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阴就如指缝漏沙,算起来遇到花娘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
白皦这个小采办当得是乐此不疲,从春分初分到冬至将至,她在晋、陈、胡三国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
不仅差事办得不错,更是增长了不少见识,当然也少不了天南海北的各处吃喝。
临近冬至,白皦记得和雪虎的约定,正打算押送完这几车胡椒,就告假回嶓冢山看看。
胡晋二国的政局近来颇为紧张,白皦的商队不得不从陈国的西陵取道,迂回入晋。
真可谓是肉食者一皱眉,老百姓跑断腿啊。
不仅是晋国的商队如此,胡国的商队亦然。
小小的西陵,一时之间涌入了很多晋商、胡商,大家不分你我,杂居一处。
白皦赶了一天的路,三杯酒下肚,乏劲儿上头,想早点歇下。
无奈隔壁的这厮,一直在房里宴饮取乐,鼓点声就没停过。
白皦常年在军中,野外扎营,雷雨风雪是常事,狼嚎鬼叫也不影响入睡。可今日这鼓点甚为诡异,扰得白皦心烦气躁,辗转反侧。
“仙人,仙人,仙人救救奴,救救奴吧......”
“啊!”白皦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方才不知不觉浅梦,梦里有个面目不清的少女,单衣薄衫、瑟瑟发抖,可怜极了。
此时隔壁的宴饮依旧,和着欢快的胡人小调,鼓点愈加密集。
白皦是彻底睡不着了,拿上乌刀就出了门,正巧碰见客栈掌柜的侄女给隔壁厢房送酒。
“白阿姊可是被吵醒了?莫恼,等我送罢这壶酒,带你上我房里凑合一晚。”
白皦笑着点点头,站在不远处的中庭等那姑娘。
没多久,那厢房里碗盘扫落,人也嚷嚷起来,“让你陪爷喝喝酒,你还推三阻四的!你知道爷是谁么?你爷高兴,爷就把你带去胡国做贵人,哪里还用在这破客栈里给人端茶倒水!”
小姑娘含着泪,破门而出。
那人还在叫骂,房内的人纷纷劝慰,“乡间野丫头,不识抬举,您别气坏了。”
白皦追了上去,在柴房一角找到了魂不附体的小姑娘。
“他们可是......你等着,阿姊劈了他们!”
“阿姊!别去!你去了他们也会把你做成鼓的!”小姑娘涕泪横流,“我进去送酒,他们让我陪他们少爷喝一杯,如果不喝,就会把我的皮剥下来做成鼓面。我怕,就想着喝一杯,好赶紧走。但是那个少爷又毛手毛脚的,他说我不从他,就要把我买去、抢去。还是要剥了我的皮!呜呜呜——”
白皦搂住发抖的小姑娘,轻声安慰,“他们吓唬你的,这里是陈国,胡人不敢乱来的。”
“不!”小姑娘满眼惊恐,“我看见了,那个鼓,鼓面白净细腻,还有脂粉香气,分明就是女子的皮。是真的!是真的!他说这是和我一样大的少女,不听话,就被扒了皮......那个鼓,咚咚咚,是在说‘疼疼疼’!”
白皦看着被吓坏的小姑娘,又想起那让人心烦意乱的鼓点声,还有梦里那个少女。
她对小姑娘方才的那番话,已然信了七八分。
岂有此理!
这世间朗朗乾魂,竟真有禽兽能将人剥皮抽骨,以此为乐!
白皦提着刀,一脚踹开那胡商的厢房。就见上座的男子不仅在摆弄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鼓,面前还摆了一个浊白的圆碗,上以金银珠翠为饰。
她是爬过死人堆的,一眼就认出那圆碗是人的头骨!
由此可见,那鼓也定是人皮所制无疑!
厢房里的胡商还未来得及反应,白皦已经移步至那少爷的面前,抬手就卸了他的下巴,又拎出其双手,卸了臼。
喽啰们见主子受难,一拥而上。
白皦抽出乌刀,单用刀面就把他们挨个拍晕过去。
教训完那几个王八蛋,白皦将他们的货物都带去郊外野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在冲天的光焰里,白皦将那精致小鼓和奢华圆碗投入其中。
青烟腾起,四散于人世。
做完这一切,白皦又回到那少爷面前。
“实不相瞒,你们的货物被我烧了,自古‘杀人越货’,杀人在前。我想现在补救一下,还来得及。”
“呜——呜——呜——呜”
那少爷的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
“我也不想见血。你要是能答应我再不以人取乐,而且不会报官,我就考虑放你一马。”
那少爷闻言,复点头如捣蒜。
白皦哼笑,一拳打在了他的眼眶上,他软软晕了过去。
本以为这件事就了结了,但第二天出城的时候,白皦的商队还是被官兵拦了下来。
“你等可是北晋花记南北货行的?”
“回官爷,正是。”
“你们和昨夜一宗命案有关,速于我回府衙!”
命案?
白皦一脸懵。
昨日就怕此等麻烦事,她才放了那胡商一马,否则她早就剁了那一帮杂碎了。
这怎么还死了?
白皦带着疑问来到府衙,见那群胡商亦在堂上。
一、二、三、四、五。
这几个人不都全须全尾的在这儿么!
既然没死,那传唤自己过来作甚?
“噹——”
西陵县令一声惊堂木,喝道,“下站何人?!”
白皦跪下,“民女白氏,籍贯庆云,年双十。”
这是福宁当初给她的籍册上写的,她照着说罢了。
“白氏,本官问你,你身为陈人,为何受雇佣于晋商?”
“回大人,庆云城破,如今已是晋国之地,此时奴是晋人。既然是晋人,为何不能受雇于晋?”
白皦抬眼,对上县令。
是那个帮着花娘出头的穷酸书生!
无论是书生,还是县令,这穷酸气都丝毫未减。
官服的下摆早已抽丝,内衬上还有若隐若现的补丁。
兴许是被白皦盯得不自在,县令轻咳两声,继续道,“不仅有把子好力气,还有一副好口齿。庆云本就是我陈国国土,你祖上皆受陈国天恩,这才做了几日晋人,就忘了祖宗了?”
“诚如大人所言,奴是陈人,不可受雇于晋。那大人是陈人,在南临时,不也为晋人仗义执言,顶撞公堂了么?当时公义在前,大人可有陈晋之分?”
县令愤然道,“我和你怎可相同!”
“奴为生计,大人为公义,都是平生不可舍弃之事。事有高低,但无贵贱。若大人一味执着于奴是陈人、是晋人,不若提刀上马,再杀回庆云便罢!”
县令哑口无言,思忖片刻。
“罢了罢了,是本官无礼了,给娘子赔不是了。本是朝堂丢城,本官却对你一介百姓兴师问罪,实在不妥。”
白皦忙回礼,连声道:“不敢不敢。”
县令正了正神色,“吾乃西陵县令王厚江,今日唤你过堂,是问你昨日可是与身旁这几人胡人相见过。”
“回大人,正是。”
“他们身上的伤,可是你所致?”
“这......”
“从实招来!”
“是。”
白皦狠狠瞪着那胡人少爷,这小子不是答应不报官么?!
那胡人少爷“噗通”一声,给白皦跪了下来,“我们是切磋!不是她打的我!我们昨晚喝酒,然后切磋拳脚,她酒喝多了,下手没轻重,就卸了我的胳膊。我是清晨才等来的郎中给我接上的。如此,我怎么半夜去杀那柳氏小娘子!王县令,你可要明察啊!”
什么?!
什么柳氏小娘子?
死了的人是柳氏小娘子!
那胡人少爷是凶嫌,自己成了胡人少爷不可能犯案的证人。
白皦此时才理清楚这案子的脉络。
“巴依木图,是非曲折本官自会判断!你受了伤,不代表你的仆从不能去帮你作案。”
“大人,我等被这小娘们,哦不,小娘子拿刀打晕了!”
“是啊,是啊,你看我脸上的印子,是不是她身上的刀所致?”
“大人明鉴啊,如果不是晕了整晚,我们少爷也不至于清晨才被送医啊!”
那几个小喽啰,你一言我一语。
白皦的刀在入府衙前被卸了,王厚江特地让衙役将刀呈上,仔细对比了痕迹。
“那你们仍有买凶杀人的嫌疑,暂时羁押候审。”
巴依木图不服,“你敢关我?!你不打听打听爷爷是谁!你个小小县令,当心理藩院剥了你!”
白皦不服,“大人他们有嫌疑,我可是未曾见过柳氏啊!为何我也要被羁押候审?”
“你不是羁押候审,你是因为持械斗殴,刑五日,可以钱赎。”
“多少钱?”
“五百钱。”
“那您关我吧。”
王厚江:......
真不知道是不是蓄意报复,王厚江把白皦关在了女牢的大门边,这里四处漏风,一墙之隔就是羁押牢房。
白皦也从胡人少爷那边,将这案子的细节了解了七七八八。
柳氏,闺名艳艳,是西陵富商的独女。
前日在酒楼被巴依木图轻薄调戏,柳艳艳重重地给了他一记“断子绝孙脚”。
巴依木图当下就放话说要杀了柳艳艳,剥了她的皮做阿姊鼓。
然后就是昨夜半,柳艳艳真的死了,可以说是突然暴毙。
仵作查验不出死因,不排除是西域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毒物所致。
因此,身为胡商、又和柳艳艳结了梁子的巴依木图,就成了头号嫌疑人。
虽然,白皦是顶烦巴依木图的,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没有作案。
从傍晚开始,巴依木图就在敲鼓、宴饮;入夜不多久,她就卸了那厮的手,打晕了他的仆从。
烧货也就用了半个时辰,回来时他还在房里痛哭流涕呢,仆从也是保持原状。
郎中也过堂作证了,他是清晨才被请到客栈,帮巴依木图接上的胳膊和下巴。
况且,巴依木图不是扬言要剥了柳艳艳的皮么,柳艳艳死了,可皮还好好的啊。
白皦的好奇心被完全激发了。
她手执草杆,以地为纸,仔细理起案件的大小线索,全神贯注间,竟忘却了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