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端行自官署处理完公务回来时,已近黄昏,他前脚刚踏进相府的大门,后脚就有人脚程快地报到了侧夫人李氏那里。
李氏虽为侧室,却也不是一般的侧室。前齐国公乃她的外祖父,现任刑部尚书更是她的嫡亲兄长。
出于这几层关系,右相府上上下下的一众仆役无人敢对其不敬,就是在称呼上,也是颇为讲究,但凡遇上了,皆是毕恭毕敬地低头唤一声夫人,聪明地将那个侧字略去。只因,那字委实刺耳得紧,没人愿意时时刻刻被人提醒着自己那并非正室的身份。
至于以李氏那样的出身,缘何不是正室,反而屈就做了墨端行的侧室,这事真要细说,话可就长了。简而言之,当年李氏入府时,这右相府里早有当家主母,更已育有一子一女,嫡长子墨然安年十一,其妹墨如初也就小他六岁。而能让那时不过十八芳龄,且正值青春貌美的李氏自愿入府为侧,也是墨端行的本事,以至于此事在京里至今仍是一桩美谈。
那年李氏入府产子后不久,当家主母便因病猝然离世,其后墨端行一直未有续弦。这些年,李氏虽未被扶正,却也视同当家主母。而看似是底下人自作聪明方有的那声称呼,实则,也是墨端行默许了的。
虽已至用晚膳的时辰,但照例,墨端行都会先回一趟书房,而侧夫人李氏,更是早早便候在了那里。
眼看自家夫君见到她时面上没有丝毫异色,她心下微一吃紧,跟着上前,再低眉顺目地递上盅热茶,斟酌了一会儿后,终是开了口,“听底下人说,初儿前阵子受了风寒,这一病又是半月,不知现今可好些了?”
一口茶水方咽下喉口,墨端行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偏头看向她的眼神让李氏言语间越发小心起来,“妾身是想说,既然初儿的身子那么弱,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倒不如……”
“倒不如扶一把你母家的侄女,是吗?”话间,掌中的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搁,吓得李氏当场窒了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底气,“妾身也是为相府着想,初儿这些年在京里的名声本就不好,又是个病秧子,如何能将相府的未来尽系于她一人之身?再说霜儿那孩子,样貌品性哪一样都不差,即便太子正妃的位子不敢想,但侧妃的位子,她一个尚书府的千金,还是够得上的。”
“品性不差?”墨端行眯眸,眼里寒意已现,“难道她这些年在京里骄横跋扈的名头,还不够响亮?”
提起这茬,那李氏可有话说了,当即反嘴,甚还有些阴阳怪气,“初儿的名声也不好,难不成她当年,也真的做下了那些事?”
墨如初这些年在京里的名声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这两人当的是心照不宣。每每忆及此事,墨端行皆是后悔不及,以至于登时沉下了脸来。
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了哪壶,李氏惊慌之下,改口得倒也及时,“妾身的意思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初儿已是深受其害。可见,有关霜儿的那些传言,也不见得都是真的,多半是些诋毁之词,如何能信?”
不欲与她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墨端行一语道破所有,“李谨年嘱你来做说客的?”
此话一出,李氏立时收声,不敢多言。
李谨年,现任刑部尚书,他的夫人,正是郑国公的嫡女,而李氏口中的霜儿,细细算来,那就是郑国公实打实的外孙女。
也便是说,那日淑妃殿内,两难过后,郑国公最终将自己的外孙女选做了棋子,进而保全了自己的嫡亲孙女。给的说法还相当有说服力,只道是,这里头他们直接掺一脚委实太明显,还不如隔那么一层亲疏远近的关系,多少能遮掩一二。
而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李氏自然是无从知晓,她那嫡亲兄长着人传话时,更加不会如实相告,但墨端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想必,对于李谨年来说,让自家闺女入东宫,是件百利而无一害之事。不管来日上位者是谁,他都可以保全下一家老小,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妙。
眼前李氏还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墨端行却早已失了耐性,索性将话挑明,“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你也莫要掺和再管。回去告诉你那兄长,这趟浑水不是他能搅得动的,别想着把主意打到相府来,再有下次,他的刑部尚书,也就做到头了。”提点完李氏这一句,墨端行起身便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去看看初儿。”
方被墨端行一句话吓住的李氏终是回过了神来,满目哀怨地望向那早已消失在门边的身影,禁不住恨恨道:“初儿初儿,你眼里就只有陈缎依的一双儿女,难道晗儿就不是你的儿子?”
……
如今太子选妃被提上了日程,陛下要保太子的意思已经甚是明显,墨端行此来,主要是为了安抚自家闺女,没想到,对方却反而跟他道起了歉,“女儿那日语气重了些,还望父亲原谅。”
瞧着她灰白的面色,墨端行不由想起,这孩子重伤初醒的那几日,眼里黯淡无光,犹如死水一潭,而今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神彩,他又怎么忍心再说重话,“罢了,为父此来,只是想要告诉你,你娘那里,为父会去一封信向她解释原委,你且安心养伤便是。”
知道自家父亲这是想要借机同母亲产生些交集,墨如初虽不想就此坏了他的悉心盘算,但细想过后,却还是不得不给泼一泼冷水,“父亲有心,不过,您的亲笔信就算送到了娘的手里,她也未必会看,就算看了,怕也只会怨怪父亲你什么都不做。想来,还是由女儿口述,大哥代笔,给娘去一封书信的好,若不然,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安心的。”
这话说得极是在理,饶是为官数十载的墨端行也挑不出毛病来,唯有作罢,“那便依你。”
几乎是前后脚,这座相府的主人才刚走,墨如初的兄嫂就进来了。
方巧有事要用上自家大哥,这来得也是快,更没想到的是,其后,墨然安自怀中掏出一封自江湖远来的书信,这一下,连写信都可以免了。
知自家妹子伤重,怕是连读信的气力亦是缺缺,她家大哥干脆好人做到底,挑拣了信中的几处重点,转而告之,“母亲言,江湖事,江湖了。衍陈庄跟承岳堂此番联姻已近五年之久,岳逢齐作为承岳堂的未来掌家人,既然敢做下那样辱没自家门楣的事,进而累得素苒小产,本就理亏,如今竟还迁怒,买凶想要你的命。这件事闹大了,两边的脸面都不好看,还平白让五族的那帮伪君子看了笑话。此事她和舅舅已有应对之法,他岳逢齐若是想两边就此撕破脸,我们奉陪。”
醒来这么些时日,听到的尽是些糟心事,而今总算听到了一件顺心的,墨如初不由牵了牵嘴角,哪知,笑意尚未及眼底,便叫自家兄长一语摧毁,“不过,在事情还没摆平之前,你还需乖乖呆在府里,哪里都不要去。到底是天子帝都,下一波杀手即便进了京,不知你在京里的身份,要找出你在哪儿,难如登天。即便最后真找见了,这里是相府,他们也断不敢贸然行动。再者,他们若是真打算在京里就动手,五城兵马司,也不是吃素的。”
墨如初才没那闲心管五城兵马司平日里吃不吃素,她只知道,自己这回,怕是真的逃不过了,“母亲想必,还不知道如今京里的状况吧?”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今日朝议上刚吩咐下去的事,消息就是再快,也得三五日后才能到衍陈庄。
思及此,墨如初心下烦闷,本就素白的脸上更是郁郁,看得她家大嫂很有些不忍,“虽说事已至此,但……不能称病吗?”
这个问题都不用墨如初出声,墨然安直接替自家妹子答了,“静儿,太子选妃,不是当年公主选伴读。就算小初想再称病,你觉得,这次父亲会允吗?”
听罢,商静先转头看了看自家夫君,再回过头瞧了瞧榻上的自家小姑子,脑中忽然闪过今日在京中最热闹的茶楼里听到的那桩事,想来,正能派上用场,“巧了,我这儿正好有一桩事,小初你听了一定开心。”
兄妹俩对视一眼,转而齐齐将视线投向了商静,只见她一脸的眉飞色舞,“而今,那个位置的诸多人选中,呼声最高的,一个是左相家的嫡次女,还有一个,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也就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长乐公主的两个伴读。”
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可惜了方才自己心中一瞬燃起的那抹希望之光,它就这么灭了……墨如初唯有合眸为之哀悼。
犹记得当年长乐、成安两位公主择选伴读,正逢她闺中密友的及笄礼,两桩事就这么碰到了一起,她就是再不情愿也得回一趟京。回京前,母亲似是想到了什么,嘱她务必称病。也就是自那次后,她病秧子的名头才广为人所知。
可没想到,逃过了那一次,却还是没能逃过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