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临笙回头,发现是不久前在茶楼被店小二抓住的小乞丐,额上汗水未干,表情却很淡漠,隐隐显露出少年人坚毅又成熟的影子,似乎与那个为了一句话而怒气冲冲的并非同一个人。
很快,赵临笙注意到他的双手拢于腹前,护着什么,待其走近些一看,原来是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个烤番薯,正宝贝似的抱在怀中。
小乞丐从两人身边穿过,几步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她也不会说话。”
愣了愣,赵临笙这才明白过来他还在跟自己解释,也才恍然,原来刚刚小姑娘不是不愿回应自己,而是不能回应。
小姑娘不知道小乞丐说了什么,但看见他来了明显很开心,歪了歪脑袋,对着他笑得灿烂。
小乞丐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也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捧着手中的烤番薯示意小姑娘看,小姑娘盯着烤番薯,点了点头。
小乞丐见她喜欢,便小心翼翼地将番薯掰成两半,将多的那一半递给她。小姑娘用那双小手接过番薯,又空出一只手来碰了碰小乞丐的脸颊,赵临笙猜测是在表示感谢之类的。
接着,小姑娘盯着他额头上的汗水眨了眨眼,很自然地伸手为他擦拭,小乞丐微微仰头方便她的动作,待她放下手,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小姑娘又温柔地笑了。
这是两人独特的交流方式。
可能是傅卿言二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小姑娘抬头看了看站着的两人,清澈的双眸蕴含纯真暖意,让人不自觉便陷入进去,归得平静。
缓慢地眨了下双眸,她低头看看自己双手的位置,很快仰头将手中的番薯递给了赵临笙。
说不意外是假的,赵临笙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错了小姑娘的意思,但见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没有收手的趋向,一时心情复杂地盯着那半瓣番薯看了半晌,才慢慢抬手接了过来,试探性地拍拍她的头,小姑娘笑了。
那小乞丐目睹了女孩儿表达善意的全过程,却并未因食物的短缺而阻止。待赵临笙接过烤番薯后,视线在她与傅卿言之间来回,又看看小姑娘,暗暗咽了咽口水,最终垂下眼眸,将自己手中的那一小半放到小姑娘掌心。
小姑娘没有拒绝,拿起来细细剥了皮,咬了一口便还给了小乞丐,对着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吃了。
赵临笙看着两人,心绪微动,将手中的番薯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没有接,“她给你的,你就拿来吃吧,这是她的善意。”
静默片刻,赵临笙掰了一小块送进口中,边将剩下的塞给小乞丐,边道:“她的善意我收到了,我不饿,你们吃吧。”
又蹲下身,盯着小姑娘的眼睛,笑着说了声“谢谢”,刻意放慢语速,让对方看清嘴型。
小姑娘读懂了赵临笙的意思,眼睛亮了起来,轻轻摇着头微笑。
赵临笙没再说什么,刚站起来,就听见小乞丐突然出声:“在茶楼的时候,多谢你们。”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了在茶楼时的桀骜,赵临笙却能感受到其中隐隐透露出的真诚。
而确实,这一次从小乞丐的眼睛里找不到那时强硬的执拗、不甘与愤懑,是真正懂得了赵临笙对他说的话。
赵临笙低头,“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小乞丐只是想表达谢意,并不想与对方有什么牵连,虽然赵临笙的话确实令他明白了些道理,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全然赞同赵临笙的观点,更不想与她多有交流。
他本想拒绝,但又想到自己还欠着人家的银两,且只是回答个问题,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于是点点头:“你问吧。”
“你在茶楼说的那些话,就是反驳那位手持折扇之人的话,从何处知晓的?”
小乞丐眼神满是戒备,“你为何问这个?”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我……”小乞丐眼神闪躲,支吾半晌,“我乱说的不行吗?”
“赵将军已是两百年前的人了,他的事迹虽然一直为百姓流传,但这么长的时间里,实在不知变了几样,而你说的却是一字不差,言语笃定,为何你会那么清楚、又那么肯定?况且你说的一些事情,尤其是赵将军中计之事,除了当年在场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人知晓。”赵临笙眯了眯眼,冷声道:“小子,我比你更了解赵将军的事情,你想好再说。”
被赵临笙威胁的语气震慑到,小乞丐动了动,却也没后退,硬着头皮瞪着赵临笙,看那劲头,打算硬抗到底的意思。
赵临笙却又轻笑一声,惊得小乞丐下意识挡在小姑娘身前,却见她凑近些许,用诱哄的语气道:“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知道你的话是真的吗?”
小乞丐往后退了退,“你想说什么?”
“我与赵将军颇有渊源,因而不愿他被可疑之人平白破坏名声。”
“你说我是可疑之人?!”
“怎么不可疑?一个毛头小子,对两百年前的事如此清楚,还拿着它们在茶楼义正言辞地反驳别人,却连为何知道那些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不可疑,难道还是我不成?”
“我……”小乞丐急得面色涨红,他见不得有人污蔑他对赵将军有不轨之心,说到底终究是个半大孩子,被赵临笙这么一激,便咬着牙,解释道:“我从我爷爷那里听到的,小时候他经常给我们讲赵将军的故事,我觉得他很厉害,便一直记到现在。”
说完,怕赵临笙不信,又补充道:“我祖爷爷是赵将军身边的士兵,曾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他给爷爷讲的事情都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比那些说书的真实多了。”说到此处,小乞丐昂了昂头,颇有些自豪。
“听我爷爷说,赵将军曾救过祖爷爷一命。当年赵将军中了土匪的奸计,被围困一方,本该全军覆没的,但赵将军却掩护祖爷爷逃了出去,从而换回一命。此恩情一直被祖爷爷刻在心里,为了报答赵将军,祖爷爷留下遗言,让我们世代守着将军庙。”
赵临笙眼神微动,问道:“小子,你姓什么?”
小乞丐有些疑惑地看着赵临笙,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我姓郑。”
“果然。”
赵临笙恍然,不由目光复杂地瞧着面前的男孩儿,该说是巧合,还是一切皆有注定?没想到此次来人间一趟,能碰见如此多的过往,想来是因果的牵连,该要了结了。
这么想着,赵临笙很快又恢复正常。
“你很敬仰赵于尘将军?”
“嗯。”说到这个,小乞丐重重地应声,眼神中溢满光彩,“赵将军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再过几年我会去参军,终有一天我会成为像赵将军那样的人!”
少年眼神坚定,赵临笙从中窥到一丝赤诚的希望与无畏,是最热烈的心。
“你可习过武?”
小乞丐摇头:“我家祖上是练武之家,只是自将军沉冤昭雪后,祖爷爷便解甲归田,守着将军庙。我们家是有练武保身的,奈何我爹去世得早,我并未学得皮毛。”
赵临笙想了想,又问道:“你可知幻崇山?”
小乞丐摇头:“不知。”
赵临笙祭出一把剑,那把剑长约三尺,通体莹白,其上刻有“于泉”二字。
一旁未发一言的傅卿言不由看向赵临笙,却见她低眸看着手中的剑,手指抚过剑身,眼中流露出怀念之意。
当初赵于尘死后,赵临笙便将他的剑收好,一直带在身上。这么多年了,几经波折,世事历尽,连她自己的配剑都在万箭穿心后丢失,唯有赵于尘的这把剑一直保管着。
此时她拿出来,无怪乎猜中他心思的傅卿言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果不其然,赵临笙敛下心绪,将手中的长剑递给小乞丐,在他因惊讶而睁大的双眼中开口道:“幻崇山乃赵将军师门,你若诚心想出人头地,便拿着这把剑上幻崇山去拜师。你既然想成为赵将军那样的人,便先在那处潜心修炼,待日后有所成,再决定是否参军。”
“这是?”
“赵将军的佩剑。”
少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剑,既惊讶又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赵临笙又提醒他,“这把剑只是为你提供机会,能否拜入幻崇门下,最后还是要看你自己。”
小乞丐从激动中勉强回过神,犹疑地望着赵临笙,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也是幻崇山的弟子?”
“算是吧。”赵临笙淡淡答道。
虽然从未踏入过那处,也未曾见得掌门师叔一面。
少年看向赵临笙的眼神立时带上了不一样的光彩,“所以你才如此了解赵将军吧,原来你是他的徒孙!”
赵临笙但笑不语,少年此刻注意力也不在此处,他激动地看着面前的那把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在衣摆擦了擦因汗湿粘腻的掌心,才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眼神痴迷,泛着细碎光亮,细细打量着剑身,不知觉间咧开嘴角。
赵临笙也不催他,任他打量着,见他如此珍惜这把剑,心中更是满意。
最后还是一直仰头看着他们的小姑娘伸手扯了扯小乞丐的衣服,小乞丐才回过神,脸上立时浮起羞愧的红晕,支支吾吾地说着:“多谢!”
随即便见他颤着双手珍而重之地接过剑,全然不似酒楼中的凶蛮模样。
那把剑看似与寻常长剑无异,不想小乞丐甫一接到手中,立时感受到了其深刻的重量,差点没拿稳摔到地上,幸亏赵临笙扶住了。
“这把剑乃赵将军佩剑,伴随他多年,现在交给你了,你要好好保管;若是丢了,我要找你算账的。”
小乞丐只觉手中的剑更重了千百倍,“会的,我会的。”
赵临笙又转头看向安静坐着的小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转头与傅卿言对视一眼,傅卿言知她心思,点了点头。
赵临笙便分别在二人身上设了护身阵法,小乞丐察觉异样,疑惑地抬头。
赵临笙只是笑笑,道:“日后的路你们自己走,切勿入了歧途。”
“嗯。”小乞丐抿着唇重重地点了下头,将于泉剑放置好便跪了下来,双手抱拳,“我知道了,多谢前辈。”
说罢,便要磕头,被赵临笙拦了下来。
“不必如此,你只要做到答应我的事便可。”
“放心吧,前辈。”
“嗯,”赵临笙微点头,“我们走了。”
说着就要转身,小乞丐突然出声,喊道:“前辈可否留下名讳,前辈之恩,日后晚辈必当涌泉相报!”
赵临笙顿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留下一句:“因果而已。”
赵临笙本就不想撑伞,一开始收了,此时便懒得再打开,直接走了。
岂料傅卿言贴了过来,将伞撑在两人上方。赵临笙看他一眼,他好似没有察觉一般,目视前方。
赵临笙心中暗笑,眼神里带着无奈,却也随他去了。
共撑一伞的两人渐渐远去,留下望着他们背影的少年。
随着那双背影愈渐模糊,少年慢慢握紧手中的剑柄,眼神坚定,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