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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辞

柚子皮 著
  • 古代言情

  • 2024-03-02

  • 26.1万

第一章死别

明月辞 柚子皮 2024-03-02 23:55

铺天盖地的雨,仿佛万顷银河一泄而下,在天地间织一道密不透风的雨帘,水雾迷蒙,山林隐隐绰绰。
京郊的官道上,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飞驰而过。
车窗的流苏帘子被掀起来,沈辞探出一截手臂去,雨点落在她掌心、腕上,缠上了丝丝凉意。
“小心受寒。”母亲疾言厉色地把她胳膊拽了回来,帘子重新垂下,遮住了漫天风雨。
沈辞百无聊赖地倚着车壁,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爹爹,宁州好玩儿吗?”
沈文域苦笑,他是被贬离京去往宁州,哪里有的选,还要累及妻女一同颠沛流离。他摸了摸沈辞脑袋顶,含笑回道:“好玩儿。”
“和京城比呢?”沈辞不依不饶,十岁的小姑娘,未生闲愁,也不懂父辈的仕途偃蹇,烂漫看着他。
沈文域心底轻叹,柔声道:“比京城热闹,那里常年有胡人来经商,有很多西域的新奇玩意儿,街边还能看到胡人排的傀儡戏。”
沈辞心满意足了,打起帘子向外望一眼,惦记起街边的傀儡戏来。
一路雨声潇潇,间杂了马蹄声,远处不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鸣。
沈辞倚着车壁,有些困倦了。
马车却忽然停住,车身猛地一倾,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
车内的人东倒西歪,将将稳住了身形,沈文域扬声唤外面的车夫,话音未落,车夫便仰跌了进来,胸口一支弩箭,贯穿了身体,去势不减,狠狠钉入车厢的地板上。
沈文域脸色一变,沈辞还没来及细看就被母亲揽入怀里,遮住了眼睛。
他下了车,隔着重重雨帘,遥望着对面的人——七八个黑色劲装的人,披了蓑衣,脸被斗笠遮住。
对面一人扬声道:“沈大人上书弹劾相国之时,便该想到今日。”
沈文域立在泼天的雨幕中,衣衫早已湿透,他不卑不亢地看着那些人,“今日又如何?沈某既任佥都御史,便有纠劾百官之责。魏桓霸揽朝政、倒行逆施,终有自食恶果的一天。”
对面的人不再废话,抽出佩刀冲过来。
“带小辞走。”沈文域急急回身喝了一句。
沈辞被母亲带下车拉着在雨中疾奔,深一脚浅一脚,泥浆溅满了鞋袜。
她回头望一眼,雨水糊了满脸,看见一把宽刀骤然没入父亲胸前,刀身抽出时沾满了鲜血,被雨一浇,转瞬无迹。
她的父亲,写得一手钟王小楷,填得几阙伤春悲秋的小令,不过一介书生,除却一腔热忱和满腹策论,别无其他,如何挡得住魏桓府中豢养多年的杀手。
“爹爹。”沈辞一面声嘶力竭地喊,一面被母亲死死拽着往前跑。
没几步,母亲忽然身子一矮,跪倒在地上,一柄弩箭自她后背射入,箭尖自胸前穿出,衣衫被鲜血洇湿,再被暴雨浇成了胭脂色,母亲犹竭力推她,哀声说:“快走……别回头……”
沈辞怔愣地唤了一声“娘”,跌坐在地,铺天盖地的雨,砸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木然回首,觑见远处一个黑衣人架了弩,一支弩箭直直对着她,那人一扣弩栝,那支弩箭便撕裂雨幕直冲她眉心而来,破风逐电,快若流星。
沈辞只来得及下意识闭上眼,紧接着听得一声金石相击之声,她骤然睁眼,见身前地上插了一柄长剑,寒气森然。
那柄剑入地三寸,阻了这石破天惊的一箭,剑身犹颤动不止。
一个人自远处山坡跃下,斗笠遮了大半张脸,他拔出地上那柄剑,飞身上前,跃入那群人中间,剑光翻飞,招招直取命门。
母亲惯梳的发髻散开在遍地污泥里,玉簪断做了两截……眼前种种忽然飘渺起来,雨声同刀剑声也忽地渺远了,极不真切,仿佛被云雾缠绕浮到了半空,五识锁闭。
沈辞心口一窒,倏地坠地,耳边的雨声骤然沸反盈天。她哑声唤了声“娘”,身子剧烈发颤,几乎是扯着母亲逐渐冰凉的身体,终于泣不成声。为什么,京城容不下他们,未曾谋面的宁州也容不下他们,为什么有人能杀人连眼睛都不眨?
沈辞从怀里掏出一方早湿透了的帕子,拭去母亲脸上的污泥和血迹,替她拢了拢额前的发。
救她那人拎着一个黑衣人到她跟前:“小鬼,给你个手刃仇人的机会,敢不敢?”
沈辞缓缓抬眸,看清了那个人的容貌,斗笠下一双眉目刻满了风霜,高鼻深目,微微勾了唇,唇角尽是残酷阴戾。
她目光又挪到那个黑衣人身上,黑衣人惊恐万状,浑身都布满了伤痕,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着。
沈辞眸中满是悲戚,逐渐攀上一丝恨意来,她颤抖着取过那人的佩剑来,拧着眉将剑刃一横,划过黑衣人颈间,见血封喉。
男子丢开了黑衣人,取回佩剑,在小臂的衣料上一拭,归入剑鞘,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辞:“记住这种痛苦与愤怒,它会让你保持清醒,会让你的心剔除那些软弱的情绪。”
雨势转弱,沈辞低头呆呆看着溅上衣裙的血迹,许久,才仰头看向他:“你是谁?”
“和你没关系。”
“为什么要帮我?”
男子心底嗤笑,这也算帮,打从那帮黑衣人在官道埋伏他就开始冷眼旁观,冷眼看着她双亲被杀,直到那支弩箭冲她而去才心血来潮地出了手。
他念头一转,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我是赏金杀手,给得起钱,皇帝老儿的命都能买。”
沈辞咬牙,眼神狠决。
“好,那我出钱,买当朝宰相魏桓的命。”归根究底,那群黑衣人只是魏桓手中的刀,她真正的仇人是高居庙堂、只手遮天的权相魏桓。
男子看着面前还没到他腰的小姑娘,不由哈哈大笑:“小鬼,你雇不起我。”
沈辞瞪着他:“怕我没钱?”
男子不答话,眺望一眼连绵山野的雨幕,他摘了黑衣人的斗笠下来,要给沈辞扣上。
沈辞嫌恶地躲开了,男子眉梢一扬,将自己的斗笠摘下给了她,自己戴上了黑衣人的斗笠。
沈辞在山林间埋葬了父母,没有棺椁,没有墓碑,背倚着一棵杨树。
她堆上最后一抔土,在墓前长拜下去,两手死死攥着,身子都在发颤,满心荒芜,只有一腔恨意生根疯长。
男子抱着剑在身后看她,“想报仇,跟我回落影阁。”
沈辞缓缓起身,回头看他:“好。”她眉眼尚稚拙,可是眸底的坚韧决绝却也分明。
一座坟茔,她将自己无忧的往昔一同埋葬,什么都不须问,只要能手刃仇人,她没有什么做不来。
适才瓢泼的雨逐渐停了,只剩一线细雨,淅淅沥沥地落着。
男子走近马车,把后面的车厢从马背上卸下来,翻身上马,冲沈辞喊一声:“走了。”
沈辞上前来,瘦小伶仃地立着,还没马肚子高,男子眼神一瞥,俯身一把捏了她的胳膊,将人提上了马背。
马屁股上挨了一下,打个响鼻,飞奔而去。
落影阁是江湖中最神秘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只做收钱买命的生意,其余恩怨一概不问。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正道还是邪道,出得起钱,没有落影阁不接的生意,也没有落影阁失手的时候。
入夜了,小镇亮起了灯火,街上热闹更胜白昼。
街边有耍把戏的,光膀子的汉子手持一支火把,一口烈酒喷上去,火光大炽,围观的人惊呼着后退了两步。
对面是一所茶楼,说书先生拍了醒木,一惊一乍地说故事,众人听得入神。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沈辞跟在男子身后:“不是去落影阁吗?”
男子不接话,自顾自走着,在一个做面具的摊子前停下:“小鬼,挑一个吧。”他回头看一眼沈辞。
沈辞近前来,目光在一片挂着的面具中逡巡一圈:“我叫沈辞。”她挑了个白面狐狸的面具。
男子一哂,另拿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青狼面具,付了钱,低头同她说:“我叫渊熠。”
沈辞有些意外,看他一眼:“渊熠?哪两个字?”
他不以为意:“随便吧,一个代号罢了,他们都这么叫。”
“‘他们’是谁?”
渊熠轻哼一声,不再回答,提步往前走。
沈辞知道,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如何都问不出来的,她跟上去。
他们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客房住下,奇怪的是客栈里多是些刀剑随身的江湖中人。
店老板殷勤领他们上了二楼客房,擎了烛台在前头喋喋不休:“咱们这小店地方偏,一年没多少人来,挣不了多少钱。得亏是这镇子落在终古山脚,有时英雄侠士来往得频繁,才有些收入,勉力维持着。”
“终古山怎么了?”沈辞问一句。
店老板推开间屋子:“终古山顶座落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苍崖山庄,侠士们上山下山免不得要在我这店里歇歇脚,明日这苍崖山庄又有一场大战,”他小胡子翘了一下,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洋洋得意地说,“小老儿也算是半个江湖人,这些年见了不少高手,北煞门的堂主……”
渊熠不耐再听他啰嗦:“出去。”
店老板一愣,悻悻退了出去。
渊熠看沈辞一眼:“明日卯时,我来喊你。”他退了出去,要替她阖上门,客栈上了年纪的榆木门吱呀一声,缓缓隔开屋外吊着的灯笼,两边的黑暗沉沉压过来,要连成一片。
“渊熠,”沈辞一慌,脱口唤了一声,见他一顿,抬眸望过来,她却垂眸下去,问,“不是要去落影阁吗?”
“这边事情一了,就带你去。”他说罢,缓缓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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