚动。

看到西雅伸出来准备接受酒杯的手尴尬的伸在半空中,那老者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

“再给阳亥侯一杯酒。”

端上来的是同样的葡萄酒。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还是把酒杯端起来一口喝干。

“再上来一杯。”

………

随着托盘里的空酒杯越来越多,周围的气氛也越发尴尬起来。

西雅的脸色由开始的傲慢转成明显的惊怒,到了最后,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某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可以和他对比的则是,那贵族老者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显得深沉。

我想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就在这互相僵持的时刻,骚动的人群后方突然传来几声轻微的笑声。

“有意思。”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人群背后清晰的传出来,“‘易水王族只向值得尊敬的人敬酒。’从今天看来,这句流传甚广的传言倒是真的。”

围拢的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身穿银白色礼服的大皇子举着一杯色泽同样鲜艳的葡萄酒迎面走来,微笑挂在嘴角,“不知道鄙人能否值得阳亥侯敬一杯酒?”

虽然嘴角挂着微笑,但是只一眼我就察觉了,这位兀兰帝国大皇子的眼神,比酒中的冰块还要森冷三分。

‘阳亥侯’三个字被刻意着重的从他嘴里吐出,提醒我目前身份的用意勿庸置疑。

我,西雅子爵,年长贵族,现在再加上个大皇子程愁,四个人成环形围站成一个小圈子,彼此不出声的站着。远处不明究竟的众多高官贵族纷纷围拢过来,穿着华丽晚礼服的贵族女士们则手执羽毛扇散在远处小声议论个不停,数百双眼睛落在程愁手中的那杯鲜艳的葡萄酒上,原本就相当诡异的气氛现在越发显得诡异,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眼前的形势早已经超过对一杯酒的争执了。虽然身处在陌生的环境中,但是凭借一种几乎是本能的直觉,我几乎可以嗅到那平静表面下面掩藏的暗涛汹涌。

若有所思的视线与大皇子对视了一眼,他似乎察觉到我在揣测他的心态,脸色微微一沉,眉宇间登时露出几分阴鹜来。

我心头刚刚一凛,下个瞬间,程愁却突然大笑出声,“怎么,看阳亥侯的神色,不会连鄙人手里这杯酒也想拿过去喝干了吧?”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阵适合时机的哄笑声。

哄笑声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早已有训练有素的侍者从程愁手里接过那边葡萄酒,半送半塞到我手里。

我淡淡瞥了眼手里的酒,还没说什么,旁边忽然插进来一句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皇兄,当众邀酒的举动也太为难人家了吧?”

围拢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又分开了一条道路,身穿着亮色礼服的二皇子程愁在随身侍卫的簇拥下,从人群里意态闲适的踱出来。

程愁神色冷峻的望着站在正对面的兄弟,不发一言。

年轻的二皇子脸上带着微笑,神色似乎纯真的望着程愁,不紧不慢的接着道,“皇兄今天的举动如果传到外面的话,知道的人都清楚皇兄是开阳亥侯的玩笑,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我们皇族居然小气到连杯酒都舍不得买哪。”

无视于兄长蓦然阴沉下去的脸色,程愁侧过头来对我笑道,“阳亥侯,既然皇兄非要你敬他的酒,那不如就换我敬你的酒吧,这样大家就扯平了,谁也不占谁的便宜。阁下意下如何?”

换成二皇子向我敬酒,我自然无不可,干脆的接了程愁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程愁在旁边冷眼看了许久,忽然哈哈一笑道,“皇弟又在说笑话了,这顽皮的性子实在难改的很。”

轻轻几句把眼前的场面带过,他随即向周围聚拢的贵族人群举起酒杯,朗声笑道,“既然阳亥侯那里已经由皇弟敬过了,那么就换鄙人向在场各位敬一杯吧。以此手中美酒,祝我兀兰帝国繁荣富强!”

这句话甫出口,周围众人当然立刻跟从,纷纷举杯道,“祝我兀兰帝国繁荣富强!”

觥筹交错间,场面热闹无比。

我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大皇子,又望望笑逐颜开的二皇子,心里泛起一阵反胃的感觉。

亲兄弟间居然互相倾轧到连一句话都要分个高下的地步,如此的水火不容,实在让人看得很不舒服。

不过无论如何,这两杯酒喝下去之后,只怕这舞台上就是他们几个帝国中心人物的戏分,我这个配角总算可以退场了。

果然,喝空的酒杯刚刚被端下去,程愁向周围扫了几眼,转换了话题,“我们凯旋归来的元帅人呢?”

说话的口吻似乎很不经意,然而这句话传到众位贵族的耳中,大厅里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又有些紧绷起来。

我成功的退回没有人注意的人群里,乍听到元帅两个字,忍不住轻微一声冷哼。

宴会已经举行了几个小时,却始终都没有看到文辉的人影。本来还以为他不在,没想到今天他也参加了么?

随着大皇子的问题提出,在场众人纷纷四处寻找文辉的人影,右手边远远站立的几个贵妇忽然不约而同的用手中的羽毛扇掩住口轻笑出声来,眼睛却都是盯着阳台边上挂着的帷幕那里看。

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文辉站在哪里了。

厚重的帷幕动了动,然后刷的一声被掀开,文辉身穿笔挺的帝国军服从帷幕后面转出来。大约是因为国宴的关系,他的褐色头发不像以往那样随意的一扎了事,而是用了根黑色的缎带整齐的梳理到背后,露出了以往被不羁乱发覆盖住的光洁额头。

“我们的帝国之鹫为什么要躲在角落里?”

看着文辉走近来,大皇子亲热的拍了拍文辉的肩膀,呵呵笑道,“这次国宴也算是给你的庆功宴,请不要冷落了这里的淑女们啊。”

“相当的惭愧。”文辉对周围的众人欠了欠身,站直了身体微笑道,“在下这几天日夜兼程赶回都城,身体有些疲惫,因此刚才小憩了一阵,希望各位不要在意在下的失礼。”

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客气的回礼和劝慰的声音。

“元帅此行辛苦了。”

嘈杂的声音中,一位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贵族从人群中走出来,客气的向文辉敬过去一杯酒。

这位贵族的长相普通,气质也并不出众,应该是丢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人。居然由他最先敬酒而周围毫无异议,大约这也是个爵位不低的贵族吧。

我暗自耸耸肩。仅仅半天的时间还不足以让我凭借贵族服饰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来断定对方的爵位,看来日后要好好学习一番才行。

就在这时,文辉的眼睛扫了过来,和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不经意的相撞。

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了几秒钟,他最先移开眼,不断的接过酒杯,围拢在人群中,微笑着倾听欢快的声音组织成各种精彩的词句,赞颂他此次的胜利归来。

我垂下眼睛,慢慢的整理身上的复杂服饰。不知为什么,眼前闪现的,却始终是刚才文辉的神情间瞬间透出来的烦躁。

是了,在今天这场兄弟争斗的游戏里,身为帝国兵马主帅的文辉似乎始终没有表态。眼前倒是颇值得玩味的局面……

酒过三巡,通常就到了绅士贵族们慷慨言辞的时刻。这个定律想必在哪里的宫廷都适用,比如说现在,某位年轻的贵族喝了几杯琥珀酒,就开始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近期战略论。

“此次南部的胜利极大的鼓舞了帝国人民的士气和我军的军心!如今易水城邦已经并入我国版图,南征军已经返回临川和北军会合,我军军力空前强盛,如果现在趁机挥师北上,在剑门关向敌军发动主动攻击,我敢担保我们必能大败狄支蛮族!”

显然过激的言论顿时激起一片反驳的声音,但是鉴于在场的二皇子程愁表现出对这个话题明显感兴趣的表情,谁也没有试图中止那个狂妄的贵族大肆发表他的言论。

但事实上,只要和狄支这个国家有过实战经验的兀兰将领都清楚的知道,如果谁真的按照这位贵族的说法,从剑门关里出兵到关外的洛河平原上“主动”攻击“狄支蛮族”的军队,下场只会是两个字:惨败!

易水国一面临海,三面和兀兰接壤,所以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狄支国的军队。但我只从最近十年的战事历史来看,三年前兀兰皇帝亲征的那一次,最后连王牌的铁甲军都派上战场,居然也不是狄支国轻骑兵军团的对手,在洛河平原上被一战击溃!

血的教训历历在目,在场的不乏军队的高级将领,虽然碍着二皇子的分上都沉默的倾听着年轻贵族们不知所谓的激烈讨论,但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乃至嘲讽的神色来。

激烈的争论惊动了周围的人,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主要的几个辩论方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周围三米之内火药味十足。

现在的主要争辩点,已经从军队的整合战斗力转移到将领的身上了。

“请各位注意!”

挑起此次话题的那位年轻贵族大声的说道,“我们三年前的北部讨伐虽然失败了,但这并不代表以后还是会失败!当时陛下的阵前受伤导致了全军群龙无首,直接给后面的指挥带来了困扰。如果大司马(注:文辉的官职)当时能够坐镇军中指挥全局,那我们胜利的筹码就会加多五成!”

原本一直保持微笑在旁边安静聆听的文辉,在听到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开口加入讨论,“对不起,根据在下的认知,在当时陛下受伤、六军指挥混乱的情况下,无论是多么有能力的人参与指挥都无从施展。因此即使在下当时加入了战局也不过是徒增混乱罢了。”

我站的地方可以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听文辉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又看看大皇子变色的面孔,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心里想笑的意图。

对了,在兀兰皇帝受伤之后,当时代替皇帝坐镇指挥的好像就是大皇子殿下。虽然战争失败的理由事后可以找到很多,但失败的结果却是有目共睹的。

这次惨烈的军事失败,想必是大皇子程愁人生中的最大败笔。平日里讳测莫深的事情今天居然被几个莽撞的年轻贵族统出来,他现在心里一定非常的不舒服。

被文辉如此一提醒,那几个年轻贵族立刻都想起其中和大皇子的关联来,顿时个个吓出全身冷汗来,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就在这种尴尬的时候,二皇子程愁瞥了眼乃兄难看的脸色,纯真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开口了,“在大司马的率领下,帝国军队连战连捷,如今帝国的南部疆土已经开拓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值得庆贺。我提议,让在场的各位向大司马、以及帝国英勇的将士们建立的无比功勋敬一杯酒!”

一声提议之下,色彩晶莹的酒杯纷纷举向半空,酒杯碰撞之声不绝。

在场众人带着满面笑容刚刚喝下去小半杯酒,就听程愁的声音轻轻扬扬的回荡在大厅里,继续未说完的下半句,“今年有了大司马开的好头,不知道皇兄有没有可能率领帝国将士挥师北上,用狄支蛮族的鲜血洗刷掉洛邑之耻呢?”

‘洛邑之耻’四个字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前一刻还回荡着欢笑的大厅里的气氛突然冷了下去。

兀兰的所谓‘洛邑之耻’,就是源自三年前洛水平原的那场大败。

损失了无数的精锐部队之后,兀兰帝国被迫放弃了水草富饶的洛河平原,全军退回剑门关,并在边境的洛邑城签订正式割让和约。自此,关外方圆几百里的土地全部被狄支游牧民族占领放牧,之后的几次小规模战争都没有能够抢回来。

这次战役是兀兰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惨败,而洛邑和约则成为兀兰国民心目中莫大的耻辱。

我不由多看了程愁几眼。

在这个公开场合说话挤兑程愁,若逼得他当众答应了,那么程愁势必要去打一场没有把握的硬战,没有一年半载只怕回不来。而在这个皇帝伤情危急的时候离开帝都,明显是蠢事一件;如果程愁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而不答应,那么今天就肯定会弄得颜面尽失。情势怎么算怎么对程愁有利。

看他年纪不过是二十出头,没想到是个如此的厉害人物。

程愁的脸色阴晴不定,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妥当,只得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候,众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属于老者的手握着一杯鲜艳的葡萄酒高高举起,大皇子身边的贵族老者把头扬起,大声的道,“陛下的身体好转之后,必将率领我兀兰百万雄兵踏平狄支国土,以血还血,洗刷耻辱!臣容光提议,让我们为陛下的健康祈福,恭祝陛下身体安康!”

众人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举起酒杯,齐声道,“恭祝陛下身体安康!”

无数举起的手和酒杯的交碰声中,不出意外的看到程愁对容光微微点头,投去感谢的眼神。

‘国之栋梁,太宰容光’。原来他是属于大皇子那个阵营的。

容光说的不错,洛邑之耻,首先是刻在皇帝身上的耻辱,其次才算程愁的。凭借容光敏锐的洞察力,在瞬间就发现了这个漏洞,振臂一呼,立刻就帮助程愁摆脱了尴尬的困境。

今日冷眼旁观之下,兀兰的朝野高层之间矛盾重重,只要小心选择分析,应该能找到不少值得利用的机会。唔,赴这场国宴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眼看时间已经半夜,不少官员贵族纷纷告辞离去,我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想想看也没有什么必要打招呼告辞,于是径直走出门去。

临川的地势在大陆北方,三月的夜风很冷,似乎每一缕风里面都包了冰棱。刚走下几层白玉台阶,被冰冷的夜风迎面一吹,原本很清醒的头脑忽然有些涨痛,勉强再走了几步,居然有些头重脚轻起来。

我急忙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捂着嘴干呕几声,却吐不出来。

糟糕,今天好像喝多了。

我的酒量不算浅,不过今天喝了不少琥珀酒,后来被灌下去那么多杯葡萄酒,只怕还是过量了。

想着想着,我的头更晕了,眼前的台阶都在晃个不停,只得扶着柱子慢慢的坐下来。

走廊那头好像有几个人走过来,几个女子的声音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

“唉,大司马好像比上次进宫的时候瘦了,不过他的样子更好看了……”

“小兰你少傻笑了,谁不知道你喜欢大司马?每次都说他!对了,今天不说大司马,刚才你们看到没有,那个新降的阳亥侯长得真俊。”

“他呀,长相当然是不用说的,不过好像脾气不太好?你看宴会上那么多人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理都不理,还和容太宰顶撞。哎,这种脾气,只怕以后免不了会……”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我捂着昏昏欲沉的头,正想听那几个女仆说“免不了会”怎样,垂下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高脚皮靴。

警戒的口气从上方冰冷的传来,“是谁躲在这里!”

我惊讶的抬起头望去,黯淡的夜幕模糊了来者的面目,在那个瞬间,视线里只看到一双灼亮的眼睛。

接触到那双眼睛的时刻,全身的寒毛猛然炸起来,我反射性的跳起后退了一步,摆出防御的姿势。

绝不会错,那双灼亮逼视的眼睛里,弥漫着敌意和……杀气!

那种瞬间盈满的杀气,没有经历过战场、没有沾染过屠戮血腥的人,决不会拥有

“你是谁?!”我厉声喝问。

那双眼睛里令人难以逼视的异样光芒忽然收敛了。

“原来是阳亥侯。失礼了。”

来人微笑起来。借着黯淡的月色,仅仅一瞬间,我已经看清了他的相貌。

大约二十多岁、长相相当普通,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才在国宴上一定看过……

啊,原来是他!

第一个敬酒给文辉的那个不知姓名的贵族!

“今夜王宫的警戒由下官负责,刚才注意到这里有人影出没,所以下官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惊扰了侯爵大人,不胜惶恐。”

青年贵族微笑着道歉,我勉强克制住烈酒反胃的恶心感,同样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他忽然问,“您的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么?”

我心头一惊,掩饰的笑笑,“哪里的事,只是出来吹了点冷风罢了。”

他看了我几眼,也跟着笑起来,“鄙国春天的天气干燥而寒冷,侯爵大人可要千万当心才好啊。”

“多谢好意,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

相视几眼,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止住了笑容。

“恕下官鲁莽,侯爵大人今夜有何打算?”沉默了片刻之后,年轻贵族抛出了一个和之前话题完全搭不上边的问题。

某种警觉涌上心头,我不动声色的回答,“在下现在疲惫不堪,当然是要找个地方休息了。”

“呵呵,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陛下今日的诏书里似乎并没有指派阳亥侯爵府啊。不知道今夜您准备休憩何处?”

我哈哈笑了几声,“这么大的临川都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地方供在下居住么?”

“这个嘛……”年轻贵族浅浅一笑,“侯爵大人的情况比较特殊,颇有些难办哪。”

“哦,阁下此话怎讲?”

“下官的意思是……”温和平缓的嗓音不紧不慢的只说了几个字就突然顿住了。他侧头看了看远方,脸上随即浮上一丝奇异的笑容,“请恕下官告辞。”

“阁下!请等一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青年贵族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转身悄无声息的沿着长廊走开了。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青年贵族脸上温和的笑容和方才那双黑夜中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怎么也无法在这个背影上重合起来……

正在短暂的出神间,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传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木挽!”

正扶着白玉石柱的我瞬间放开了手,挺直身体,没什么表情的正面迎向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的几个人影,“什么事?”

不必猜测来人是谁。以整个临川之大,在我今天早晨受封之后,现在还以姓名来称呼我的估计已经没有第二个了。

“原来你在这里!” 走到离我还有七八步的地方,文辉停住了脚步。

黯淡的月色下,他的嘴唇紧抿成了一个冷厉的弧度,神色似乎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线带着一贯嘲讽的神色扫过我的方向。

“今天你的表现真是一如既往的风光啊。”

“还好。”我撑住涨痛的头,淡淡颌首,“今天你的表现倒真是不合往常的谦逊啊。”

自从在易水城中被灌下一杯‘琥珀烈焰’以后,我的声带直到前天才恢复正常。十几天被迫说不了话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这两天每当看到文辉那张脸时,说话总会情不自禁的带出几分火焰味来。

看来易水宫廷的说话挑衅方式还是太含蓄了。听到我的话,他的反应居然是大笑起来,然后转头吩咐身边的亲兵,“小究,小柒,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么就恭请我们的木挽殿下回司马府吧。”

看着那几个亲兵以半包围的姿态走近来,我皱了皱眉头,不过再想到目前身处临川的尴尬处境,反正是一片无根的浮萍,随便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或明或暗的监视窥测,在哪里不是一样?随遇而安也无妨。

想到这里,我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行人顺着走廊出去。

沉默着转过几道弯,将华丽辉煌的皇宫抛在身后。走在前面的文辉忽然说了一句,“你遇到他了?”

我闷头赶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又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个“他”应该就是刚才那个青年贵族,大概是他在离去的时候在走廊上和文辉碰到了吧。

“是啊。”我随口答道。

他立刻低声的咒骂了声。“你没跟那个混帐乱说什么屁话吧?”咄咄的口气。

“……”我只是冷冷瞪了前面的背影一眼。

“你敢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再送你几杯琥珀烈焰,让你继续当几个礼拜的哑巴去。”

“……我拒绝回答混帐的问题。”

前面的前进动作突然刹住。文辉定住脚步,没什么表情的回头注视了我几眼。“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耸耸肩,“你们兀兰的官员,我怎么可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迟均。”

看到我瞬间怔住的神色,文辉的脸上充满了恶质的微笑,随即又加了几个字,“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铁血太傅。看不出来吧?这么一个貌不出众的年轻人,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恐怖人物。”

花了几秒钟让昏沉的大脑消化了这个事实之后,我头痛的捂住了额角。

居然就是他!

专门负责兀兰帝国内外监察,历年来策划执行了无数震惊大陆的情报窃取及上层暗杀事件,在各国都是恶名昭著的那个迟均!

想起居然和这样的人物对谈了那么久,还有他临走前那个含义不明的笑容,我忍不住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等了一阵没有听到我说话,文辉哈哈笑起来,“怎么,听到名字就被吓得不敢出声了?看来迟均那小子在外面的名声还真是不一般的坏哪。哈哈哈哈……”

旁边几个亲兵跟着大笑起来。

我按住隐隐作痛的头,压抑着反胃想吐的欲望慢慢跟着往前走,对于眼前这个狂妄的家伙无话可说。

又顺着走廊走了不少路,我不说话,文辉就和那几个亲兵聊天。他们说话相当随便,大约是兀兰军中风气不同的缘故,元帅和亲兵之间居然还可以互相开某些相当限制级的玩笑,然后几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幸好天色漆黑,否则我的脸色若是让他瞧见了,想必又免不了好一阵子嘲笑。

眼看前面隐约就是朱红色的宫门了,文辉的笑声尚未绝,宫门外忽然闪现出一大片明亮耀眼的红光,映的周围的黑暗处全部鲜亮起来了,尤其是宫门口那块地方纤毫毕现。随后从宫门外传入耳际的话语明显是年轻人的声音,大声斥道,“东门这里也要全部仔细检查,今夜找不到人,唯你们是问!”

那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熟悉,只不过现在喝醉乱成浆糊的脑袋里什么都记不大清楚了。我捂着头想了想,既然这里是兀兰的王宫,应该什么事都和我没关系才是。想到这里,我继续不紧不慢的往宫门那里晃过去。

晃了两步,手臂就被一把拽住了。侧头看去,文辉在瞪我,“你疯了!刚刚才得罪的人就在外面,你还要去自投罗网?”

我大怒,回瞪他,“我……我得罪谁了?我怎么不……不记得!”

外面熊熊火把的光线映射下,眼前男人的表情明显呆滞了好几秒钟,然后显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居然妄图和喝醉酒的人争论,我今天真办了不止一件傻事——”

腰部忽然一紧,整个身体腾空似的离开了地面,眼前的景物猛地上下颠倒,视野里一片模糊。我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力的锤文辉的背,

“混蛋!你放……放我下来!!”

耳边隐隐约约好像有交谈争执的声音,那个听起来颇熟悉的年轻男人的嗓音大声说着什么“家父执掌全国政务,阳亥侯既然没有府邸,那么在父亲安排妥当之前住在太宰府也是应当的。”

接着的是文辉的冷笑声,“虽然如此说法,只怕子爵意不在此吧。”

“哼,大司马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您不也是准备将这块易水之璧藏入金屋么……”

“放肆!”旁边响起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听起来竟也是似曾相识,“西雅,让你的人退下去!大司马,小儿无礼,还请见谅。”

“呵呵,太宰客气了。”

………

跟随其后似乎还有不少说话声,不过渐渐的都模糊了。

马车颠簸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的听到耳边最后的话是一句饱含威胁的声音,“忍住!你要是敢吐在这里我就……”

笑话。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命令本殿下?

“呕~~~”

当场吐的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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