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样在不知名的烦躁中流逝,府内众人皆以为赵于尘的暂时离开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不止因着习惯,也是对赵于尘有着高山仰止般的信任,世上无人可伤其性命,此行会像过去那般不日便会凯旋。
就连隐隐不安的赵临笙,也是这么劝慰自己的。
不曾想,赵于尘这一去竟从此埋入英雄冢,与自家徒弟天人永隔。
消息传回将军府时,赵临笙正在后院与傅卿言练剑,大概傅卿言看出了赵临笙近日来的烦躁不安,便提出二人比试一下剑术,倒是令她得以宣泄心中烦闷。
听闻消息,赵临笙自是不信,当下拔剑架在传信人脖颈之上,目光凌寒凶忿,冷声逼问对方:“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竟敢拿将军造谣!”
传信人顿时吓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多动半分,只能惨白着一张脸欲哭无泪道:“小的岂敢……岂敢拿大将军的性命造谣,小的也不愿相信,可将军他……他的尸首已经被运送回来了,就在大门口……”
“铮!”
赵临笙手里的剑一时不稳掉于地面砸出铮然声响,心神一恍向后退了一步,又强自镇定下来,握剑之手藏于背后,遮挡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这一切兴许是误会,赵临笙脸上血色尽褪,双唇也有些发白,却暗暗咬着牙不断在心中劝解自己,她得去确认清楚,然后把误会解开才行。
赵临笙一把推开挡于身前之人,对方因力道踉跄几步,她却无所察觉似的,越过对方便不管不顾向着将军府大门跑去。
傅卿言眉头紧蹙,看着赵临笙急切离开的身影,也顾不得许多,瞥一眼地上跌坐之人,抬脚追了过去,留下被吓得腿软的家丁。
赵临笙边跑边安慰自己,门口可能什么也没有,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许只是一场低俗的恶作剧,师傅惯会如此恶劣地欺负自己,此次定然又是他想出来吓唬自己的招数。
然而越临近目的地,赵临笙就越是不安,此刻的她心中被两股力量拉扯着,绞得她几乎要难受得崩溃。
其中一股在拽着她的双脚,仿若那处有着极大的危险,是深渊,是巨兽,正等着将她吞噬;一股却又推着她把一切搞清楚,她不相信那一切会是真的,她的师傅经历过无数次生生死死的考验,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领军凯旋,这一次不过是围剿土匪而已,怎么可能突然就离开了呢?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没有人能够伤害他的,没有人能。
怎么可能会有人伤得了他?
可当她站在朱红大门时,双目被那厚重的棺木刺得生疼,继而带出些猩红血丝,痛感蔓延至全身,赵临笙才真正开始感觉出害怕与恐慌,一瞬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向她奔腾而来,誓要将她淹没,窒息感随之而至。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神色悲戚,看着将军视如己出的女徒弟像尊石像般呆立在门口不动弹。
极快的,赵临笙眨了一下眼睛,仿若刚刚只是错觉,她像往常一样扯出一个笑来,好似不曾发觉众人的视线,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见无人应答,扫了一眼他们的神色,赵临笙继续僵着嘴角,极力维持着正常的神情:“都摆出这种表情,是不是在联合师傅密谋整我呢?我都识破了,你们骗不了我了……”
一旁暗自抹泪的管家见着赵临笙此种状态,不免生出忧心,怕她一时无法接受会想不开,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强忍着悲痛上前去,嘴唇动了动,斟酌着想开口,还未出声便被打断了。
“林伯,你别说话,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赵临笙垂着眉眼,眼睫覆着一层浓重阴影,看不清情绪,声音却又低又沉,带着些颤,“你们就是觉得我平时太不懂事了,想好好教训我一下而已,我不会怪你们的,只要你们承认是在骗我,我就原谅你们一次。”
“我以后不会再惹你们生气了,我会听话一点的,你们结束这个游戏吧,好不好,林伯?”
“小姐……”管家实在不忍心看自家小主子这样。
“林伯,你说呀,我不会怪你们的……”赵临笙抬头,盯着管家的眼睛,声音带上祈求。
管家叹了口气,背过脸去扯起布料粗糙的麻衣袖子按了按眼角。
赵临笙见管家不肯说话,又将希望寄托在周围人身上,像是溺水之人寻求一块浮木,沙漠中的旅人渴求一片绿洲,视线缓缓扫过一圈,期待有人回应自己的话。
然而其他人也都低头沉默。
赵临笙的心在这样一种可怖的沉默中一点点冷下来,她觉得是这天气阴晴不定的缘故,不然怎么会这么冷?
为什么没人说话呢?明明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了,她又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他们,为什么都不肯回答自己呢?
身后的傅卿言眼里满是不忍,薄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苦涩哽滞,竟有些无措。他本就寡言,此刻看着赵临笙痛苦的模样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抬手按住赵临笙的肩膀,企图让她冷静下来。
赵临笙却微侧肩膀,使了力挣脱肩上重量,直直盯着放在门前的那口棺材,眼珠一动不动,总是清亮动人的一双眼眸此刻带着天大的恨意与惊惧,又掺杂着某种微妙的期待,仿佛在等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赵临笙动了,她抬脚走向那口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的狭小空间,失望冷却的心情伴着急促的呼吸声在那种时刻搅得人心累。
这是她最安静乖巧的一次,没有撕心裂肺地吼叫、哭泣,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她那个有点古板却很正直,爱训人有时又冒着一点天真孩童稚气的师傅,嫌弃她调皮又会悉心教导她凡事要静心、不可浮躁的师傅,真的离开她了,而且是永远,那么的突然,这让她怎么接受?
短短几步路花了将近一盏茶时间,贴近那口棺木时,冰冷的触感令她轻微打颤,她终于看见了躺在里面的人,他正静静地睡在那个冷冰冰的方寸之地,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见到赵临笙就赶紧装作很严肃的样子,又或者无奈地看着她。
不知又过了多久,赵临笙伸出手,没发现自己的颤抖一般,许是想推一推他,可伸到半空又停下,迟迟未敢继续接下来的动作,她怕惊扰了其中的人,更怕惊不了。
赵临笙突然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无奈,她像过去一样埋怨自己的师傅:“师傅,你怎么又在睡觉?快起来了,要睡觉就回房间再睡。”
可没有人回答她。
周围的人看见她这样也只能在一旁叹气,熟悉的嬷嬷和婢女则偷偷抹眼泪,为死去的将军,也为自己的小主人。
赵临笙此时已无多余心思注意周围的一切,她仍在不停催问着赵于尘:“师傅,你是不是太累了,所以才想在这里睡觉的?你什么时候睡饱了就醒过来好不好?师傅……师傅……”
赵临笙跪扒在黑漆棺材旁,一手扶着边缘,身躯佝偻,伸手想摇醒自己贪睡的师傅。
可躺着的人已经不会再回答她的问话,也不会因她打扰自己的睡眠而训斥她了。
睫毛轻颤,棺材板发出一声两声的轻响,终于落下泪来,悄无声息。
一旁的傅卿言沉默地跪下来,自身侧紧紧拥着赵临笙,任她在自己怀里发泄情绪。
也许是傅卿言的怀抱给了她依靠,赵临笙压抑的哽咽终于从傅卿言怀里传了出来。
“傅卿言,傅卿言,怎么办?师傅不要我们了,他不肯理我……”
傅卿言被怀中人的这一叠声哭唤弄得心疼到无以复加,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当一个人伤心痛苦到极致,一切言语的安慰都是徒劳又苍白的。他只能双臂更用力地收紧,牢牢抱着她,像是这样就可以给她一点支撑。
从此以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们只能相互拥抱,彼此依靠,在这世间相濡以沫。
他们当时以为两个人的相依为命会是永远的,可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永远。
将军府被抄检时,赵于尘才刚入土不久,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赵临笙怎么都不会想到,皇上竟然以窝藏前朝太子遗孤,企图谋反的罪名将将军府查封,府内众人,男女老少皆被关押入狱,赵临笙一夕之间成了阶下囚。
听到前朝太子遗孤时,赵临笙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师傅一直隐瞒的是这件事。
赵临笙满身遍布狰狞的伤痕,绽开的皮肤粘着红色血痂裸露在空气中,她低垂着头颅向后靠在监狱脏污的墙面,坐着,一动不动。
被抓进来后,那些人就开始对她严刑拷打,企图让她承认并交待赵于尘的谋反计划,她却咬紧牙关硬抗着,始终不吭一声,任凭对方怎样的严刑逼供,只心如死灰地受着。
如今她和傅卿言只有一墙之隔,却似隔着千万重山海,从在将军府听到“前朝太子遗孤”六字开始,到被关押到监狱的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们也都不曾想办法与对方联系。
赵临笙实在想不到自己的师傅一心为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家国,如今尸骨未寒,却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最大的污蔑与讽刺。她的师傅,清清白白,无所亏欠,如今一世英名,就要被毁了,而导致这一切的人,曾经与自己、与将军府的关系那么亲密,如今也仅离自己一墙之隔。
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怪傅卿言,毕竟师傅自己都隐瞒了一切,那他也早就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风险,她又有什么资格替师傅怪他呢?
况且,这又不是傅卿言的错,在这种世道,谁又能选择得了自己的身份和命运?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的半月之内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一件一件,都是难以消解的噩梦,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在现实中,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师傅为什么会将傅卿言带回来?
他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又为什么会中了匪徒的奸计?以他的武功,又怎么会轻易就被杀害?
皇上为什么在有那么多疑点的情况下就相信了师傅的死,还相信师傅会谋反?
太多疑问让赵临笙想得头疼,她现在还不想说话,也不想理任何人。她就那样定坐着,目光无神地望着面前的某一点。
监狱门口传来开锁的声响,赵临笙头也不抬。
狱长指挥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下巴对着赵临笙抬了抬:“把她拖出去。”
赵临笙无知无觉,任对方动作,等又被绑在十字木桩上后,眼珠转了转,入眼皆是熟悉的刑具,这些天下来,她几乎都尝遍了。
“孙公子!”
赵临笙听见狱长谄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