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还未等徐褩搬过几块石头,便瞧见入口那里堆满了吃用和上好的御用银丝碳。
阿椋的这栋野墅虽然是那世的产物,可是建造者当时是遵循着一些人为躲避喧嚣回归自然而设计的,所以房中的硬件设施几乎是清一色的仿古排现,取暖也是靠燃木的壁炉。
“你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
阿椋一边帮徐褩卸下肩上的东西,一边疑惑的问道。
“应该是那人送的,我觉着既然都送到了家门口,那便不用白不用,反正......”
“扔回去。”
徐褩见阿椋旋即冷了脸,艴然不悦的模样,便再不敢多言。重新将东西背上,又给扔出了“一线天”外。
可即便是这样,外面照旧每隔七日一送,随君取与不取,皆不为所动。
而那个始作俑者同样,任卿理与不理,也无风雨也无晴般每月一顾。
一年后的十月,北地深秋去寒冬至,桃源野墅内暖意融融。已过周岁的小月亮整个趴俯在玻璃窗上,稚嫩的一声声喊着:“爹爹,爹爹......”
“娘,爹他好可怜,浑身都湿透了呢......”
曜儿手里拿着半块桂花糕,扶着小月亮,更加可怜兮兮的看向倚坐在壁炉旁看书的阿椋。
徐褩抱了几块干柴一边往里壁炉里加,一边看偷眼瞧着椅中人,她的目光仔细且认真,只不过手中的书页一直未曾翻动过。
都说好女怕缠郎,更何况还是那么个能屈能伸,玉峯仙姿般的人物。
“阿姐,外面雨雪天,要不......给他把伞吧?”
给他把伞?给他把剑自裁还差不多。
阿椋将书一合,闭上眼眸思绪良久,再睁开眼时,不带任何情绪的吩咐徐褩。
“去将他唤进来吧,我有话同他讲。”
徐褩得了话,便转身到外面将人唤了进来。而此时的天上,也开始洋洋洒洒飘起如羽的大雪来。
甫一入屋,原本落满雀金大氅的白雪便化成了水滴落到地板上。
逄倞抬手解了系带,自然而然的将大氅往旁边的徐褩手中一塞,抬脚大步的向壁炉前的阿椋走了过去。
这人大概是当主子当惯了,看谁都像奴才。徐褩本来心中还对他生出点同情,现在因慨懑一扫而光。
见旁边两个小的张着小嘴,一脸好奇的盯着自己爹娘看,便郁闷的一手拎起一个走进旁边的屋子。
阿椋看到撩袍坐在对面的人,打湿的几缕发丝贴在额头脸侧,看上去落魄凄朗,大概不知他真面目的女子都会为之心动吧。
她面无表情的倒了一杯热茶,慢慢推向逄倞,然后的沉默的看着他饮了一口。
“钩吻,”他咂了一下嘴,笑着夸赞道,“嗯,不错,今年的新藤。”
“知道有毒还喝,应该是死不了的。”
阿椋压低了眸子,不由自主的咬着唇角看向他。
逄倞倒是面色无虞,笑得风光霁月,伸手将圆几上的一只瓷瓶扔进了壁炉里,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阿椋措手不及的一惊,着急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你这荠苠水怕是用不上了,想要我的命送你便是。”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我只想要你离我远远的,永远都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她说完看到逄倞的额上开始密集的冒着冷汗,便连忙跑到壁炉前伸手去捡瓷瓶。大概是做工好,竟然没被烧裂,但却将她的手烫伤了一大片。
逄倞将人一把揽在怀中,连忙抚上她受伤的手。
也确是奇怪,刚刚灼痛难忍的伤处,竟痛意全消,隐隐有些冰凉舒服。
那揉手的动作带给她的感觉太过熟悉,不禁让她想起他这长久以来的变化,心有有些起了疑。
逄倞这种人是根本不屑模仿别人的,除非......
“你同纭川......是什么关系?”阿椋的语气带着质疑与诘问。
大概是那毒见了效,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唇有些发青,手也捂向胸口。
“他是我曾经扔掉的......慈悲心。”
“可你,终究不是他。”
阿椋的声音里带着消沉,想从他的眼中看到他所说的慈悲。
“我曾经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自己会模糊那些经历,可你的出现总提醒着我经历过的那些伤害和痛苦,如影随形,我......忘不掉。”
附骨之疽,如何能忘。
逄倞的身形渐渐萎顿于地,声音有些凄凉萧索。
“从前只想着将你留在身边,却从未想过你的感受。如今用命偿你,肉体消散,魂归惘荒。”
他艰难的睁开眼,曾经与她在一起的画面交织着浮现在眼前。
“可你定要知晓,我这人的慈悲不多,仅这一次。错过了,便不再有,所以......莫要心软。”
阿椋的手被他握的生疼,眸中尽生怨怼。
“你每次都是携风带雨,夹雪裹冰而来,不过是想引我内疚抱愧罢了。你睁眼看看我,”她拽住逄倞的衣襟,赤目沉声质问,“看看我已经被你欺至这深山一隅,你还想怎样,你为何偏偏不能放过我......”
逄倞早已紧闭双眼,昏迷不醒,无论她如何歇斯底里沉声质问,他终归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回应。
“唉,娘亲好可怜哪。”
“你爹都要死了,这回你倒不可怜他了。”
徐褩扯起嘴角,冷笑着看向门缝下的曜儿摇了摇头,这孩子果然是迥于常人。
可下一刻,曜儿便抱着小月亮跑到阿椋身旁哇哇大哭起来。
“娘亲,你救救爹爹吧,娘亲......”
“爹爹,爹爹......”
徐褩终于知道什么叫白眼儿狼了,这俩小屁孩儿是阿椋遭了多大的罪连生带养的,可却敌不过这个每月来那么一日扮作慈父的混账爹。
逄倞这一次不仅没死,还歇在这桃源三日才走。
源外等候的靳二将他家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然能在阿椋这棵树上吊这么久,还将行宫挪到了幽州。而且将就要立秦大人家的嫡女为皇后的事捂得半个话风未漏,也真是能耐。
自这次起,阿椋不再对逄倞冷漠相待。虽不会笑脸相迎,但他送自己的东西她不再拒绝。再来时桌上也有了他一付碗筷,却唯独不留他过夜。
每一次经过一线天,出去取东西的徐褩都要驻足抬头看上那倒映的异界许久,仙蝶神鸟,琪花瑶草,尽在其中。
可阿椋不知为何就是不愿多看上一眼,更无法沉醉在那旖旎美景和恬逸感受之中。
她总觉那是诱人的陷井,噬人的深渊。
阳春三月时,逄倞轻步行至石屋不远处,便听闻有小儿戛玉敲冰的背诵之声,是曜儿。
快四岁了,是时候该为他请太傅了。
当逄倞将想法告之阿椋的时候,她并未拒绝,而是将曜儿带到卧房中认真的问他自己的意愿。
“同娘亲和妹妹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娘亲,我喜欢爹爹,想同爹爹在一起。”
“以后若是见不......见娘亲的次数少了,不要哭鼻子,你可是男子汉哪。”
这天,阿椋抱着他无声的哭了好久好久。
逄倞见阿椋点了头便立即着手去办,五月的时候便携曜儿回到洛阳确定了太傅,举行了隆重的拜师礼。
当众臣子下朝后,三五一起朝宫外走时,路过新被提升为右相的原大理寺卿秦大人身边时,不由都对他道了恭喜。
“哎哟,秦相,恭喜啊,明年您就能荣升为国丈啦......”
“是啊,别看咱们皇上从外面带回一挂名的太子,可到时还不是照样得称呼您一声国丈,称皇后娘娘一声母后......”
官场上的寒暄有时看上去祝贺奉承,实则却是夹枪带棒的嘲讽。
他们并非无缘无故的非要找秦相的不自在,只是有知根知底的清楚,这秦相唯一的一女明明当年在幽州北地时就已病故,如何就又弄出一个女儿来。
而且,皇帝还为这未来的皇后在洛水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其中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些个龌龊。
秦相也不急,只一拱手面色如常的将暗讽当奉承照收不误,“二位大人说得正是......”
季节交替迅疾如箭,光阴残忍且无情,不许你停留驻足,不给你余地后悔,却也因此而弥足珍贵。
当复一年的杏花飘落,青果满缀时,那薄雾缭绕的湖中,两轮红日正欲悄然合并。
而此时,距离老相士曾经说的五年已经过去了又两个月,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阿椋带着小月亮和徐褩几乎都要住了湖边,只等那奇迹发生,离开这里。
至于为什么这两个月逄倞没有出现,皆是因为两月前阿椋同他讲,想吃洛阳云记用今年新采桃瓣做的桃花酥,要他五月带来。
没想到,他这两个月还真的就没再过来。
“阿姐,你又在剪它干嘛?”
徐褩怀抱着小月亮见坐在湖边的阿椋,正拿把剪刀剪右脚踝上那条红绳。也不知那红绳是什么做成的,阿椋的脚踝都被剪刀划得惨不忍睹,可那红绳就是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变化。
“我看见这东西,心口便堵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偏生剪不断。”
她不止一次的剪,就连徐褩的那把窄背刀都用过,可是依旧不见有任何效果。
“姐姐,您要走了吗?”
正在专注中的阿椋听到有人唤她,闻声抬头一看,不知何时那个叫兜兜的小男孩出现在两人面前。
徐褩觉得今日这小男孩终于能看了些,至少知道穿上长衫,往那一站像个小大人似的。便未等阿椋回他,就先行开了口。
“嗯,要走啦,曜儿也不大会回来了,你以不要再往这儿跑了哦。”
兜兜也不理徐褩,继续问向阿椋,“姐姐,离开这里您会像普通人一样,会死的,多可怕啊。若是您待在这里会长生不老,您还要走吗?”
阿椋和徐褩听到他的话都是一愣,徐褩觉得这孩子太没家教。而阿椋征愣片刻后被他的话逗得笑出了声,随即将剪刀放到旁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见他坐好,阿椋也不大看他,只是望向湖中,像个师者般悠悠开口。
“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最可怕。也许等你长大了,依然会像旁人那般觉得死亡最可怕。”
“可对于我来说,最可怕的就是人们口中的长生啊。活着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连死亡都成了求之不得的期望。”
“人的生命因为有限,所以才知时间的珍贵,也倾尽所能活得精彩。”
她挑了挑眉稍,看着垂首不语的兜兜,又随即看向湖中,唇角的笑容荡漾开来。
“小褩,走了。”
阿椋起身穿好鞋,拍了拍手,又朝身后的孩子说道:“就此别过,各自安好。”
跟在阿椋身后的徐褩觉得她同一个小孩子说话太过正式,不由转头就要瞪一眼身后的兜兜。
“啊,是你。”
徐褩惊得差点跌倒,却被阿椋快速的抓住手臂向前野墅后面疾走。
此时的湖中双日已重叠为一轮,霎时红光乍现,一道耀眼光芒如云梯照亮野墅后方突然出现的一条黑色向远方延伸的路,而那路的尽头正有车流如龙,还有她熟悉的下课铃声。
身后的人不疾不徐的跟着,像是甩不掉的桎梏,令前方的两人步子有些急促。
“你说想吃桃花酥是骗我的,说让曜儿以后与我一起却是真,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舍下,也真是心狠。”
他的话音刚落,阿椋便觉脚踝那条红绳像是疯长的藤蔓迅速缠绕至全身,所到之处皮肤尽现血痕。
“抱着小月亮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告诉我爸妈,我活得很好,快走呀!”
阿椋大声的冲徐褩喊着,此时身上的藤蔓已如利刃深深陷入血肉,踉跄几步最终伏倒在地。
见她这样,徐褩哪里还能再往前走,而她的腿也好似像被什么缚住,再动弹不得。
阿椋看着那道光渐渐变弱消散,便急切的朝那方向伸出手去。
刚刚走到她近前的人,手抚上她的伤口,面色沉如深潭。只停顿一瞬,便以指尖为刃割下一络自己和她的头发,解下两人身上的红绳系在一起,凭空推至湖中的那轮红日。
他认真有序的做完这一切,仿佛两人定了某种同生共死的契约。
蓦地,红日如石沉入湖底,带起绚丽潋滟渐渐归于消寂。
“那红日不升,你便只能一直陪着我了。”
他俯身笑看着她,目光如炬,摄人心魄,“从前你与世间权贵斗,可曾赢了半分,现如今你面前的是异域仙君,他可从未输过。”
即便拿回了慈悲心,他也依旧是他,蛮横狠毒是他,细心体贴是他,不许她还家的更是他。
“瞗瞗,去替你家山君夫人尽尽孝。”
“我?”瞗瞗不敢置信的睁大着双眼,手指着自己看向他家山君,“山君啊,我可是个堂堂正正的男......”
话未说完见自家山君手中聚了光,便连忙改了口,“扮女人,瞗瞗最在行了。”
不多时,一个身穿米色风衣,背着双肩包的“伊洁”便消失在了那棵椋子木下。
半日后的桃源院中,徐褩抱着小月亮不住的抹着眼泪,她是最不爱哭的,可现在看着树下人的模样却怎么也止不住。
树下的人身着斑驳血痕的长裙,不停地从树上摘下青杏,一颗一颗的往嘴里送,好似求之不得的美味今生再不能遇。眼中蓄起的水光终盛不住,一颗颗掉落下来。
身后的野墅一点点任由疯狂滋长的藤蔓覆盖,顷刻间,从中迅速的生出一棵耸入云端的椋子木来。
“阿椋,该走了......”
这一年的六月,上阳宫有红梅弄得正盛,乾武帝也终于迎娶了右相秦大人家的嫡女为皇后,赐号辞椋。
朝堂上下哗然一片,现如今这位辞椋皇后不正是那年还为摄政王时的乾武帝带去秋宴的侧妃,原来竟是秦大人的女儿,其中神密让坊间揣测乐道了许多年。
同年的十月尾,乾武帝将绽放的丁香摆满了上阳宫处。
“你要的,我都为你做到了。”
说话的人眉眼温柔,清朗明澈,期待的看着灯下温书的人,目中无他,耳不闻言的淡定翻过一页。
殿中很静,静到连丁香绽放花蕊的瞬间都听得真切。他不信听不到花绽闻不到花香,永远无动于衷。
当年那个上折请旨要严惩见官不跪的儒者的那个官员,被逄倞出了特别指示:削官打回原籍,并每年都在年底前到洛阳领六十板子回去,无论事急或病发都不可拖延耽误。
年三十的这晚,挨过板子的那人直接被抬到了上阳宫,此时阿椋正喝着徐褩递过来的菊花茶。
“逄倞......你这是干嘛......”
水将她咳得不轻,差点肺都咳了出来,逄倞见状连忙过去为她顺气拍背。
看来是有效了,同自己讲了这许多字呢。
“这还是当年你回批的折子呢,怎的怨起了我?”
阿椋凝眉看了他许久,这人到底与自己什么样的孽缘纠缠这许久。
她阖眸长叹口气,最后无奈的摆摆手,“今年打过了,以后别再让他来了......”
一年复一年,坊间有一传闻甚广。
据传,这大邺的帝王与皇后,十几年间相貌丝毫未变。帝王无人敢深言,可这皇后却自然而然的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惑君妖妃。
“这世间的人怎的一个个都似个长舌妇,杀又杀不完,当真恼人。”
逄倞握着两颗煜煜生辉的珠子,大步入了上阳宫中,窗下的阿椋听闻是他并未回头。
“可若你是个凡夫俗子,便知这人言可畏的厉害,所以,这就是我为何不喜你曾经说的长生。”
她又在想家,逄倞隐了隐眸子将身上鹤氅解下披在阿椋身上,拭去她脸颊的那片冰凉。
“荒野之大无穷无尽,却唯有我惘荒之地直通阊阖,总不乏有心者想据为己有。”
“就要走了吗?”
阿椋终于抬眸望向他,眼中自然是有不舍。
若说回不去自己那世已成定局,可至少这世还是在人世间,对于,逄倞在耳边提过几次的惘荒,她即觉陌生又感恐慌。
“嗯,”就要带她回到自己的世界,逄倞欣然灿笑回她,“惘荒大域八方延向三十万里,太过孤单荒凉,不过还好,以后有夫人陪着。”
“我就一介凡夫俗子,怕是......”
“能孕育出日月的,你啊,绝不是凡俗。”
逄倞刮了下她的鼻梁,好笑着看她:“别怕,那里有好多人呢,可是热闹。”
“你说的魇荪山君也在吗?”
阿椋的眸中难得现出光彩,可盯视她的逄倞却渐渐露出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少生旁的心思,那厮打不过我。”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带着股奇异芳香飘入殿中。
殿中灯火葳蕤,有宫人隐隐约约间听到帝王的温声低语。
“惊川,这便带夫人归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