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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给你

十面埋伏 jl长袖 2024-02-21 21:24

田峰送走定北候,回来找到沈燕之时就是一愣,只见他正独自在内宅的偏厅里饮茶,面前放着一本册子,那姿态与刚刚茶楼里的定北侯殊无二致。
田峰不由暗自揣测:这两人在边塞怕是没少对饮吧?
赶紧轻咳一声打住八卦之心,进去坐到沈燕之对面。
沈燕之伸出修长的右手,左手轻挽衣袖,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田峰两手撑在腿上,叉着两肘,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沈燕之轻啜了一口茶,抬起眼。他样貌极年轻,但从容淡然的气度使他显得老成持重。他望人时并不逼视,仅轻轻一扫,便让人觉得他了然一切了。
“侯爷有钱又肯花钱,可侯爷的钱不好赚?”
“哈哈哈!”田峰一拍大腿,“你果然了解他。”
他俯身向前一挑眉,笑嘻嘻问:“你想让我把你卖到什么程度?”
“侯爷若想知道我的身世,就如实相告,”
沈燕之半垂着眼眸,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油纸照进来,给他白晰的脸庞增加了些许柔色。
田峰一直想不明白,沈燕之在边塞行军打仗四年多,风里来沙里去的,怎么还这么白面书生样?
“至于其他的,就先拖着罢,”他略顿了顿,意兴有些阑珊,“也许过段时日,侯爷便忘了。”
田峰心想我看难,看侯爷的架势,只要能把你挖出来,把侯府抵了都愿。
嘴上却说:“成,我过两日就给他回信儿,再赚一盘银子妥妥的!”
沈燕之转移了话题:“还没有师父的消息么?”
田峰抹了一把脑门,叹了口气:“你不在堂里的这几年,老堂主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就没怎么跟我们联系。这次我往各处飞鸽传书打听,至今没有知道老堂主下落的。”
沈燕之也有点儿愁,师父闲云野鹤,行踪不定,虽然他曾跟在师父身边近十年,也猜不出他此刻能在哪儿。
边关四年归来,他必须马上见到师父。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沈燕之把面前的册子推过去,指着其中一行字道:“帮我寻一下这个情报提供人。”
田峰接过册子一瞧,只见上面写着:“京城运往番邦互市之瓷器,里面是白银”,落款时间是天启二十六年七月初八。
这是16年前本堂下面报上来的情报,因时间久远,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田峰嘶了一声,看了一眼册子封面道:“这是西堂报送的,我联系西堂主林小英试一试。这么老早的事儿,怕是不易了。”
沈燕之道:“尽力找一找,我要见见这人。”
“你这是……”田峰话说一半,一个侍者走进来,按田峰吩咐送过来几本厚厚的册子。
田峰把册子往沈燕之面前一推道:“你抓紧把这一大摊子接过去,我便轻省了,我也学老堂主游山玩水去。”
“想得美。”沈燕之伸手拿起一本册子,淡淡回了他三个字。
田峰夸张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这册子是雄英堂的基本资料汇总,从各级堂口的数量、分布、负责人姓名到数以万计的堂众姓名及职业,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册,并每年根据变化增补。
去边关前的八年间,沈燕之跟着师父走遍了雄英堂的大小堂口,从极北苦寒之地到江南富庶之乡,从西部高原到东海之滨,只要有堂众的地方就留下过沈燕之的足迹,他对雄英堂可谓了若指掌。
且他过目不忘,这几本册子他简单翻一翻,就看得出这四年堂里变化不大,也是拜这几年中原比较太平安宁所赐。
沈燕之放下册子,微蹙眉头,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案几,思索着16年前的那条情报。
那关系着他因何成为了一名孤儿。
许久之后,他拿起天启二十六年的情报册子,继续翻看起来。
程铭走回侯府出了一身薄汗。他从侍卫手中接过帛画匣子,亲自携了,面无表情地过了前厅和中堂,独自来到后堂的书房。
说是书房,除了一张阔大的大理石案几,上面摆着象牙笔筒和纸笔等之外,几乎毫无一物。
此次平番,皇上甚悦,不仅赐了爵,还赏了这座宅子。这原是一个老爵爷的府地,前几年犯了事,被抄末了家产,空了几年,如今赏了程铭。
原本有了自己的府地是好事,若皇帝没有顺带指婚的话。
指的还是那个被自己斩杀于马前的番王的女儿。
一想起这事儿程铭就暴躁得想重回边关去砍人,对府地也失去了修缮兴致,只让人打扫一番就草草从王府搬了过来。
不过皇帝的指婚让他彻底清楚了一件事——如果床榻之侧必然要睡一人,那他只想要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不见了。
程铭坐在案前,手抚画匣,英挺的鼻子下,饱满的唇角含着一抹苦涩。
他的人生全乱了套。
程铭下决心似地起了身,取出画轴,展开挂在壁上。消失了若干时日的青年,终于又与他面对面了。
望着画上那双似有若无含情目,程铭既怒且喜,又怨又念,心中万般滋味纠扯不清。
真是个绝情之人呐。
自青年首次惊艳亮相,被程铭调入近卫队后,他就对此人留了意,发现他虽年纪尚轻,但心性坚定,才智卓绝,尤善谋略。
程铭每次问计于他,他必能冷静分析,详阵利弊,文韬武略令众将信服,很快便成为最受程铭重视的左膀右臂,出则同车,食则同席,逢危险战事对他的保护甚至胜过自己,毕竟他这颗头脑,抵得上千军万马。
初期还有些兵士为他的突然走红有些非议,但很快他的功绩让人不得不服气,便是最混不吝的兵,见到他,也要客客气气敬一声“杨公子”。
那次的沙石滩之战,在漫天风沙里与番兵苦战了一整日,当剩下的一小股番兵终于溃逃而去,很多将士累得直接躺在了黄沙地,也管不得旁边就是番兵和战马的尸体。
风沙终于停歇下来,程铭指挥打扫战场,救治伤兵,一回头,看到旁边马上的杨却正摘了头盔,拍打里面的沙子。
杨却一抬头,正撞上程铭的目光,不由朝他粲然一笑。
那双平时总是深思筹谋深不可测的眸子,此刻就像冰融了的湖水,活泼泼水灵灵笑盈盈,坦荡荡地流露着欢欣。
程铭被那粼粼眼光闪得心头一荡,呼吸都停了一瞬——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杨却竟是一个这样单纯阳光的少年郎!
程铭傻呆呆望着既熟识又陌生的他,只感觉心跳如擂鼓,似乎要撞出胸膛,又似乎绵软无力,几乎跳不动了。
这一笑,勾走了程铭的三魂七魄,再也没回来。
大军得胜班师回朝那日,皇上亲自率百官城外三十里相迎,并在宫廷大摆庆功宴。
程铭耐着性子与称颂声一片的百官周旋,心里只盼赶紧散了回王府——在边关时他就承诺要偷了老王爷心爱的窖藏女儿红,与杨却痛饮。
终于挨到宴毕,程铭与王爷赶回王府已近亥时,一进仪门,就有侍卫迎上来偷偷禀告:“杨公子在拙园有仪亭静候将军。”
程铭心如猫挠,面色却如常,陪着父亲进了后殿,伺候父亲歇下了,这才脚下生风,直奔拙园。
安平王武将出身,不喜风花雪月,整个王府华丽不足,庄重有余,好好一个后花园,命名拙园。
程铭进了园子,穿游廊,越翠障,远远望见碧波湖中的有仪亭里,杨却正倚栏远眺,亭子四周挑了几盏红灯。
杨却听到程铭脚步声,笑着迎上前来,程铭一把握住他手腕,拉至亭中石桌旁坐下。
桌上早摆了两坛上好女儿红,侍者上前打开坛上酒封,夜色里顿时一阵酒香扑鼻,杨却赞了句:“果然好酒!”
程铭摒退侍者,亲自给两人斟上酒,笑道:“王爷独爱这女儿红,每年都差人酿一些埋于地下。七年前家姐嫁作太子妃,王爷高兴,挖出女儿红大宴宾朋,我一喝就心仪上了,老想着偷几坛尽尽兴,却一直没寻到合适的同饮人。之前在边关庆功时,那酒水寡淡无味,我就想着,与你共饮这女儿红最合适了!”
“荣幸之至。”杨却举杯,二人一饮而尽。
杨却斟酒,程铭道:“明日朝堂上我定为你请封,以你在边关的战功,加封行赏绝无问题。”
杨却一顿道:“将军,我无意朝堂,只想闲云野鹤,混迹山野,图个悠游自在。”
“唉,每次提到给你请功便这样,”程铭手支额头,一挥手道:“罢了,既如此,你就作我侯府幕僚吧。”
你开心便好,在我身边就成。
杨却瞧了瞧手中酒杯,岔开话头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蹊跷——此次在边关四年,番邦只在生存艰难时出来骚扰边境,抢掠物资,为何16年前,番邦会在水草丰美、牛羊正肥的七八月攻打定州呢?”
“16年前?”连喝两场的程铭反应有些迟钝,“不是萧王为夺储位,勾结番邦大破定州城杀了太子么,有什么蹊跷?我二哥就死在那一战里,那年他才十八岁。”
二哥的死,边关时程铭就给杨却讲过,不只一次。
沈燕之略顿,沉声道:“萧王一介闲散王爷,拿什么与番邦做利益交换的?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程铭笑道:“说起蹊跷事,我倒觉得另一件更蹊跷:番邦那边地势虽然险峻,易守难攻,但并非不能一试,可我父亲先后两次进谏攻打番邦,皇上都说,恐劳民伤财,代价过大,守着边境不让他们骚扰便罢了。你说说,咱们人吃马喂地守着边境,不算劳民伤财?”说罢又饮一杯。
杨却听着,似有所思。
月华如水,夜风轻拂,与杨却独处在这寂寂天地间,程铭觉得心满意足。
抬眼看杨却,也是神态闲适,眸光清亮。
程铭最受不住杨却的笑容,明明是个淡泊内敛之人,一双无情目,玲珑七窍心,但对程铭展颜一笑时,眸光流动,唇角含春,便如春风忽至,万物生发,程铭立马魂魄移位,脑子当机,浑身无力。
他既想时时看到这笑容,又不愿这笑容给别人瞧见,这感觉实在奇妙得紧,自己也很糊涂。
杨却在旁边红灯笼的映照下,脸上染了薄薄一层绯色。
程铭此刻已是微醺,望着这样的杨却,又醉了两层,他心念一动,起身拉起杨却道:“来,我给你瞧样东西。”
杨却轻轻一挣,没能挣脱,便任由程铭拉着,穿廊越阶,来到后殿程铭的书房。
房内烛光清幽,杨却环顾,只见当中长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书橱中整齐的卷卷兵法典籍和四书五经。方榻边一小几,零散摆着一些琐物,墙上挂着几幅墨宝和几柄世间名剑,甫一走进房间,朴拙的武将之风扑面而来。
沈燕之见墙边弓架上摆着一张精致的弓,弓弦已经卸下,显见许久未用。
程铭见他瞧着,便过来伸手抚了抚弓身道:“这是我八岁生辰时,二哥送我的,他说从边关回来就教我习练弓箭,”
他顿了顿,“可他再没回来。”
“因此,你再未学弓箭?”程铭不会弓箭,杨却自是知道的。
程铭不答,伸手摘下弓架旁墙上的一柄宝剑,放到杨却手里道:“这是我第一次立战功,皇上亲赐的龙泉剑,送你,你瞧瞧喜不喜欢。”
杨却轻轻将剑拔出寸许,只听声音清越,状若龙吟,剑身色如霜雪,果然名剑无双。
杨却合上宝剑,替他挂回原处道:“皇上赏的你还转送人,脑袋不要了?”
程铭一摆手,又指墙上一张字画道:“这老头字画极好,就是人懒,一年画不出一张,世人极难求到,这也送你。”
不待杨却答话,又将他拉到百宝架前,打开一个精致的雕花盒子,上下几层全是各种上品美玉饰物,推到杨却眼前道:“喜欢吗?都送你!”
杨却从中捡起一块色泽湿润的纯白羊脂玉佩,凝神瞧着,若有所思。
“喜欢这块?”
程铭侧头眼巴巴细瞧他神情,见杨却不动声色把玉放下了,便捡起最底层躺着的一枚莹润剔透的绝品玉佩道:“这是我最珍爱的,十五岁第一次随父亲出征时,母亲送我的,说能佑我一生平安。一年后我从边关回来,母亲不久就过世了。”
他将玉佩亲手系在了杨却腰间,“我要你也一生平安。”
杨却俯着头,望着醉酒的程铭笨拙地为他系上玉佩,他身子僵直,嘴唇蠕了蠕,终究没发出声音。
第二日,杨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和那块玉。
“边关已定,我心愿已了,恩情得报,就此拜别了。此玉贵重,还请将军亲自收藏。书房中另有一玉,颇为喜爱,望将军赏赐,作个臣属一场的纪念吧。”
信尾没有落款,看来假名不屑再用,真名不想说。
程铭犹如挨了当头一棒,连忙到书房打开玉盒一看,昨晚杨却拿着看了半天的那块羊脂玉佩不见了。
玉都拿了,人也跑了,你还在信里假装正经地讨要个屁啊!
程铭彻底回过味来,杨却,谐音杨雀,杨雀衔环,意寓报恩,更何况“却”字乃推却退让之意。
怪不得程铭想上书为他请功,总是被他婉拒,如今军中幕僚早都加官进爵,唯有他还是白身。
他就没打算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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