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白皦从牢里出来,并未着急返晋,而是直奔西陵义庄而去。
义庄里的仵作,吃人嘴软,一五一十地跟白皦讲了一遍柳艳艳的尸检情况。
从表面上看,柳艳艳确实是猝死。
但是她年方二八,未有心疾旧证,骤然猝死,确实怪异。
“是啊,这么年轻、体健的女子,怎么会猝死呢。”白皦满腹狐疑。
“年轻是年轻,但体健未必。”仵作啃罢鸡腿,抹了抹油汪汪的嘴。“你看着柳氏,体态轻盈、面色灰白,十之八九是胎里带的弱症。只不过平日养尊处优,不需要劳作,是以并未多严重。更何况,陈女以柔弱为美,这病西施的模样,家里怕是怜爱得紧。”
“那这弱症,严重了可会猝死?”白皦问。
“是会的。但结合柳氏的生活环境和近期的身体状况看,不至于如此。这家里鲍参翅肚的给滋补着,什么弱症也不至于要命,你说是不是?”
“你是如何......”
白皦还想继续追问,义庄的门就被人破了开。
“白氏,你当真大胆!本官小惩大诫,看来并未让你长记性。不速速归晋,还在此处作甚?!”
原来是王厚江。
白皦如实道,“大人,民女觉得此案蹊跷。人命关天,所以来看看有无新的线索。”
“这是陈国,用不着你来操心!”
“大人,古语说‘人命关天’,并未说是陈人的命、还是晋人的命。”
大器晚成,说的就是白皦的口舌之能吧。
若是自小就这么能言善辩,就不会被井天作弄、被白朗欺负了。
王厚江是第二次被此女辩驳地哑口无言了,无奈转移话题,“那你来说说,此案有何蹊跷?”
“回大人,巴依木图是不可能作案的,此事民女可作证。方才仵作说柳艳艳应有弱症,这个和巴依木图的描述相符。他说见柳艳艳弱柳扶风般娇柔,才起了歹心,上前调戏。弱症若是严重,是可以引发猝死的;但柳艳艳家境殷实、富贵娇养,于理来说绝不至于此。那么定然是有个什么因素,急速加重了她的弱症。”
“那是什么加速了她的弱症?”
“这个......民女并未想到。”
王厚江白眼一翻,不知道你还言之凿凿。
他转脸问仵作,“你怎知柳氏每日鲍参翅肚?”
仵作从后院拿过一个陶罐子,“回大人,我查验过柳氏胃里还未消化的饭食。”
王厚江别过头去,白皦却一把打开陶罐,“给我看看。”
感谢这深秋的寒冷,还有西陵干燥的气候,这陶罐里的东西得以保存完好。
她拿着竹签拨弄一阵,自语道,“这柳艳艳,爱吃甜食。”
“你怎知?”
王厚江就不信看那些腌臜物,还能得出此等结论。
“这里有红枣、枸杞的皮,应该是炖燕窝的做配的,这是燕窝的常见做法不足为奇。奇就奇在鲍鱼上。瞧,这里有陈皮、梅干和鲍鱼的碎屑。陈国东南的海陵一带有这种烹调方式,把鲍鱼用陈皮、梅干入味,上火清蒸,食用时再佐以豉油,鲜甜无比。连鲍鱼都要吃甜口的,可见这柳艳艳定然是喜甜的人。”
仵作点头附和道,“弱症者食用甜食,是能化解些目眩无力的症状的。长久以来便成为她的饮食习惯,倒也合理。”
“可这些东西已经基本成渣了,很难辨认了,应该是柳艳艳晚餐时吃下的。”
王厚江闻言轻嗤,“很难辨认”也没逃过你这个吃货的眼。
“她最后吃下的东西,应是......”白皦眉头紧锁。
“是什么?”
“是个此时此地不可能的东西。”
三言两语间,王厚江已然知晓面前的小娘子见识不俗,此刻对她的看法颇为看重。
他虽然表面淡定些,但其想破案的心尤甚白皦远矣。
天晓得为什么让他碰上此等难缠的案子,特别是那个凶嫌。人前脚被羁押,后脚理藩院的人就找上了门,以“有碍两国邦交”为由,施加压力,想让王厚江速速放人。
王厚江岂能就范,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掷地有声,何况巴依木图只不过是胡国的一个宗室子。
话虽如此,但再拖下去,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早日缉拿真凶,自然就能早日释放巴依木图。
想到这,王厚江换了副面孔,把白皦从头到尾恭维了一番,这是要拿人当枪使的路数。
这种招数,白皦早就在白朗手里百炼成金了,岂能吃他王厚江画的大饼。
“大人有空恭维我,不如去柳宅瞧瞧。”
王厚江乐颠颠地往柳宅走,当然不忘带上白皦。
一路上他又跟白皦讲了一下柳家众人的情况。
“柳氏的母亲早亡,父亲忙于照料生意,平常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一个乳母和一个丫头。乳母是柳家的老人儿了,与柳氏情同母女。遇到巴依木图那天,就是丫头陪柳氏去酒楼的。巴依木图轻佻无礼,丫头忠心护主,还被那厮甩了还几个巴掌。纤弱的柳氏这才气红了眼,拼着力气给了巴依木图一脚。”
白皦点点头,“照大人这么说,柳艳艳身边的这两个人,都没有杀人的动机。”
“是的,这点我也问过其他人,包括杂役和街坊,都是这么说的。喏,柳家到了,你想问什么,自己去问。”
白皦也没跟王厚江客气,直接叫过来丫头和乳母问话。
丫头是海陵人,柳艳艳晚餐吃的陈皮蒸鲍,就是丫头的拿手菜。
乳母是岭南人。
“你家小姐出事那天,晚间用晚饭后,可有吃些什么?”
“吃了。”小丫头抢着答,“小姐说晕眩,许是晚间没吃饱,让我给拿些果子吃。”
“你拿了什么?”
“金丝蜜枣,小姐晕眩时,吃点甜果子就好。”
“但是你家小姐并未有吃。”
“你怎么知道?”丫头惊讶,“我把果子拿过去的时候,小姐说王媪已经给过她果子吃了,吃不下了。”
白皦把目光投向王媪,“你给她什么?”
“我身上带的桃酥饼,怎么了?”
“再想想,是不是你记错了?”
王媪不敢看白皦的眼,觉得这小娘子的眼似鹰隼一般,盯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奴没有记错,是桃酥饼。”
白皦卸了气势,故作轻松道,“没想到柳小姐也爱吃桃酥饼,我也爱吃。今日多有叨扰,告辞。”
王厚江一头雾水,回去的路上,没等他问,白皦就摊牌了。
“王媪的嫌疑很大。第一,柳艳艳的胃里根本没有桃酥饼的碎屑;第二,王媪是岭南人。”
“这地二点,本官没理解。岭南人如何?”
“我说过柳艳艳胃里有此时此地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您还记得吧?这个东西就是新鲜的岭南佳果。”
“荔枝!”
“是的。我曾去过岭南收购果干,其中就有荔枝干。晋国的水土气候不利于荔枝生长,这荔枝又金贵无比,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实在经不起车马。所以百年来晋人只能靠果干聊慰口腹。而这果干和鲜果相比,逊色万分!鲜果的那个晶莹剔透啊,那个汁水丰盈啊.....”
王厚江递帕子,让白皦擦擦嘴。
他今天算是开眼了,世间竟有人真的可以“垂涎三尺”。
“除了岭南,其他地方的陈人,也是只能吃果干的。比如本官,至今也没有你的好口福。”
“那就难怪你们不知道,食用鲜荔枝是有忌讳的。今年盛夏,我去荔枝园采办时,老翁告诉我,他的小孙子就是因贪食荔枝而死的,这种事在岭南不算新鲜。当地有一种说法是荔枝太甜了,能勾掉人的魂魄,所以不能多吃,尤其是老人和小儿。而外地人不知有这个说法,是因为,荔枝果干“勾魂”的功效,远不及鲜果。”
王厚江明白了,“小儿体弱,弱症也体弱,串联起来就是——有人利用荔枝鲜果杀害了柳氏。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岭南来的王媪!可是......”
“可是咱们都说了,鲜果难出岭南,现在又已快入冬,无论是天时还是地利,都不该有鲜果出现在西陵。而果干又没有那样的功效。除非是......有大量的冰,完全不计成本那种,将鲜果从岭南运到西陵,再从盛夏一直储存到严冬。哎,大人,你去哪里?”
“查冰!”
王厚江和白皦分头行事,前者排查官窖和坊间私冰去向;后者跟踪调查王媪身边有能力贩购冰块的人。
最终,二人的线索归为一处——王媪的大儿子,猪肉荣!
猪肉荣,顾名思义,这是个肉贩。
只不过人家近几年生意做大了,不仅卖猪肉,还兼顾给西陵大小酒楼送菜。
鲜肉鲜菜的损耗大,此类商贩往往通过各种渠道购买冰;更有甚者,私建小型冰窖。
猪肉荣就属于胆大的那种,他就私建了一个小型冰窖,用来储放货物。
王媪从岭南带过来的荔枝还被猪肉荣私藏了几颗,想给其相好尝鲜。
面对王厚江拿出的证据,王媪百口莫辩。
“王媪,你糊涂啊!柳氏奉你如母,远近皆知。你为何能下如此狠手!”
本来颓然失神的王媪,在听到“奉你如母”四个字后,突然狠厉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什么奉我如母?!奉我如母,就要杀我的孩子么!她连续杀了我三个孩儿啊!她是罗刹!是夜叉!是恶鬼!”
在王媪疯疯癫癫的哭诉中,众人才得知前因后果。
她在生下大儿子后,迫于生计,被选入柳家,给小姐做乳母。
王媪温柔善良,又有耐心,柳艳艳很依赖她;她也十分疼惜这个丧母又虚弱的小女娃。
因此,她不惜舍下自己的长子,全心全意陪伴柳艳艳。
二人简直宛如亲母女一般。
后来柳艳艳渐渐长大了,身体比小时候强了不少。
因此,王媪得闲能常回家看看,后来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能是高龄产子,后面的孩子接二连三的夭折,最大的也不过三岁。
王媪为此大病一场,柳艳艳不仅衣不解带地侍奉,更跑去长跪祈福。
她不忍艳艳遭罪,撑着病体连夜上山,想带柳艳艳回家;无意中竟然听到柳艳艳对着神明的忏悔。
只因柳艳艳不想让旁人夺走“母亲”,竟不惜对幼儿痛下杀手!
得知真相的王媪五雷轰顶,此刻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她视如己出的娇弱小姐,而是杀了自己三个亲生骨肉的恶女!她恨不得生啖其肉!
后来,王媪借口回乡给婴孩超度,购买了一批荔枝鲜果,与大儿子合谋运至西陵。
王媪的恨意蛰伏已久,几日前终于等到机会,实施了“荔枝毒杀”之计。
看着全然不知的柳艳艳,津津有味吞食荔枝的模样,天真又贪婪!
果然,柳艳艳食罢荔枝不久,就更加眩晕无力,气息渐弱下去,直至暴毙。
王媪终于大仇得报!
她自以为计谋精巧之至,反向利用了地利与天时,为人之所不能为。
却还是逃不过天网恢恢。
刚刚被理藩院领回来的巴依木图,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逢人就吹嘘自己的“西陵奇遇”。
坐在上位的理藩郎陈无极盯着西陵送过来的陈情卷宗,“庆云白氏,为巴依木图之人证......”,良久。
终于,他开口问,“庆云白氏?是怎样的人?”
巴依木图被问懵了,“普普通通的小娘们,凶得很,不好看!要不是那日我喝醉了,怎么可能输给她,我一个左勾拳、一个连五鞭......陈大人,哎,陈大人你干嘛去啊?”
巴依木图是真不喜欢这个喜怒无常的理藩郎,还不如那个贪财好色的理藩尚书呢。
“要不是看你刚把我捞出来,我一个‘接化转发’,你非死即残!郎哩个儿郎——哩个儿哩个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