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之抱起阿见,让他骑到程铭肩头。程铭握着他的两只小脚,问道:“阿见,你喜欢漂亮姐姐么?”
阿见毫不犹豫:“喜欢!”
“那你想不想给他当儿子,叫她母后,以后跟她一起生活?”
小孩沉默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过了好一会才听他说:“可是我也很想跟你们在一起啊,每天都能玩打仗的游戏。”
两人都松了口气,沈燕之小声道:“那就等阿见长大些,再让他自己拿主意。”
程铭点头:“我明天就这样回姐姐。”
两人开开心心回到住处,却发现阿见蔫头耷脑心情不佳,两人围着左哄右劝了好半天,小孩才眼圈一红,低着头道:“我想母妃和父王了。”
两人都沉默了。
这是他俩最怕提及的一个话题。
却又偏偏逃不过。
沈燕之下了决心似的,拉过阿见的小手道:“就像将军犯了错要受处罚,你父王和母妃犯了大错,也被处罚了。你可以想他们,但是别怨恨处罚他们的人,行么?”
阿见眼角滚下一颗泪珠:“他们是不是死了?”
程铭一咬牙,点了点头。
小孩把头埋进沈燕之怀里,哭了。
沈燕之紧紧抱着他,想起失去双亲时的自己,阿见比当年的自己还要小一点。人生的灾难往往来得猝不及防,小小少年,何其无辜,却除了硬扛,别无他法。
程铭伸手把两人都搂在怀里,笨拙地安慰着:“你还有我们俩,我们疼你!”
沈燕之轻声道:“你父王和母妃都很疼爱你,你父王并没有想毒害你,是我瞎说的……哥哥撒了谎,犯错了,阿见要怎么处罚我?”
程铭明白,他是指那日在怡心殿上,为了逼皇上与瑾王彻底翻脸,便专往皇帝的逆鳞上碰,编排瑾王毒害亲子、无父无子一事。沈燕之不想将来这话传到阿见耳朵里,伤了孩子的心。
程铭一阵心疼,他大手抚着沈燕之的后背和腰身安慰着他,口中说道:“阿见,沈哥哥难得犯错落在咱俩手里,来,商量一下怎么处罚他。阿见有什么高招?”
五岁的小孩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起头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道:“那今天让沈哥哥扮番兵强盗,将军扮自己,我扮沈哥哥,还是将军和沈哥哥一起大败番兵!”
两人对视着长舒了口气,又不由苦笑:这个游戏咱家得玩多少年啊?!
第二日,皇上亲率当地官员及众人出城,为沈玉父子送行,近二百人的大队伍绵延二三里地,浩浩荡荡地远去了。
新帝负手而立,望着一片人欢马叫的热闹,不由心潮起伏:番邦之战打了百余年,好好合合始终不得安宁,死了多少将士,费了多少钱财,如今终于以另一种方式了了这块心病。
互惠方能长久,此所谓大道至简吧。
回京启程时,沈燕之启奏说要与程铭先行办点事,在前面等着大部队。皇上允了。
龙辇之上,皇上回想着刚才被沈燕之和程铭放入马车让陈启照顾的小孩。那是瑾王之子,他知道,也清楚两人把这孩子带到他跟前的意图:既是沉默地告知,也算是无声地请求。
他承认,初看到小孩的刹那他起了杀心。
这把龙椅有种魔力,能让人变得胆大妄为——拼了一切去争取;也让人变得胆小如鼠——想铲除一切后患。
但他又想起了自己掷地有声的话:“我倒想看看,让人变成怪物的,到底是龙椅,还是人心。”
还有父皇那句讥诮的“你不是想做个不一样的皇帝么?”
他叹息一声,守住初心,真的挺难的。
好在他有位聪慧的皇后,昨晚程敏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若他将来要谋反为父母报仇,你再杀他不迟,我定不拦你;但现在他就是个可爱小孩呀,我想疼他,作他母亲,你也别拦我,成么?”
想到此皇上不由自嘲,自己还不如个女人心胸宽广,叹息一声,微微笑了。坐在旁边的皇后擦了个果子递给他,轻笑问:“夫君什么事这么开心?”
皇上接过果子揽住皇后的肩:“夫人,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有生育么?便因为你太完美了,老天都嫉妒,所以给你点小缺憾。可是我夫人怎么能有缺憾呢?以后你想认谁当儿子都成,为夫帮你管教他们!”
马蹄踏踏,车声辚辚,内官擦了擦脸上的汗,正思谋着去哪儿弄个斗笠戴戴,突然听到车辇内传来帝后愉快的笑声,不由心一酸,自己没车坐,没果子吃,没人陪……果然人比人得死啊!
沈燕之带着程铭打马跑了一刻多钟,在城外官道旁边的一处小山坡上下了马。
程铭不知何意。沈燕之将马放了吃草,指着坡下的小村庄道:“70多年前,这里有家客栈,有一次两个捕快追拿一个逃犯,追到这附近失去了踪迹,便垂头丧气到这小客栈打尖,店主是位姑娘,俩人便跟店主描述逃犯长相,问有无见过其人。为首的捕快拿出一大块银子放到她面前说:‘若能提供有用线索,必有重谢!’”
“姑娘盯视良久,一笑推回银子说:‘如果你们按我说的抓到了那个罪犯,再来送我。’”
“姑娘说:‘这两天路过我这里的客人,符合你们说的年龄、步行、独自一人、有胡须等条件的,只有三个人,另有一人其他条件符合但无胡须。作为逃亡之人,肯定会首先改变明显特征,所以我觉得无胡须这人更可疑,且他右腿微跛,眼神躲闪,应该是长途逃亡所致又没时间治疗。他昨午在这里用了饭后就顺着大路朝南行了,他脚有伤,必不能久行,搭乘商车的可能性很大。昨日午后途经我这里去往南方的商车共有两辆,一位是裕县粮米行胡掌柜亲自押车,他为人胆小谨慎,有陌生人搭车必不肯;另一个是贡县绸缎商行的伙计跟的商车,这个伙计心善好说话,如果顺便拉个人赚点外快,必是肯的,即使没钱好好央央他,也能答应。所以你们沿着此路向南行十余里,在分岔路口向贡县方向追赶,即便这人不在商车内,你们也应该能问到其下落。’”
“两个捕快闻言,起身便走了。天濛濛黑时,为首捕快回来了,恭恭敬敬奉上那块银子,冲着店主深施一礼道:‘多谢姑娘!’转身走了。”
“这是店主用信息换取的第一桶金,她叫王秀英,便是雄英堂的创始人。”
程铭听得入神,不由感叹道:“真是桩美谈!原来雄英堂历代堂主都这么聪慧可人,你任堂主,实至名归。”
“这则美谈还有一个后续:一年后那个为首捕快因开罪上司,离开了衙门,倾慕秀英才智,又回来求娶。秀英敬他是个言而有信的汉子,便应了。夫妻二人共同经营客栈,规模不断扩大,在别处又开了分店,信息交易量也不断增多,便逐渐形成了管理更规范的帮派。雄英堂这个名字,便是后人为纪念师祖,取了她名字的谐音。当然这是雄英堂的又一段佳话了——天涯虽远,得遇良人。”
程铭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心有所感,不由笑道:“雄英堂干着买卖情报的勾当,却有着这么温馨浪漫的过往,有趣。”探出手去握住了沈燕之的手。
沈燕之一笑道:“难得来晋中一次,我带你来见见我师祖,也告诉她,16年前的惨案找到真凶了。”
程铭对着小村遥遥拜了拜,口中道:“师祖得遇良缘,我也有幸遇到了你徒孙,谢谢师祖留下的好传统!”
又对沈燕之道:“回去我也把二哥的画像找出来,告诉他16年前的真相。”又解释道:“二哥有幅画像是十五岁那年画的,身着铠甲,披着红披风,可帅气了,可父亲不让挂着,说武将战死沙场,稀松平常,为什么要挂个画像纪念?矫情。”
沈燕之正回身去牵马缰,一听到红披风,不由停了步,想起六岁那年的逃难夜,被人于马蹄下捞起抱在怀里时,那铁甲的冰凉和披风的柔和触感,便把那晚之事讲给程铭听。
程铭听了,吓得呼吸都乱了,紧紧抓住他双肩:“还有这等经历?好险好险!我差点遇不到你!”
又回过神儿:“确有可能是二哥救了你,他一向喜欢披着披风。二哥不枉我从小就崇拜他,竟替我救回了你!我要把他画像挂在侯府,每天对他三叩九拜!”
想了想又加一句:“还要挂上你父母画像每天三叩九拜,感谢他们生了你。还有三叩九拜你师父,感谢他抚养你长大。”
沈燕之眸子深深地望着他,许久眼角一弯,眼波一荡:“你是不是还落了一个人……”
程铭把人箍在怀里,对着那双早晚要他老命的眼睛吻了上去,低声哼笑道:“怎会?我不是每晚都在床上对你三叩九拜么……”
远处,皇帝的车队缓缓出现了。
长风当空,掠过原野。
有许多故事风流云散了,
而更多的故事,正徐徐上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