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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忆尘(十四)

鬼心 半旧心殇 2024-02-26 01:36

两人走出茶楼,外面依旧艳阳高照,三伏天的热气不减半分,赵临笙看了看傅卿言,“去哪儿?”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快点。”
“嗯,就在不远处。”
二人撑着刚买的油纸伞,一前一后走着。
其实以他们二人的实力,早已不畏什么阳光,否则在进茶楼前他们就灰飞烟灭了。但傅卿言不知又起了什么心思,出来后就非要给赵临笙撑伞,就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什么新游戏,执拗地想按照规则来玩,区别只在于傅卿言不吵不闹,就那么沉默而固执地看着赵临笙,偏偏赵临笙就是能从那眼神中看出一种懵懂的渴求。
最终赵临笙执拗不过,在人间又不好轻易发怒,以免引人注意,因此两人各退一步,一人一把伞。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赵临笙提出自己撑伞的时候,她感觉傅卿言有点遗憾,只是他低垂着眼睑,看不分明。
一男一女撑伞同行本不算引人注目,但二人衣着不凡,服饰也与本朝存在些微差异,与当地百姓格格不入,不免令人猜测是否乃哪家王公贵族的少爷小姐出行。再加上比起大多数常年为生计劳碌、风吹日晒的当地人,他们可谓长得夺目异常,因而一路上,赵临笙都能感觉得到向他们投来的视线,偶尔还有对他们的议论声。
其中并无多少恶意,但赵临笙并不适应这种被旁人关注的感觉,她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物化感,就像是被玩赏的物品一样,忍受着一群陌生人横平竖直的评价。
赵临笙望了一眼傅卿言,见他泰然自若,恍若未觉,她也只好屏蔽那些声音。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傅卿言在一座庙前停下脚步,侧头看了看赵临笙。赵临笙有些奇怪,抬头望去,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身形。
将军庙。
似乎明白傅卿言的用意,但她一时竟不敢确认自己心中所想,下意识看向傅卿言,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却见他点了点头,轻笑道:“进去看看吧。”
赵临笙不知该作何感受,心情复杂地扫视一圈,发现进出将军庙的人竟不算少,细细看去,脸上皆带着敬意与恳切。
往上细细端详,“将军庙”三字已落了边漆,字体倒是清晰,想来不久前找人修缮过;匾下庙门大开,依稀窥得红联半边,眼下乃半夏时节,半岁过去,边角已然褪色发白,却仍是齐整挂贴着。
往里看去,人头躜动中可见半身庄严铜像,却令赵临笙心底猛然一颤,不由向前一步,意欲窥得全貌。
赵临笙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看了傅卿言一眼,点头跟着傅卿言走了进去。
踏入“将军庙”,入眼便是立于那正中的将军像。赵临笙抬头仰望着赵于尘的铜像,眼眶有些许热意,那铜像上的赵于尘眉目柔和,慈悯悲天,使信徒油然而生亲近爱慕之感;但眼皮微垂,俯视众生,细看会发现其眼神隐藏的威严气度,周身气势如虹,似都在眼神中迸发,信者慕者心安更甚,贼人却万万不敢直视;一手握铜剑,睥睨天下。
其实这个将军像除却一双眼睛,其它地方并不那么像赵于尘,但赵临笙太久太久没见过他了,看着这个铜像,怀念之情不可遏制。
“赵将军,小女子又来了……”
赵临笙被这道祈愿吸引,收回放在铜像上的视线,向声音的主人望去,才发现是一名妇人,身穿粗布衣裳,裹着淡蓝色头巾,从背影看去未免有些瘦弱不堪,却板正地跪在蒲团上切声祈求。
“将军在上,听闻将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又有一颗爱民之心,小女子一生求善,未曾做过亏心之事,此刻别无所求,但求将军降世,庇佑我军此次讨伐蛮夷旗开得胜,平复战乱,护我相公平安归来。小女子无以为报,日后一定日日过来供奉将军,请将军保佑。”
说完,那妇人便对着铜像连磕三个响头,每磕一下,便念一句“请将军保佑”,待她起身离开,赵临笙瞥见她额头上带着血迹。
望着妇人那嶙峋的身躯慢慢远去,赵临笙想起了鬼界那场连绵不绝的血雨。
谁会说人间不苦呢,最苦还当是人间。
但,她已经没有资格管人间事了。
傅卿言在一旁看着,有些担忧,试探着道:“小笙……”
赵临笙被叫回神,看向傅卿言时已不复刚才模样,反而睨着傅卿言,似笑非笑道:“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吗,傅将军?”
最后三个字赵临笙刻意说得慢且重,满是揶揄的意味。
傅卿言知道赵临笙在打趣自己,笑了一下,无奈道:“没什么,不过是皇帝暴毙,七子夺位,当时六皇子因母妃出生胜算最小,想来孤注一掷才找到我,以赵将军及将军府作为条件,邀我助他上位而已。”
“所以将军庙是你的要求?”
傅卿言答得坦然:“条件之一。”
“我想让世人皆知赵将军之功绩,为赵将军积阴德,让他不受苦楚去轮回。”傅卿言看着赵临笙欲言又止的神情,继续道,“赵将军值得。”
赵临笙侧头,放在傅卿言身上的视线不由变温和,心想:原来他早就做到了我没机会做的事。
“你如何找到郑叔叔他们的?”
“是他们找到的我。”
“那郑叔叔他们后来——”赵临笙猛地想起茶楼说书人的话,止了话头。
“助六皇子上位后,我赶赴西北,中计身亡,往后之事便不知了。”
赵临笙沉默下来,心念一转,又问道:“你方才说条件之一,那其他条件呢?”
“其他条件。”傅卿言顿了顿,“不过都是一些小事,不足为道。”
赵临笙知道傅卿言还有事瞒着自己,他在幻崇山脚下时便隐瞒了六皇子找的人是他这件事,如若不是她在茶楼听见了当年真真假假的史实,猜测出众人口中的傅代临便是他,或许连这点对话都不会有。
当年,究竟发生什么,傅卿言才会如此讳莫如深?
傅卿言躲闪的眼神烙印在赵临笙心底,突然想到,其实他一直便是如此,心里藏着很多事,只是不愿告诉她而已。
赵临笙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傅卿言,他的很多事情自己都没有参与,也从来无法得知,不管是九岁之前,还是两人分开之后。
兴许是赵临笙情绪变化太过明显,又或许傅卿言太过敏感,他察觉到赵临笙突然低沉的情绪,有些奇怪,微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赵临笙摇头,低眸想道:我还有什么权利怪他呢?他除掉了师傅叛国罪名,还让师傅成为万世敬仰之人,世代香火供奉,而自己什么都没做。
相比于傅卿言,她赵临笙才是失信之人。
想到此处,赵临笙自嘲一笑,抬起头盯着傅卿言,眼中自有万语千言,蕴满万千情绪,却不知如何开口。
眼中映入傅卿言担忧的神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赵临笙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傅卿言。”
傅卿言望进赵临笙眼底,眉睫微颤,缓缓笑道:“你在叫我吗?”
赵临笙瞪大了眼睛,愣怔须臾,眼波浮动,冰面下的情绪霎时冲破阻碍,汹涌着极大的欢喜,却在一瞬间被克制着压在眼底,随即她展出笑颜,那笑仿若春风拂过枝头,融化了积雪,将尘封掩埋的心事揭开,渐渐抽芽,开出最灿烂的花儿,惹人心颤。
“傅卿言!”赵临笙出声喊道。
傅卿言有些不明所以,但瞧见赵临笙心情似乎不错,便也跟着放松下来,认真回道:“嗯。”
“谢谢。”赵临笙语气从未如此真诚。
傅卿言唇角轻抿,看着赵临笙,眉眼柔和,含笑道:“该谢的不是我。”
“嗯?”
傅卿言却摇摇头,“没什么。”
“哦。”赵临笙没有再问,就在方才,她倏忽发现,有些事已不是那么重要。
两人齐齐仰头望着面前的铜像,再不言语,只静静地站着,心思百转却各有不同。
又有人挎着篮子进来了,赵临笙看看庙外,“我们走吧。”
傅卿言点头,走之前赵临笙回头望了将军像一眼,带着深深的眷念与释然,随后两人便走了出去。
出来时,二人依旧撑着伞,只是不按原路返回,而是向另一边走去。未走出几步,赵临笙便被坐在将军庙右墙边的一个小姑娘给牵住了脚步。
小女孩那么瘦小的一个,眼睛却亮亮的,一直盯着赵临笙看,不知为何,这双眼睛隐隐有些熟悉。
见赵临笙望向自己,女孩儿眨着那双大眼睛,对赵临笙露出笑脸。
赵临笙便是因这个纯真善意的笑而停下了脚步,她在幽冥昧域百年,伴着自己的是吵闹的尖叫声、怨气、恨意,以及一遍遍被扭曲的记忆,后来爬出来了,却始终不曾见过这种纯粹的笑容,这一瞬间她难得生出平静之意。
傅卿言察觉到赵临笙停下,便也顿步转身,见赵临笙愣愣地看着一个方向,顺着视线找过去,便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乖巧坐在那处。
傅卿言并未出声,静静陪着赵临笙。
很快赵临笙回过神,将视线移开,抬脚欲离开。岂料傅卿言却轻手拽住她的手腕,赵临笙略微讶异地看向傅卿言,却见对方笑了笑,拉着她走向小姑娘。
看着越来越近的两道高大身影,小姑娘并未表现出害怕或惊讶,只仰起脸蛋望着面前的两个人,睫毛扑闪,眨了眨眼睛。
不知傅卿言想干什么,赵临笙转头看向他,却见他好似只是单纯想把自己带到小女孩儿面前,如今已经完成任务,便不再做何反应,安心袖手旁观。
赵临笙只能将注意力放到小女孩儿身上,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瞳眸,犹豫片刻,最终将伞收了起来,弯下腰,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依旧懵懂地眨着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眼中闪过些微困惑,却没有开口回答。
赵临笙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她没听见,便又问了一遍,依旧得不到反应。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听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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