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空调片刻不停的嗡嗡工作,呼呼往室内送冷风。天亮才刚睡下的人,缩在一米二的小床中间,露出额头眉眼的部分布着汗拧着结,是一副痛苦面具。
床头柜上看不清品牌的老年手机轰轰直响,铃声内容是一个低哑男声无感情的反复念白:月亮不睡你不睡,你是秃头小宝贝。太阳一起你也起,头顶发光要看齐。
这念白已经响了四五分钟,床上的人听得见,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转动,鼻腔时不时发出使力的闷哼,脸憋的涨红,胳膊腿在被子下挣扎扭动,就是睁不开眼睛。
一轮铃响时间用完,手机沉寂了须臾,新一轮轰炸紧跟着响了起来。床上的人,似乎忍无可忍,狠狠屏住了呼吸。
响铃换到下一轮,身体因为缺氧引发猛烈的抽搐弹动,床上的人才终于解开眼皮上的桎梏,倏然睁眼瞪着透进稀薄光线的窗帘,张嘴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他的目光空洞又遥远,呆愣许久才回神看了看腕间的手表,是一只款式老旧磨痕明显的发条手表,银白的表身被擦的干干净净,传出滴答滴答的走针声,表盘上时针分针指向九点十七分。
不足三小时的睡眠里,又是被梦境占据的一觉。
他躺平捂着眼睛最后喘了一口气,拿过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顿了顿给人回拨过去。“付良,你又偷换我的铃声。”
电话那头的付良,一声招呼哽在喉咙里,顿了顿才说:“郅偈,我在提醒你调整作息早睡早起。你昨晚睡了多久?”
床上的郅偈翻身坐起来,单手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缓过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答非所问:“找我什么事?”
付良像是料中了他会岔开话题似的,听完叹了口气。“我这儿临时缺个龙套,你来不来?老价格,我已经让罗行去接你了。”嘴上问着来不来,实际上已经兀自做了决定。
郅偈拉开窗帘看了一眼艳阳高照的天空,皱眉。“不去。挂了。”
“别别别,别挂,你昨晚不是说最近手头紧吗?拼命画画能有来我这儿一天挣得多吗?能有我给钱快吗?我这是给你送钱呢,我……”电话那头,郅偈看不见,付良在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里,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的走,尽最大努力加快语速,想赶在郅偈挂断之前劝动人。
郅偈抿嘴听付良絮絮叨叨的对比利弊徐徐善诱,沉默了一会儿,在付良换气的空隙里,插话:“几场?”
付良还在努力转动脑筋想着说辞,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度开劝,闻言呼吸一滞憋得一呛,压低声咳了一下,语调猛一轻松道:“不多,就一两场,你的话一天就能拍完。我叫罗行给你带了早饭记得吃。”
“好。”郅偈抬抬拇指挂了电话,又呆坐了会儿,才摇摇晃晃的离开床去了卫生间。一通飞速清洗结束立刻出了门,接他的人和车已经等在楼下。见他出来,依车而站的青年扬着露出标准八颗牙的笑朝他问好,“郅偈,早啊!付良让我来接你去片场。”
青年便是罗行,也是付良正在拍摄的电视剧的制片人。大夏天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人高腿长随便一站,荷尔蒙爆棚程度就可媲美世界名模,再配上永远会笑的脸,所过之处女人拜倒男人瞩目,妥妥的超强吸磁极一枚。
“早。”郅偈顶着真农民草帽,觑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随即压低帽檐三两步从屋檐下迅速转移到了车里。全程没有被罗行的魅力勾去过哪怕一秒钟的注意力。
罗行瞧他一脸恹恹,问:“昨晚通宵了?”说着跟着上车,发动车子的后,从副驾座位提起一个纸袋给他。“你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和油条套餐趁热吃。”
郅偈接手道谢,却没有打开纸袋,而是拿起后座上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翻看。一边模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快速翻完里面的纸张,提溜着文件夹问罗行:“又是女角?几场戏?”
看这状况,罗行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付良肯定没敢和郅偈说实话。一瞬间心思转了几转,一边无声抱怨付良的不仗义,把要命的活留给自己做,一边手脚利索又隐蔽的提高了车速,最后向郅偈解释:“剧组的女演员临时有事走了,我俩也是不得已才找你救场的。这部剧已经拍的差不多了,能安排整天的时间拍你的部分,一天、最多两天你就能拍完了。不会耽误你写剧本的。”
郅偈:“……赶漫画。”
罗行迅速理解了郅偈的意思,问:“你又接了代画的活?剧本写完了?”
郅偈捏着文件夹的手指一紧,指节微微泛起青白。“还没。”
罗行瞧见郅偈的神色,眼睛转了转道:“没写完刚好。其实我和付良在组里相中了一个演员,演戏挺有灵性的,气质符合你剧本里的男主角设定,想带你看看。”
郅偈把文件夹放到一边,边拆纸袋边说:“好。”
到了片场,付良已经等在门口,见郅偈立刻迎了上去,谄笑着问:“剧本看的怎么样了?”暗地里和罗行通了个眼色,接收到罗行安心的眼神,偷偷舒了一口气。
郅偈却没如付良猜想的那样淡淡的回答他,而是定定的审视了他一会儿,看得他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才徐徐说:“你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初我给你做护理工时灌你流食的事?”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很肯定。
付良一愣,回神麻溜的举双手投降证明自己。“没有,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郅偈:“所以又是女角?”
付良:“……这是巧合,我……”话还没说完,一道含笑的男声插话进来。
“你不是剃了光头?戴假发方便嘛。”罗行笑容不变,如是说。
付良闻言狠狠瞪了罗行一眼,转眼小心的看着郅偈的脸色,等着郅偈发难。
郅偈却只是点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你想让我看的人呢?和我有对手戏吗?”
没有发难,付良终于把心落回了肚子里。“都是你俩的对手戏。你先去化妆做造型……”说话间,付良拉着郅偈往化妆间去。付良人高腿长快步如飞,郅偈在他身后像是被提溜的风筝跟的踉踉跄跄。把郅偈送进了化妆间,付良就带着罗行忙别的去了。
服化师是之前郅偈客串角色时已经认识的,熟悉郅偈的身材长相,接到付良的通知,心里已经有了计划,接到人二话不说风驰电掣的捯饬起来。最后逼着四十码的大脚硬套上三十八码的绣花鞋,生生把清秀小生整成了眉目多情的女娇娥,才心满意足的指着镜子里的人对郅偈说:“瞧瞧这白嫩皮肤,瞧瞧这芊芊细腰,再瞧瞧这多情美目,小郅你扮女生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回回绝美!付导的眼光真毒!”
郅偈抿了抿嘴躲开化妆老师摸脸的手,展开标准的微笑,说:“还是两位老师技术好,才能化腐朽为神奇。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找付良了。”说完转身就走,想赶紧离开过分热情的俩人。
走的慌忙,不防备一出门就撞上了人。
来人比郅偈高大半个头,穿着一身藏青古装,满头满脸的汗欲滴未滴,唇角含笑虚扶住郅偈,“抱歉,撞到你了,没事吧?”他的笑很不一样,神色清朗温润,眼睛澄澈明亮,真诚友善直白的亮出来,一丝一毫都不遮掩。
郅偈:“……对不起。我没事,你呢?”
来人闻言,不懂遮掩又尽量遮掩的皱了皱眉,露出疑惑打量郅偈:一身水粉长裙摇曳旖旎,一条刺绣腰封勒出芊芊细腰,一头飘逸浓密的黑发顺滑发亮,一支金步摇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一双灵动多情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眨,怎么着都该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可是这声音……他好奇的视线偷偷往郅偈的脖颈瞄:喉结……衣领挡住了。他假装若无其事的垂眼继续往下看,“我没事。”
郅偈发觉他的异常,皱眉问:“你是来补妆的?”
他看的认真头也不抬,“是啊。”
郅偈让开身,“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一会儿拍戏。”说完,看着他迟疑的抬腿迈步眼神不舍得挪开,暗暗咬牙最后终是没忍住又把他拦了下来。“我叫郅偈,我是男的,我来反串一个女角色才做这身打扮。”郅偈说这话的时候,额头的青筋蹦了起来,心里咬牙切齿默念了好几遍付良的名字。
郅偈拦得出其不意,他躲得踉踉跄跄,好在结果如愿没再撞上人,他停住脚步点点头,视线从郅偈身上移到郅偈脸上,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郅偈的意思,唇形好看的嘴瞬间张大到暴露后槽牙,语调千回百转的“啊”了一声,大睁的眼里面什么明朗温雅都没了,只剩憨傻咕噜咕噜的往外冒。他还问出声:“真是男的?!”问话时,表情严肃的眯起眼,脑袋忍不住朝郅偈凑了凑。
这人身上,艺人从入圈开始就要被训练的处变不惊的矜持,和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表情管理,都看不见,就连第一眼的温文尔雅都像是人设表象。
还能真是个铁憨憨?!
郅偈一边猜测一边躲开他的凑近,瞧他专注观察自己的模样歪头想了想,勾起嘴角问:“我没带身份证,要不脱了给你验明正身?”
明明是轻松玩笑的话,他却听得后背一寒,赶紧抬眼与郅偈对视,总算幡然醒悟到自己言行举止的失礼,迟来的尴尬浸透了皮肤化作满头汗水,只剩被头套强制拉紧的脸皮强撑着脆弱的平静。
糟糕,伤到对方的自尊了。
他慌乱的道歉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像女生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你的扮相太好了,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你是男的。”
初始眼睛还东瞄西瞄窥觑郅偈的反应,不知怎么说到最后情绪忽然饱涨,两眼发亮还不禁对郅偈竖起双手的大拇指。“真的,你太厉害了,扮女生一点违和感都没有,真的很漂亮!”
你这样……你经纪人知道吗?他怎么敢安心把你单独放出来?
郅偈态度平淡模样谦逊的藏住讽刺,把夸奖转移给别人:“……是服化老师厉害,你的造型也很帅。”
对面的人当真没有听出郅偈话里的暗讽,听了夸奖,憨笑里透着实诚,不好意思的摆手说:“没有没有,还是你好看,美得超越性别。”
郅偈深深地打量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忽然转移话题:“还未请教,您贵姓?”
“免贵姓齐,齐络。”齐络说着,伸出右手。
郅偈点点头,浅浅的握了握手。“齐络,好,我记住了。你不是要去补妆吗?快去忙吧。”
齐络两手一合,大悟:“对呀,那我先过去了。再见。”
郅偈笑而不语的摆摆手。
目送齐络进门,郅偈转眼看见不远处的付良。
付良慢慢露出笑脸,“原本是跟过来介绍你俩认识的。你和齐络聊了,觉得他怎么样?”
郅偈走到付良跟前,“你相中的演员是他?你认为他的气质符合男主角的设定?”
付良迟疑:“……嗯。”
郅偈耸耸肩,“他演主角,那我得给主角降降智了。”
“为啥?”付良不解。
郅偈透过付良的肩看到找来的罗行,“因为他傻。什么时候开始拍?”
付良一拍脑门,“我就是来带你去现场的。至于齐络,他就是你这几场戏的另一个主角,刚好你也仔细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