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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千机

明月辞 柚子皮 2024-03-02 23:59

沈辞一阶一阶地打扫着落叶,一枚枯叶倏然于她面前滑落,早已经脉枯脆,一脚踏上去要碎成渣,她怔住。
春去冬来,花开花谢,千万年如斯,世间万物都沿着各自的轨道往复运行,春至而花发,秋至而叶落,天经地义,何必要伤春悲秋。
沈辞想起陆景阑说过的埋霜剑意——乾坤无常,大道无情。
所谓兴亡离合、生死悲欢也只是世人共有的执念,大道无情,花开与叶落皆是乾坤一瞬,理所应当地嵌入宇宙洪荒中,人为赋予的喜怒悲欢都是自以为是的沉溺。
沈辞心中一片空茫,那些悲欢离合鲜活异常,如若统统都抛开,此生还剩了什么?
山风萧萧,沈辞站在半山腰,南侧是一片笔直的杨树,叶子都落尽了,剩了干瘦的枝桠,伶仃戳在西风中。
远远传来几声鸣蝉,沈辞心头一跳,夏日已尽,满山秋浓,这几声渺远的蝉鸣响在萧萧落叶中分外诡异。
她循着蝉鸣声慢慢走向树林深处。蝉鸣声逐渐响亮,此起彼伏,给人一种置身盛夏的错觉,沈辞打个寒颤。
蝉鸣声近在耳畔了。沈辞轻轻停住,偏头一看,近旁的一颗树干上果然趴了一只蝉,不知疲倦地叫着。
沈辞凑近些看,赫然发现那鸣蝉竟是木刻的,浅褐的榆木纹理分明,竟雕刻得栩栩如生,那一对蝉翼更是鬼斧神工,一层薄薄的木料近乎透明,轻轻一碰便要折掉一般。
沈辞屏息,缓缓伸出手去,那蝉却猝然飞起,扇动着薄薄的翅膀飞远了。
林间鸣蝉皆是各种木材所制,体内装有精巧机关,使其飞动鸣叫几可乱真。
雕工再精妙再巧夺天工也不过是匠人,方寸间能使小小鸣蝉飞舞鸣叫的无双机关术才是空前绝后的机关师。
沈辞叹服,再往林子深处走,不足一里,一处院落跃然眼前,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篱笆围了院墙,里面一座不起眼的灰瓦白墙的屋子。
从来没听人提起过溯崎山有这样一处地方,不知其他人是否知晓。院落里住着的似乎是个极擅机关术之人,也是昆虞派的人么?
沈辞犹疑片刻,缓缓推开院门。
屋檐瓦片之下,一只箭矢便飞射而来,沈辞错步一闪,躲过了一箭。惊魂甫定之际,一只木制的机关狗奔了过来,围着她狂吠,神态动作与真的狗一般无二。
这院子的主人倒蛮有雅趣,一手举世无双的机关术,偏隐在山林之间做些几可乱真的小玩意儿,满林鸣叫的机关蝉,还有一只看家护院的机关狗。
恰逢其时,房屋的槅扇门开了,一位发须花白的老人趿着鞋出来了,一身旧巴巴的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脸上沟壑纵横,似是花甲之年,一双眸子却是精芒闪烁,洞悉一切般。
老人捧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嘴对嘴啜一口。
“晚辈沈辞,埋霜剑宗弟子,见过前辈。”沈辞作揖见礼,她未说自己是昆虞弟子,单说剑宗弟子,猜测眼前老者也是昆虞派的人。
老人懒洋洋瞥她一眼,折身便要回屋去。
“前辈,”沈辞近前一步,那只机关狗狠狠盯着她,吠得更凶,老人也要折身回屋去。
“万卷阁机关可是前辈所制?”
老者微微一顿,倚着门回首,看她半晌,“进来喝盏茶。”
沈辞应一声,回身阖上院门,那机关狗死死盯着她,露出一口利牙来,吠叫一声。
“点它颈后三寸。”老者从屋里扔一句出来。
沈辞飞速闪身,依言一指按在机关狗颈后三寸处。机关狗倏地换了一副模样,百无聊赖地卧倒,盘着身子打起了盹儿。
沈辞缓缓步入屋内,纵然知晓老者精通机关术,心底仍不由惊叹。屋内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制物件儿,大到梁柱,小到茶盏都装有机栝,精妙绝伦。
一只五彩鹦鹉站在木架子上,羽毛都是用各色木料雕刻而成,神态自若,便是花鸟市场的活鹦鹉都未有如此灵动。
沈辞:“前辈,这鹦鹉也是木刻的?”
老者还未说话,鹦鹉便抢道:“木刻的。”它低下脑袋,尖喙梳理着颈下的斑斓羽毛。
沈辞含笑端详它,“几可乱真。”
“可乱真。”小东西尖声重复一遍。
老头哼一声,“这蠢东西,只会重复最后三个字,笨得很。”
“笨得很。”鹦鹉重复一遍。
“蠢东西。”老者来气,又骂一句。
“蠢东西。”
“傻鸟。”
等了半晌,木鹦鹉不作声了,许是不够三个字,晃着脑袋东张西望。
老头猛一甩腿一只鞋子砸了过去,鹦鹉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院外。
沈辞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得多无聊,能和自己做的木鹦鹉吵起来。
老头拾回那只破布鞋,斟了茶,喊她坐下。
“多谢前辈,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老头眸光一滞,神色一阵空茫,片刻才轻轻开口,“忘了。”
沈辞哑然,低眉饮一口茶,又问,“前辈隐居于此多久了?”
老头又陷入一片茫然中,拧眉思索了许久,缓缓摇头,“也忘了。”
旋即又一摆手,“没所谓,带你看个好东西。”
沈辞随他起身,屋内一只紫檀木博古架上摆满了各类木刻,内有机栝。有腮部翕张、尾巴灵活摆动的鲤鱼;有整段紫榆木做的九连环;有一张三寸长的七弦琴,一拧旋钮,琴身一截竹片轻拨琴弦,一曲《潇湘水云》流淌而出;还有两个微型木头小人,一刀一锤,行云流水地切磋,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像真人过招。
沈辞惊叹,看得入迷。
“怎么样?”老头凑近了问,一脸得意遮都遮不住,下巴胡须不知多久没打理过,打了结堆在一起。
“鬼斧神工,”沈辞发自内心赞叹,“前辈的机关术江湖中无人可出其右。”
老头倒不腼腆,颇为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小鬼,“想学吗?”
沈辞喜出望外,忙抱拳道:“前辈若肯赐教,晚辈求之不得。”
老头愈发得意,含笑在屋内踱步,微弓着背,一身白袍被他穿成了抹布,皱巴巴窝在身上。半晌,他提了鞋,绷了绷驼着的背,清清嗓子,冲沈辞正色道:“先拜师。”
沈辞怔一怔。
师父。她心底呢喃,眼前是陆景阑淡漠如雾的一个人影,青衫磊落,君子潇潇。记忆纷繁,是他月下长剑如虹,是他案前信手翻书。她缓缓勾唇——她只有一个师父。
沈辞作揖道:“晚辈早年已拜入埋霜剑宗陆景阑座下,不宜另行拜师,请前辈见谅。”
老头甩了袖子哼一声,“此机关术乃我师门秘技,家师有训,不可外传,你若不肯拜师,此事便就此作罢。”难为他,连自己都不记得却还记得师父。
沈辞抬头抱拳道:“既如此晚辈不便勉强,今日多有叨扰,天色不早,晚辈该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老头急了,喝一声,“站住。”
沈辞顿住,回首,“前辈还有何见教?”
老头围着她疾走几步,挠了挠额头,“你根骨奇佳,又同老夫有缘,授你机关术也无妨,想来师父也不会见怪。”
沈辞瞠目结舌,这老头变得也太快了。
老头不管这些,“你明日申时再来,我教你机关术。”
沈辞回身作揖,“多谢前辈。”
老头目送她出门,不忘叮嘱一句,“明日申时。”
沈辞出了院子,见那只栩栩如生的鹦鹉立在篱笆上,呆呆看着天,出了院子,又是一片喧腾的蝉鸣。
一个前尘尽忘隐于山林的老者,一手举世无双的机关术,偏做了这么些精巧绝伦又聒噪无用的东西,除去无聊,更多的是寂寞吧,寂寞到和自己做的鹦鹉斗嘴。
秋夜露重,漫天寒星残月像被洗过,悬在澄澈夜幕,一点点结了霜。
昭华殿,明虚连夜请了各宗长老来议事。
殿内灯火辉煌,明虚眉头紧皱,“听清楚了,他问的果真是襄公墓?”
李霆风立在殿下,一身风尘,“确然是襄公墓,弟子不敢欺瞒。”
襄公是太祖当朝时的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薛筹,追随太祖逐鹿定鼎,多谋善断,经纬之才,乃太祖股肱之臣。
后来国玺丢失,太祖病重,有诏曰:诸皇子寻还国玺者继位。太祖薨而国玺未还,朝臣拥皇长子景梧暂摄帝位,建元永宁,景梧言曰:国不可无君,暂忝其上,若诸王可寻还国玺,必退位相让。
永宁三年,楚王景枫觊觎帝位,竟伪造国玺欲窃国,被拆穿,索性发兵逼宫,天子披甲亲自登上宫城督战。楚王惨败,畏罪出逃,坠崖而亡。
薛筹卷入此事,被视作楚王一党,后来也杳然无踪,之后传来其死讯,天子怜其经天纬地之才念其辅佐先帝之功,既往不咎,追谥为文襄公。天子英明勇武、宽仁厚德之声名遂彰于天下。
齐疏打个哈欠,折扇扇柄挠挠额角,身子歪向旁边的吴华阳,“你那徒弟怎么样了?”
李霆风与沐婵夤夜归来,一个却身负重伤,吴华阳当即替她运功疗伤,“性命无虞,只是伤得不轻,须好生休养两个月。”
齐疏宽慰他,“不打紧,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总是有好处的,咱们几个老家伙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我那儿还有一株紫参,回头送到曦清殿去。”
吴华阳承他的情,“多谢了。”
易鸣觑见,不满他们窃窃私语,一掌拍在桌案上,一套白瓷茶盏险些跳起来,“岂有此理,武林各派英豪皆在,天毒教竟敢当众行凶。”
李霆风蹙眉道:“凌魔机关术凌厉非常,那个木傀儡力战一众侠士而占尽上风,沐婵便是为其所伤。常剑秋若非早被葬仙谷救走,恐怕亦难逃一劫。”
“先前一魈一魅现身江夏,怕也是为了寻那襄公墓。”司朗缓缓开口,神色于跳动烛火下显得阴晴难测。
当年和薛筹死讯一同传出的,还有一桩消息——薛筹将那枚遗失的传国玉玺封入自己墓中,永绝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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