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起桌上的咖啡，一股醇香传入鼻中，乔染轻启樱唇，一饮而尽，浓郁的咖啡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在淡淡的苦涩中，她尝到了一丝牛奶的清甜。
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全都真实无比，与在现实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却更加让乔染感到矛盾。目光闪动中，她猛地将咖啡杯摔在地上，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在林诗语惊讶的目光中，乔染附身拾起一块尖锐的陶瓷碎片，对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刺了进去。
肌肤被刺破，痛楚立刻传入大脑，殷红的血液涌出，很快便顺着洁白的手臂一路流淌至指尖点滴而下，乔染拔出瓷片，对着伤口轻轻吮吸，血液咸涩且带有一丝铁锈味。
“天……”乔染一下坐在椅子上，任由血液滴落，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了一片血迹，但周围的人却对此视若无睹，仿佛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此，乔染终于放弃了去验证这一切，对林诗语轻轻苦笑道：“就算这是梦，也未免太真实了吧！”
视、听、嗅、味、触……种种感觉俱在，思想清晰明朗，这分明就是一个真实无比的世界，若不是刚才自己思维的混乱以及现在路人行为的反常，乔染根本不可能相信这是一个梦。
将荒诞的设定合理化，并让人自然而然地接受它……这就是梦中的世界吗？
“你呀……”林诗语看向乔染的目光有些责备，但其中的赞赏却毫不掩饰：“怎么这么冲动，如果不是在梦里，你现在就得去医院了知道么？”
“没事啦，”乔染却是毫不在意，对林诗语嘿嘿一笑：“诗语姐你还能害我不成。”
“我是不会害你，但如果我不是我呢？”林诗语摇摇头，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乔染不解：“你，不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明白了，”林诗语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叮嘱道：“记住，在梦里，有时候比在现实更容易受到欺骗。”
“好吧。”乔染耸耸肩，没有追问。
林诗语又道：“小染，你之前对梦的定义是对的，但它的特点你却说的不完全对。”
“不完全对？”乔染疑问，但林诗语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诗语姐你的意思是……梦是有规律，且可以被控制的？”乔染十分敏锐地听出了林诗语的话外音。
林诗语一点头，道：“不错，《说文解字》里记载，梦者，不明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梦是无法被弄清的，但这只不过是对普通人而言罢了，对我们这些知晓梦境规律的人来说，梦，是可控的。”
“怎样控制？”乔染问。
“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太多了，”林诗语淡淡一笑：“例如时间，现实世界与梦境中的时间流逝比例并不固定，具体如何，全看梦师的能力大小，碰见本事没练到家的，恐怕他控梦还没到一秒，梦者就已经醒了。还有梦境中的诸多感觉，视觉，听觉，皮肤觉，平衡觉……如何让人精准地感受到这些感觉，同时还不会因为它们而从梦中醒来，这又是一大难关。
除此以外，梦境场景的搭设，常识习俗的塑造，时间空间的置换……这些都是横在梦师面前的一座座大山。控梦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学问，医学，逻辑学，物理学，化工，建筑等等，都需要梦师去学习，未必需要精通，但起码要有基础掌握在手。”
“总而言之呢，想要学会控梦非常麻烦，学好更是难上加难，你会花费很多时间与精力在这上面，但它却未必对你的未来有什么帮助。”林诗语看着乔染，认真道：“小染，想好了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乔染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选我？比我成绩更优秀的大有人在。”
“这和成绩无关，控梦看的是天赋。”林诗语道：“在我教的学生里，有足够高天赋的，只有你一个。如果你想学的话，我现在就开始教你，如果你不想的话，那你也会忘了在梦里发生的这一切，继续当一个普通人。”
“梦师……难道不是普通人吗？”
“那要看你对‘普通人’的定义如何了，反正对于梦师来说，比现在这个梦更加奇异的事情还有很多。”林诗语说。
乔染不再说什么，默然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的那一片血迹。半晌后，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我想！”
“那好，”林诗语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记好了，这就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
她伸出左手，打了一个响指。
清脆的响指声发出，但乔染却觉得这响声是自心中而出，不，应该是自脑海深处响起，宛若晨钟暮鼓，转瞬间便将她“惊醒”了过来。
眼前的景象似乎蓦地变成了一片颜色，但乔染还没来得及去意识到；耳朵听到的声音突然全部消失了，又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一阵梦呓般的低语声传来，那是谁在说话？说的又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也自脑海中响起，好熟悉的声音，是自己在说话么？
身体空灵若无，意识将醒未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失重的感觉自灵魂深处传来，当乔染回过神来时，映入她眼帘的是林诗语那恬淡的笑容。
“诗语姐……”
乔染打量着身边，这里应该是客厅，里面摆放着原木的家具以及一些精致的小玩意，装修风格简约又不失温馨。自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面放着两杯已经冷掉的茶。过了好一会，乔染才意识到，这里是林诗语的家。
是了，自己是被诗语姐叫来的，说是她被自己的优异成绩所吸引，想要和自己好好谈谈，于是才有了今天两人的会面。
然后……然后！
乔染的眼神瞬间清醒过来，看向林诗语。
“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这位年仅24岁的津平大学最年轻的美女教授伸出了一根纤细漂亮的手指，“记住了么？”
记住……什么？
乔染不解，但她忽然“记起”：自己记住了！
是因为已经记起，所以自己记住了，还是因为自己记住了，所以才能记起？
乔染脱口而出：“这里是——”
一阵恍惚，意识逐渐清醒。
视线开始清晰，周围的景象并没有改变，自己还是在林诗语的家中。
思想有些混乱，脑子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多。乔染身体后仰，靠在沙发柔软的背垫上，双手覆在脸上，试图将思绪理清。
自己因优异成绩而被林诗语所注意到，应邀来到对方家中做客，简单聊了几句过后，林诗语便去泡了两杯茶，此时正摆放在茶几上，上面还冒着热气。
乔染将手放下，坐直身体看向林诗语，眼睛眨了几下：“刚才……梦中梦？”
“梦师对年龄的要求有些严格，你虽然天赋很高，但毕竟起步晚了，所以我自作主张地多加了一些课程量，但我相信以你的资质，这还算不上揠苗助长。”林诗语笑了笑，道：“而且，相信我，这些东西会很有用的。”
乔染默默点了点头，好一会后，这才问道：“诗语姐，你说梦师对年龄的要求有些严格，是什么意思？”
林诗语反问道：“你醒来后有没有做梦的感觉？”
“没有……”乔染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只感觉是真实经历了那些事一样，信息太密集了，头现在还有些晕呢。”
林诗语道：“这就是了，做梦是人体一种正常的、必不可少的生理和心理现象，梦境活动是保证我们机体正常活动力的重要因素之一，如果长期进行无梦睡眠的话，不仅会导致人体一系列的生理异常，连心理上也会出现不良反应。
而对于那些正常的，也就是普通人所做的梦，我们称之为流梦或水流梦，意思就是它们像水一样不可控，无法预测其走向。而对于梦师所掌握的梦境，我们称其为界梦，意即它是一个单独存在的小世界，人在里面进行的种种生理与心理活动，就像在正常世界一样真实。”
乔染心思聪颖，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接口道：“所以我们在界梦里时，本质上还是没有得到休息，甚至大脑为了梦境的运转而承担了更多的工作量。”
“没错，”林诗语颔首道：“就连普通人做了一宿的梦，醒来后也会觉得没什么精神，何况是我们？而且普通人哪怕做梦再多，本质上仍是在休息，但梦师则相反，控梦是一项高强度的工作，方式则是修改我们的睡眠，这对大脑的负荷非常高。”
“所以我们其实和职业运动员是一样的，”乔染想了想，道：“只不过他们是在透支身体，而我们是在透支自己的精神？”
“聪明！”林诗语打了个响指：“控梦对精神方面的损伤是很难逆转的，而人的年龄一旦超过三十岁，再要支撑起梦师那样高强度的精神工作就很吃力了——除非是不再构建界梦——这也就是梦师大多数都是年轻人的原因，事实上，我们更像是电子竞技的职业选手。”
“原来这行吃的也是青春饭啊，”乔染开玩笑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答应你了。”
林诗语笑道：“你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啊。”
“啊？”
林诗语面带微笑：“那些东西你都已经记下了，不过在你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啊。你忘了么？”
乔染怔住。
都已经记住了，只在我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有时候我们会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那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自己似乎已经在某一时刻经历过了一遍，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以及具体过程又是什么。”林诗语道：“其实这也是梦的一种，我们称其为——直叶之梦！”
乔染突然记起，这段对话已经发生过了一次，就在第二个梦境当中！
那么现在……
乔染脱口而出：“这里是……”话到一半，她突然停住，望着那杯已经开始冷掉的茶，眼神逐渐坚定。
“这里是……现实！”
“你都记起了什么？”林诗语面带微笑。
“一些梦境的基本规律，控梦的主要方法，还有……”乔染看向林诗语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梦家？”
……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实际上共有上千家的学说，但数得上名字的不过189家，而其中流传较广，影响较大的，不过几十家。学术争鸣到后来，只有12家真正成为了学派，其余的或是被同化，或是逐渐消失于历史长河中，连个名号都没能留存下来，而在这几十家里面，就包括我们梦家。
梦家学说自轩辕黄帝伊始，至战国时期成熟，创始人姓名现在已不可考，只知其号为‘浮生’——与墨家钜子同义。相传乃是春秋战国时一奇人，集夏商周三代梦师之大成，开宗立学，创立梦家，其门下弟子皆称‘炼梦师’。虽然修习的方向以梦为主，但梦家学说的内容其实包括修身、制药、入幻、用梦、寻道于一体。不过时代发展到今天，很多东西都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数千年的传承，到现在也是枝叶凋敝，不再成气候，唯一还保留点元气的，就只剩下我们林家。
此外，梦家在历史上虽然声名不显，但不少事情其实都和我们有关，比较出名的有黄帝梦游华胥国、殷商时期的梦卜之术、楚怀王梦巫山神女，还有什么南柯一梦啊，黄粱一梦的，至于那些不怎么出名的，就更多了……”
客厅内，林诗语将梦家的来历及传承都娓娓道来，尽管诉说的是自己学派的历史，她的语气依旧很淡，让乔染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可是，诗语姐，”乔染听得倒是津津有味，抓住一个空档问道：“既然梦家有自己的学术著作，听你的讲解，又好像在不止一个时期上留下了存在的痕迹，为什么现在……”
“因为我们的思想啊，”林诗语微笑道：“梦家学说不同于儒家法家那样的治世之学，也不是阴阳家道家那种探求人与天地自然关系的学派，我们是从根本上探究这个世界。”
“从根本上探究？”
“不错，浮生认为这世间天地万物，包括生命自身，都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而我们要做的则是去梦里探究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林诗语道：“既然这个世界都只是一场梦，那么无论是权利、富贵、名声还是其他的什么，得失与否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个想法，”乔染呃了一声，道：“有点太不切实际了吧。”
林诗语微微一笑，道：“你在梦里的感觉，不是同样和现实一样真切吗。”
“可是……这都几千年过去了，什么梦也都该醒了吧？”
“刚才在梦里，我们一共度过了多长时间？”林诗语问。
乔染想了想，道：“大概，有半个小时？”
“那么现实里呢，过去了多久？”
乔染的语气弱了下去：“不到半分钟……”
林诗语端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清茶，悠悠道：“这就是了，既然时间流逝的比例也不尽同，那谁又能保证这个世界不是一场梦呢？”
“好了，论道的话以后会有机会的，现在我接着和你讲，”见乔染因为自己的话而陷入沉思，林诗语不由轻笑一声，继续说道：“出于‘浮生为梦’的观点，梦家的梦师们都不甚关注现实世界本身，转而在梦中研习商讨，少有的几次在现实世界中的大型活动，也基本都是和其他的学派势力共同探究世界本原，而其中最出名的一次，莫过于道家的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乔染喃喃念了两声，道：“诗语姐，听你这么一说，这件事还真像是出自你们的手笔啊。”
“是我们，傻丫头，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一名梦师了。”林诗语笑着纠正道。
“哦哦，是我们，我们。当代‘浮生’和她的徒弟！”
林诗语笑道：“这你可是说错了，当代浮生可不是我。”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乔染疑惑道：“诗语姐你刚不是说，现在只剩下林家还保留着一些元气吗。”
“这倒没错，不过当代浮生确实不是我，”林诗语顿了顿，这才道：“是我弟弟。”
“你弟弟？”
“是啊，”林诗语突然促狭一笑，语气带着一丝捉弄：“他人可好了，要不要我让他亲自教导你啊？”
“略~”乔染扮了一个鬼脸。
“好了，不闹了，”林诗语哈哈一笑，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庄周梦蝶啦。”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林诗语一摆手，道：“之所以告诉你那些，也就是让你多了解一下咱们梦家的历史，控梦的法子都已经印在了你脑海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去灵活运用。不过小染你记住，那些有危险的东西千万不要碰，一定要在我的护法下才能去接触。”
乔染点头道：“嗯，我知道了，放心吧诗语姐，我不会乱来的。”
“乱来也没关系，”林诗语突然凑到乔染身边，坏笑道：“到时候让我弟弟去英雄救美，然后你再顺势投怀送抱……哈哈！哎哟，你别挠我痒啊，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