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京三月,春意已浓。天光初亮,街上人迹尚稀。
同源客栈掌柜田峰早起照例先走出客栈大门,背着手站在街边张望一番。
两个出城打扮的百姓从他身边经过,一个正低声抱怨:“近日也不知京城出了什么事,出城盘查得这么紧!”
同伴立刻拉了他一把:“嘘!贵人们的事,可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
田峰闻言,心里暗暗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客栈。
他穿过客房大堂,端起一只食瓢来到后院,一大群鸽子立刻扑拉拉飞过来落在他脚边,咕咕叫着乞食。
田峰把瓢里的杂粮扬在平地上,笑眯眯看着这群心肝宝贝抢食。
一个早起的住店客商拱手打招呼:“哎哟田掌柜,这鸽子养得不错啊,晚上给来道清蒸乳鸽?”
田峰哈哈一笑,道,“养着取乐儿的,不给吃。”说完放下食瓢,向后院的内宅走去。
他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已经问候了这位客商的祖宗十八代,“大爷的,吃?你也不怕烂舌头,这是上等信鸽,我雄英堂的密报可全指望它们呢!”
同源客栈的后院阔大,库房、马厩一应俱全,从停着的十数辆车马和库房堆积的客商货物便看得出,这客栈生意甚是不错。
院子的尽头有个角门,连着独门独院的内宅。
田峰先拐进了西厢房,阔大的厅堂内,十数人正井然有序的忙碌着,有从信鸽脚环里取密信的,有誊写的,有整理归档的,见他进来,有人抬头问候了一声:“副堂主早!”
田峰点点头,没见着要找的人,便转头出来进了正房,径直走进最里侧卧房,随手关上门。
转过屏风,后面是个小小佛堂,他来到供桌前,慢慢转动观音像前的香炉,吱呀呀一阵响,观音像后一道暗门打开了。
田峰一撩衣袍,弯腰走了进去。
向下走过长长一段幽暗的台阶,前方终于豁然开朗,蛰伏于地下的庞大地宫赫然展现在他眼前。
这地宫占据了同源客栈的整个地下。里面一排排竹架森列,直抵房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竹匣,标注着只有他们自己看得懂的记号。
大堂正中的桌子旁,一位白衣青年正就着摇曳的烛光查看一本册子。2
听到脚步声,青年微抬起头,那容颜俊俏无俦,尤其一对凤目,分外出挑,如含着日月星河般,眸光微漾,令幽暗的地宫都光亮了许多。
旁边立着的高大青年正把看完的册子收入匣中,看到田峰进来憨憨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田峰一屁股坐到白衣青年旁边,啧了一声道:“沈大公子,先是搜城,又是限制出城,现在城门的守卫还拿着你的画像核对来往百姓呢,你到底得罪定北候什么了?”
若说如今淮京谁人风头最盛,自然是新封定北候程铭了。
此人为安平王嫡三子,将门之后,驻西北抵御番邦,历时四年,于数月前率轻骑突进,大破敌兵,斩番王于马下,逼新王归顺。皇上龙心大悦,特封定北侯,赏赐丰厚。程铭姐姐于七年前嫁作太子妃,如今又一门两爵,程家在整个大陈朝真是风光无两。
平头百姓不知京城发生了何事,雄英堂,这个江湖中久负盛名的情报组织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定北候联合安平王世子,调动兵马司满城搜找,正是为了寻他眼前的这位青年,沈燕之。
沈燕之不语,修长手指一挑,翻过一页纸,边看边平淡道:“我倒宁可是得罪他了……”
田峰挑起眉毛,“没得罪,他现在这么掘地三尺地找你?”
沈燕之没说话。
田峰有些慨叹,“也是,你为他入帐之宾已有四年,不知掌握多少机密,如今不告而别,他肯定不能放你乱跑的。不过也是好玩了,他下令要活的,还必须是全须全尾的活的……怎么,想亲自处置你?”4
沈燕之面上平静似水,心里也是有点乱的,他低着头,沉声道,“说这些做什么,总归我不会让他找到便是了。”
他翻阅纸张的速度极快,眸子半垂,从上至下一扫,一页已看完,随即翻过,仿佛不需思考,或者一切已在瞬息思考完毕。
田峰看他这样,便知他是不打算再说了,叹了口气。转头一瞧那些匣子的编码,哎呦了一声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你翻它做什么?”
沈燕之又翻一页,淡淡道:“找些有用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走到田峰身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副堂主,有客登门。”
“谁?”田峰惯例问道。
“定北候。”
沈燕之动作一顿。
田峰扫了他一眼,“看来是来买你的消息了。”
定北候倾力搜了多日,一无所获,万般无奈,想到了大名鼎鼎的雄英堂。
沈燕之停了手里的动作,意味深长地盯着田峰。
“罢了,”田峰长叹一声,“我去会会这位爷吧。”而后对小厮道,“走吧。”
两人顺着另一条路上去,拐进一间茶庄。和同源客栈一样,这家也是雄英堂的产业,被固定用来待客。
田峰上了二楼,便见雅间外两名守卫背剑而立,一身杀伐之气,见到他,抱拳行礼道:“堂主,我们侯爷等候多时了。”
田峰回了礼,挑帘进去,就见程铭跪坐案几前,正低眸啜茶,一身普通的深蓝长袍,没有丝毫侯爷排场。剑眉星目,仪态雍容,虽行武出身,静坐时却让人恍然以为是哪家的书生公子。
田峰抢步上前见礼:“侯爷亲至,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程铭道:“是我冒昧讨扰堂主,请勿怪。”
一伸手请田峰落了座,早有伺者又奉上热茶。
雄英堂的势力遍布大陈,甚至连周边的番邦小族皆有渗透。雄英堂主多年未露面,所有事务都由副堂主田峰打理,地位之高,说他是整个雄英堂的代堂主都不为过,侯爷显然也清楚,礼数甚周。
两人寒暄几句,田峰便直入主题,“不知侯爷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我要找个人,堂主尽管开价。”程铭声音舒缓沉稳,腰背挺直却不咄咄逼人,多年征战沙场的血性和霸气,都被他妥帖地收敛起来。
程铭身后的人立刻上前给田峰展开一幅画轴。
只见素色绢布上,青年身着铠甲,怀抱头盔,于马上蓦然回首,一双凤眼似笑非笑,二片薄唇待启不启,英气与清秀奇妙地揉杂在一起,让人望之移不开眼。
田峰一阵牙疼。这画的不是沈燕之是谁,连脸上痣的位置都点得分毫不差,所以他到底哪里得罪定北候了,让人家把他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田峰把视线从画轴上移开,对着程铭笑道:“侯爷要找的这位是……?”
程铭神色不变,“侯府亲兵,因府内丢失了重要物件,想找他询问一二。”
田峰敛了笑容,呷了口茶道:“侯爷吩咐,在下自当全力查找,只是连侯爷都寻不到的人,难度自是极大,还求侯爷宽些时限。”
程铭略一沉吟,点头道:“好,烦请堂主查清他身世经历,以及如今行踪,有任何消息都速速报我。”
随后一摆手,身后侍卫立刻端上来一大盘白花花的银子。程铭起身一抱拳道:“事成之后,另有重谢,有劳。”转身出了茶楼。
田峰连连回礼,躬身相送,同时心里疯狂向沈燕之喊话:“哎哟大兄弟,侯爷为了你可真是一掷千金呐,这回我有的赚了!”
程铭心情沉郁,不想坐车,让近侍武全跟着他,步行回府。
走出几步,武全忍不住凑近他耳边低声问:“侯爷,你看这雄英堂能不能找到杨公子……”
虽然知道“杨却”这个名字是假的,但是相处四年,大家都叫习惯了,程铭也没逼着改,大家便继续这么称呼了。
程铭沉声道:“雄英堂耳目众多,等于有了千里眼顺风耳,胜算大些……”
死马全当活马医吧。
街上车马纷纷,行人接踵,正是万物复苏的好季节。程铭望着街边嫩柳,猛然想到与杨却的初相识,便是在四年前的三月……
那年的三月,边关绿意未现,风刮得正烈,尚有侵人寒意。
他作为平虏大将军,带领五万兵马驻守,阻击番邦的侵袭。
番邦挨过了漫漫长冬,初春季节青黄不接,各部族缺衣少食,便屡屡侵袭大陈边境城镇,夺掠物资。
去岁番邦两大部落被鲁哈王统一,战力骤增,气势正旺。最近探到对方不断调动人马,恐是出兵前兆。他亲率五千骑兵,到童子关与长青山之间布防。
兵力部署初步商定将阻击地点向童子关前推十里,分三处驻守,正面迎敌,三处互为犄角,左右呼应,既可单独作战,亦可形成合围。
夜晚,与副将商讨结束后,程铭坐在案几前继续反复思谋,推演可能的战事,忽然守卫进来报告,说有一位兵士求见,有要事相告。
程铭一愣,摸着下巴略一思忖,沉声道:“让他进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青年,穿着绛色紧身军服,甚是利落。他进来单膝跪地,垂首道:“将军,在下新兵杨却。对接下来的这场战事,在下不才,有个计策,不知当不当讲。”
程铭心中疑窦丛生,面上不动声色,一扬下巴:“起来说。”
青年起身,气度从容道:“将军,番邦新统,两大部族兵力、物资聚集,士气正盛,战力翻倍。我们若正面迎敌,必是一场硬仗,只恐代价不匪,不若打个巧仗。”
“哦?”程铭起了兴致,这正是他近几日苦思冥想的问题。“你想如何打?”
青年从怀中摸出一块物事,走近前来摊在案几上,居然是一张鹿皮绘制的附近区域地图,比程铭手中的那张区域更辽阔,连番邦境内的地貌都做了标注。
“你哪里来的这东西?”程铭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逼视青年的眼神充满了压迫感。
青年目光清幽,从容答道:“我乃定州人氏,自幼在这一带长大,对这里甚是熟悉。入伍前常出入互市,跟番人做些交易,一来二去,从他们口中也得知一些状况,因帮他们运送物资,还多次去过番邦内地,这张图是我根据各种信息自己绘的。”
青年说话,程铭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想发现些许端倪,但青年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坦坦荡荡,没有躲闪惊惧,甚是温暖真挚。
无端让人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无害,想信他。
程铭收回目光,指指地图:“所以你想怎样?”
青年伸出手指:“根据这里的地势,可以在这两处设伏,在这里正面迎击,佯退把番军引到这里,此时伏军出击,断其后路,番兵腹背受敌,必然心慌,先削其一二锐气;这边伏兵再出击,将其腰斩一分为二,再削一二锐气,如此,仗便好打多了。”
程铭双手撑着案几,看青年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戳戳点点,不由想:这双手还挺好看。把自己吓了一跳。2
其实青年在地图上点了几下,程铭就知晓他的意图了。若这地图真实可靠,这确实是个可取的打法,必然事半功倍。
关键这地图……
青年说完,程铭直起身,微微颔首,对他的想法未置可否,却道:“这图能借我一用么?”
青年一抱拳:“就是拿来送给将军的。”
程铭不客气道:“好,我要再琢磨琢磨。”
青年一离开,程铭立马让卫兵找来几位副将,连夜商讨。
先核对了青年的身份,刚才所说跟入伍登记一致,调来同队的兵士询问,均说这个杨却虽是新兵,但做战勇敢,平时闷声不响,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既无破绽,程铭决定信他。
对于杨却的计策,几位副将均很认可,为防地图有不实之处,又设计了几个补救之法,几人连夜一一设计周详。
那一仗打的格外爽快。
回营路上,程铭亲自骑马站在路边,在自己浩浩荡荡的兵士队伍里寻找那个青年。
马蹄踏踏,铁甲铮铮,激战后披尘挂土的将士全成了一个模样,可是,当队伍里那个青年的一双清眸亮晶晶向他射过来时,他一下认出了他。
程铭一带马疆,走过去与他并轡而行,冲他点头道:“小子,不错。”
青年双眼一弯,一抱拳:“谢将军夸奖。”
程铭拨开马头,一踹马蹬待要离开,又忽然回首道:“调你作近卫,以后打仗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