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那条鲜红的字幕像是惊雷，一下子震得所有人都忘了言语。屏幕在之后的半分钟里一片空白，露出郅偈清晰的脸。
郅偈的嘴唇抿的没有一丝血色，双眼死死的盯着屏幕。骤然剧痛的左眼已经开始看不清楚东西，刺激得他脸色异常惨白。他短暂的沉默了会儿，慢吞吞的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杀人。那位癌症患者是因为切除手术失败，抢救无效死亡的。”
他说完不过几秒，鲜红的大字又飘了出来：“如果你没有，那医院那么多医生为什么是刚进院不久的你做的那场手术？为什么偏偏是你做的手术失败了？”
郅偈：“我不是那场手术的主刀医生，我是助手。”
“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告诉病人家属手术失败？”
“为什么病人家属只找你赔？”
“为什么医院只开除你？”
“为什么警察不保护你？”
“你母亲都被你连累死了，你还死不认错，还报复到邻居头上，把邻居送进监狱，你这种人为什么还活着？”
“你怎么不死？你把亲妈都害死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
这些鲜红的诘问像是连珠炮，不给郅偈辩驳的时间，一条条一字字炸在他抽搐的神经上。他被对方的节奏带动着，下意识的一条一条回复对方的问题：“因为安排我来告知家属这个消息。因为家属只看到我。医院没有开除我，是我被家属打伤，给我放假回去养伤。警察抓了打伤我的人。我没有报复邻居，是她趁乱推到了我妈，是她……”
每多回复一句，他心里就像被刀割一下，被火灼烧一次，记忆变成猛兽疯狂撕咬着他的血肉。他控制不住因为痛苦而腾升的暴怒，整个人都激动的难以自制。“是她在我妈晕倒之后还带动别人围上来骂我妈，是她害我妈错失了抢救时间。她也是杀人凶手，她和我一起害死了我妈！”
他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他的动作推出去，发出刺耳地尖鸣。他却恍若未闻，探头狠狠盯着屏幕上不停滚动的红字，血红的双眼透着凶狠，像是想要穿过屏幕找到发言的人，凶戾施暴。
他其实已经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到底是什么，只看到在一片白的黑的字形里，那一大块突兀的鲜红，像是孝布、像是棺材、像是血融汇在一起，那里有他母亲冷硬的尸体。
大颗大颗的泪倏然夺眶而出，他仍固执的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盯着前面，轻声说：“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当医生了。你等我，我听你地话跟你走，求你带上我……”
他说着，像是为了恳求母亲的同意，“嘣嘣嘣”猛地磕起头来，一下下砸在实木桌边，闷轰的声响证明了每一次都用尽全力。
屏幕另一端的看客大多数都被这动静吓住，见郅偈磕的额头破裂，鲜红的血一股股涌出来，终于意识到事态发展的不对，纷纷跳出看热闹的心态，弹幕刷屏劝他哄他，叫他别自残。
偏还有不长眼的犹觉事情发酵的不够，仍在发恶毒的言辞刷屏，激起大众公愤，被举报禁了言。
至此鲜红的大字才终于消停下来，流淌的弹幕尽是一片温柔善意。
可郅偈已经看不到了。他像感受不到疼，以头抢桌连砸了十来下，最后一下砸完就没再起来。
弹幕在下一秒又一次空白了，像是人们小心地摒住了呼吸，企图透过屏幕查看到郅偈细微的动静，以此判断郅偈的情况。可屏幕里的人并没有回应他们的心声，甚至连忽然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都没能吵起来一动不动的人。
下一刻，弹幕忽然就炸了，像是所有人都早早编辑好了，就等着这一刻一起发出来，满屏言语都充斥着焦急：
——怎么办怎么办？
——快救人啊！
——谁认识主播？谁认识主播？
——谁能查到主播现在的地址？？？？发出来我报警
——认识主播的人快报警！！！
——快打120！！！！
……
网上激烈的讨论了很久，始终没有人给出有用信息。
直到直播里忽然传出来由远渐近的混乱的脚步声，警察、救护人员和齐络四人冲进了镜头，弹幕才忽然消停寂静下来。
观看直播的网友在网线的另一端静静地看着，看郅偈被医生扶起来，满脸是血、生息全无地抬上担架拉走。看齐络围在旁边，带着哭腔喊郅偈地名字，还有和齐络一起回来的两男一女，同样神情焦灼亦步亦趋地跟在医护人员周边。
在大段嘈杂的混乱过后，人群散去，画面静止。
众人从这段简短的混乱的画面里不知道郅偈是否得救，静默了片刻，有了第一条弹幕：
——希望主播逢凶化吉，平安归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面立刻跟了一排同样地祈祷。
等祈祷结束，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下线。
晚走的人却忽然见刚才在屏幕里出现过几次的男人，郅偈的一个朋友，突然折了回来出现在屏幕里。
男人看着屏幕，脸色十分阴沉地张开嘴，冷冷道：“那位网名叫做‘小红不红’的网友，关于您在直播中逼迫教唆郅偈自杀的事情，我方已经录屏留证，并已报警，稍后会有警方接手处理，请您静候。”他嘴上说的是请您静候，眼神却像是在说请您等死。
说罢，他看到滚动起来的弹幕，都在关心郅偈的情况，抿了抿嘴，犹豫了半秒耐着性子给了回复。“郅偈目前已经送去医院抢救，具体结果等抢救结束才能得知。诸位若是真心想知道，出结果后，我会发在齐络的微博上。”
关掉直播，罗行看着桌面已经凝固的血迹，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等罗行赶到医院的时候，郅偈还没从急救室里出来。
急救门外站着齐络、付良和祁罗三人，正焦急的等待。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急救室的灯才终于灭了。门打开，护士们推着病床出来，郅偈人还没醒，脑门被纱布缠的严严实实，看不清情况。医生跟在最后，照面第一句话就是：“万幸，人没事。”
四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咽了回去。
医生一路跟到病房，边走边说明：“病人额骨骨裂，幸运的是没有造成颅内损伤，修养三四个月就能长好。额头皮肤创口较大，缝了六针。检查中，还发现病人有中度贫血和营养不良的情况，这个需要重视。第一周内伤处痛感会比较强烈，同时可能还伴有脑震荡和贫血引起的眩晕现象，家属看护时要特别注意，不要让病人下床走动，保持卧床修养。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呼叫医护人员。我们给病人打了止痛针，药效大概持续到下午，药效过后病人会醒来。”
郅偈并没有在医生预计的时间内醒来，他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三天。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安静，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郅偈盯着屋顶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微微回了神，额头的疼后知后觉地显现了出来。
彼时病房里只有齐络陪他。齐络大概是熬得狠了，正趴在床边打盹。
郅偈缓缓转动脖子低垂下眼睛看齐络，齐络头发被阳光照到，红红的，看上去又温暖又柔顺。郅偈忍不住伸手去摸，没料到这一下竟然落偏了。正巧齐络察觉到动静，忽然醒来抬头，撞上了他的手心，才没让这一下落空。
触感并不温暖，发丝凉凉的，也不柔顺，甚至被扎了下手心。
郅偈若有所思地收回手，胳膊蜷缩进被子里，迎上齐络惊喜的目光。
齐络一扫浑身的疲惫颓丧，激动地起身，欢喜地凑到郅偈跟前，离着十几公分的距离，小声关切地问：“醒了？头疼不疼？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渴不渴？要喝水吗？我叫医生过来？饿吗？你，你还不能起来？”
他气息急促，说的有点语无伦次，见郅偈支起胳膊像是想要坐起来，忙轻而坚定地按住郅偈不让郅偈动。“医生说你需要卧床静养，不能起来。你别动，头晕不晕？别动别动……”
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郅偈，一边把手插进郅偈的脖颈下面，控制住郅偈的头。
相对于齐络的激动，郅偈的神情有一种诡异的冷静，他等齐络絮叨完了，了解清了自己当下的情况，在齐络的情绪终于平静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快到工作时间了吧？我醒了，没事了，你去忙吧。”
齐络闻言愣了愣，心底莫名生出不太好的感觉。他张了张嘴，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后选择顺着郅偈的话说：“现在是下午六点多，下班时间了。”
郅偈想点点头，刚动就晃着了脑袋，钝痛骤然变成锥心的痛，疼得他眼前一黑，呻吟了一声，狠狠闭了闭眼。
齐络慌乱地伸两手捧着郅偈的脸，一边朝门口大喊：“医生，护士，医生……”
说是大喊，可刚一扬声，齐络就见郅偈皱紧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点，当即收声不敢吵了。
病房门关着，他不高声，门外的人是听不见的，便只能熬到这阵疼劲过去。
其实不到一分钟的时长，却不止郅偈疼出了一身汗，齐络也跟着急出了一身汗。
齐络一见郅偈脸色稍松，疼痛缓解，一边小声絮叨：“头别动了，可别动了……”一边撤出一只手，按了呼叫铃，按完了又赶紧捧住郅偈脸侧。
值班医生大概正在吃饭，过来的有点慢。人到后给郅偈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期间听齐络讲了事情始末，检查完特地好好叮嘱了病人一番注意事项。见病人听的心不在焉，语重心长地教育了病人好一会儿：“要爱护身体，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觉得不在意，肆意消耗挥霍，透支了以后补都补回来。引发了严重疾病，再后悔就没用了……”
郅偈一边听着，一边连声应“好”。大概是刚才那一阵疼很了，说话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期间还打了几个哈欠。
医生看他精神不济的模样，最后又交代了齐络几句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