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尚未到京营上任,程铭去看望姐姐太子妃。
其实太子在皇上眼中最大的短板,是没有子嗣。
太子妃嫁入东宫七年了,与太子情感甚笃,上上下下对太子妃有口皆碑。只是一桩不足毁了所有——她一无所出。
皇家子嗣,事关国本,这足以让一些老臣拿这话在皇帝耳边唠叨。本来太子尚年轻,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可让皇上有些不满的是,太子不打算纳侧妃。
安平王担忧是女儿与太子感情深厚,所以闹着阻拦纳妃?按说女儿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啊。
夫人去世多年,老父实在不便与女儿探讨这闺阁之事,只好委婉劝小儿子程铭去开导姐姐一番。
王爷夫人去世时程铭只有十六岁,姐姐尚未出嫁,格外疼惜这个弟弟。
长姐如母,姐姐的关爱抚平了程铭些许丧母之痛,是以姐弟俩感情甚是深厚。每每程铭出征,姐姐都是牵肠挂肚,故而程铭每次回来,都必到姐姐这里报个平安。
此次回来诸事纷杂,千头万绪,此时才得空前来太子府。
帖子递进去,很快就有内侍出来迎请,程铭知道太子前往晋中一带查探水患,尚未回京。进了后殿正厅,早有太子妃程敏等在那里。
太子妃正当盛年,姿容秀美,温婉雅致,一看到弟弟征战四年归来,俊朗依旧,更添了老成持重,愈发有将侯气度,早湿了眼眶。
程铭抢身先以国礼参拜,又要见家礼,早被太子妃吩咐内侍扶住,落了座看茶。
程铭望着姐姐笑道:“姐姐风采依旧。”
太子妃接了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眼睛,笑道:“你愈发进益了,如今开了府,他日再娶了亲,母亲在天有灵……”说着眼圈又一红。
程铭怕她伤怀,赶忙将婚期延了两年、自己任了兵部左侍郎等事一一告诉姐姐。
因太子没在京中,太子妃尚不知此事,果然一听十分高兴,又问他边关情形。
程铭略过那些凶险战事,只捡打赢的战事讲了讲哄姐姐开心,姐弟二人相谈甚欢。
后因太子妃问及老父的身体,程铭想起老父嘱托,不得不道:“父亲身体尚好,只是每每为皇嗣担忧……”
太子妃何等聪慧,已知其意,脸色微红,叹息道:“我也多次劝谏太子,要为他择娶侧妃,怎奈他执意不肯。”
说着回头对内侍道:“去给侯爷沏碗新茶来。”内侍和丫鬟们会意,都退了出去,只在门口侯着。
太子妃低声道:“太子的母后高皇后,身体一向康健,却于九年前突然暴病而亡,太子提出质疑,皇上却不置可否,下葬了事。这事伤了太子的心,他总觉得母后死得不明不白。他说,历来后宫内斗伤了多少人性命,他不愿我也卷入这些纷争,不纳那些妃子乐得清净。我劝不转他,有机会你也劝劝他罢。”
程铭方知太子不纳侧妃是如此考量,不禁心中颇感激他对姐姐的维护。
沈燕之回到淮京,隔日就收到消息:堂主在蜀州,身体有恙,请沈公子前去相见。
沈燕之一惊,即刻就要出发,正要上路,田峰皱着眉又匆匆递过来一封信鸽传书,问他:“这是你交待的?”
这封是用了密码的密报,内容是:“番邦将有重要人物密进淮京”。
雄英堂虽为情报组织,但自第三任堂主也就是现任老堂主起,堂规第一条便是——不涉朝堂事,常规情况下各堂根本不会传送此种信息,除非有人特别交待,田峰合理怀疑是沈燕之。
而这确实是沈燕之离开边关时特别交待定州分堂的,启用安插进番邦的人手,密切关注番邦动向。
番邦在16年前和平时期突然发动兵叛,怎能确保十六年后不故态重演?番邦与程家密切相关,说到底,他是牵挂程铭安危。
沈燕之略带歉意点头道:“是,但请放心,我们只是获取情报,不会亲自参与。”
田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沈燕之少见地皱起了眉头。密报上的每个字都透露着阴谋感。重要人物,说明此事事关重大;密进,说明非官方行动。番邦还在暗中鼓动风云?意欲何为?这件事得让程铭知晓。
只是密报太简单,何人、何时、何事,全不清楚。
“联络定州,看有没有更多信息。”
“行吧,那这个怎么处理,派个人知会定北侯?”
田峰试探了一句。
果然,沈燕之沉声道:“事关重大,我亲自去一趟,回来就出发去接师父。”
田堂主是个机灵人,沈燕之下的这道令,显然就是为了定北侯,再一联想侯爷找人的事也就显得别有意味。
田峰直觉这两人之间必有一出大戏,可是他们搞情报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看破不说破,只能把八卦揶揄的心思歇了,安静吃瓜不多问。
程铭到兵部交了敕牒和告身,办理了入职手续,便正式到京营就任了。
今日的朝会拖得尤其久,待到下朝已经快到午时了。
马车进了侯府仪门,门房便来报有人留过信,必须当面交由侯爷亲自过目。
武全奇道:“当面交由?好大的口气!什么人?”
门房惶恐道:“小的也不知,但看他衣裳华贵气度不凡,以为是侯爷在京外结交的哪位。何况那人还说,侯爷若有任何疑虑,给您看这个就好。”
说着恭敬呈上一物,正捧到程铭面前。
程铭接过,瞳孔一缩,一把抓过门房,厉声问:“那人什么时候走的?”
门房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回道:“走、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程铭也知道自己有些激动,放开他沉声道:“长什么样?”
门房声音都抖得不利索了,“长、长得……好看,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应是位名门公子……”
程铭回头冲武全一偏头,武全会意,立时率领其他侍卫分头寻人去了。
程铭收回视线,摩挲着那曾被杨却拿走、如今又被他当做信物送回的羊脂玉佩,道:“他留的信呢?”
“在这,请侯爷过目。”
程铭打开信笺,只有12个字:“番邦将有重要人物密进淮京”,确实是杨却……沈燕之的字迹。
程铭微皱眉头,瞬间各种念头纷至踏来,又被他妥帖收拢,他摆摆手让门房退下,向着府内进去了。
门房直等再见不到马车的影子,才终于轻轻舒出一口气,转身回到房间,从门扉后拉出个昏迷不醒的人,将他放坐在椅子上。
若是此刻有谁看到这一幕,便会发现,两人的面容竟然一模一样!
门房给那人摆好坐姿后,拍了拍他脸,再次出了门。他最后转头看了看定北侯府的匾额,而后猛一提气,向着远处掠去。
可惜刚钻进一个巷口,身旁突然袭过一个身影,堵住了他的去路。
门房猛然刹住脚步,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候爷……”
程铭眯眼看他,“你不当值,跑出来做什么?”
门房讪笑几声,余光已经在寻找逃跑的出路了,“小的……”
话未说完,掌风已经袭来,伴随着程铭沉声的质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仓促后退,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击,程铭下一招已经凌厉地攻他下盘。
门房连续后跃,借势转身就想跑,程铭后招又至,右手抓他手腕,左手按他右肩,一把将人扭着抵在墙上。
“知道我不是你对手,轻点行么?”
他这句用了自己本音,清亮柔和的音色正是沈燕之。
程铭心神俱震,果然是他!
手劲稍缓,将他身体扳正过来,手仍紧紧抓着他手腕。
“你还会易容?”程铭伸手摸索着他下颌,半天才摸到缝隙,一扬手,将他的□□揭了下来。
他终于又见到了那张昼思夜想的脸,见他眼也不眨地瞧着自己,程铭一时爱恨交加,一肚子话,却不知该从哪句说起。
沈燕之眼里带着点笑意,问,“我哪里露馅了?”
程铭恨声道:“哪里都是破绽。”
沈燕之其人,最是谨慎,这等重要的情报,他是定要亲眼看着程铭读完才能放心的。
刚刚武全他们已经回报,附近并没有与门房描述相符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个门房还跑了。
程铭咬了咬牙:“给我送信儿要用这种方式吗?为什么躲着我?”
沈燕之偏过脸,轻叹一声岔开话题:“侯爷,番邦秘使进京,此事不简单,你要当心。”
番邦若有所动,无非用兵,而若番邦用兵,程家必被牵涉,避无可避。
程铭看了密报,早想到此,也清楚这是沈燕之送密报给他的原因。
沈燕之又道:“现在朝堂上下,也只有乾王和瑾王会对外族兵力感兴趣。趁双方尚未勾结,赶紧密查来使,铲除祸端,否则朝堂边关异动,又是如16年前的一场人祸。”
想到万有的话,又加了一句:“可对瑾王多加留意。”
程铭盯着沈燕之,低声问:“你……不想留下帮我?”
此时他还压制着沈燕之,使他动弹不得,两人肢体交错,呼吸相闻。
沈燕之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目光,“侯爷的朝堂争斗,我不便参与,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程铭盯着他嘴唇歙合,吐出一个个无情的字句。
程铭很茫然——有时沈燕之那么薄情寡义,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可明明又有那么多时候,他对自己情深义重,舍命相护也毫不吝惜。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自己一颗滚烫的心,快把自己烤焦了,可他轻拿轻放,浑不在意。
“你来报什么恩?”程铭不想放开他。
沈燕之睫毛一瞬,抬起了眼,那眸光暖糯柔和,令程铭心头一颤,他轻声道:“16年前捧给流民小孩的一碗热粥。”
程铭心思急转,记忆瞬间推开迷雾,锁定16年前,定州城破,流民遍地,一个脏兮兮的流民小孩……
沈燕之不待他细想,轻轻一挣身体,低声道:“侯爷,我该走了。”
“一定要走吗?”程铭喑哑着问,心直沉下去。
“侯爷,你注定高居庙堂,翻雨覆雨,封妻荫子。我一介布衣,江湖漂泊,你我,道不同,不相与谋。便这样吧。”
沈燕之声音虽低,话却果绝。程铭的一团心火犹如被风当头吹灭,良久才哑然问:“山高水长,从此……不见?”
沈燕之没有作声,他侧脸垂眸,看不清眼里的神情,脸上是少见的冷静绝决。
程铭放开了手。
边关朝夕相处四年,程铭见过他各种样子——筹谋时凝眉深思的样子,救他出险后如释重负的样子,庆功宴上神采飞扬的样子,与他视察营地时悠闲自在的样子,开心时纵声长笑的样子,专注地望着他时柔软关切的样子。
那时沈燕之心中眼中只有他,事事为他殚精竭力,时时护他周全。
现今,他说,咱们不是一路人,从此各走各的罢。
程铭分不清过去的四年是个梦,还是此刻他正做着梦,他只觉心冰冷着直沉下去,沉到脚底又穿透脚底,钻进泥土消失不见了。
沈燕之不敢抬头看他,直到良久,听到沉重的默默离去的脚步声,他才回过头,望着程铭萧索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一阵怅然酸痛。
他知道程铭将来的伴侣不是番邦公主,也会是其他贵女,便让他该过的生活吧。
而他这一生,注定了停不下脚步,无处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