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情蛊

那判官扇飞旋至眼前，沈辞如一方磐石坠在地心，不由阖上了眼。
电光火石间，陆景阑回腕一剑挑开那折扇，凝眉看一眼僵在原地的沈辞，“怎么了？”
沈辞心头一沉，再挣扎一番，发觉身上没一块骨头支使得动：“针上有东西，动不了了。”
周魇掷出那银针不过虚晃，牵云打出那一针，方是蛊毒——好一招声东击西。
周魇声调阴沉地轻笑，“倒是个尊师重道的，”他一把银针倏然掷出，“等死吧。”
沈辞背对着周魇，脖子石化，连扭头看他那副枯瘪如鬼的模样都做不到，只听得一串老鸦怪啼般的笑声，蓦地瘆人。
接着是一连串清越密集的“叮当”声，料想是陆景阑挽剑荡开了一串暗器。
沈辞心上一急，运转内息灌向右手的腕关节，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她的手就稳稳当当攥了剑，僵在半途。
这具躯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连心跳都不受控制地愈渐缓慢。
就好像是……这身体在一点一点死去，困了三魂七魄在其中声嘶力竭地挣扎惊惶，一点一点地感受死亡逼近。
沈辞忍不住唤一声，“师父……”
陆景阑护在她身侧，剑气如虹，抬腕挡开曳雪迎面旋来的判官扇，低声道一句，“别怕。”
他声调清冽，如初冬松梢积的薄雪，沈辞蓦然想到哪年哪月，他庭前舞剑，彼时淬在他剑刃的霜霰般的月色。
曳雪身形迅疾，判官扇时不时自四面八方疾旋而来，直指沈辞，另有周魇旋绕庭侧，摸了银针暗镖掷来。今日，定是要将这二人困死于此的，乃至整座溯崎山，不留一人。
周魇轻蔑一笑，谋定天下的大计，决不能坏在这些人手中。所谓的江湖正道也不过是党同伐异、装腔作势，便屠了这江湖第一大派，看看还有哪个敢挡天毒教的路？
陆景阑不离开沈辞身侧一丈，剑光翻映，挡开四伏杀机，隔了一圈安稳给她。
沈辞胸腔下一颗心益发沉了，快跳不动一般，脑海里攀上一丝倦意。
脸上匆匆滚过一滴泪，至今日，她十九岁生辰尚未过，短暂一世前尘却繁杂，可知他守在自己身侧全力周全……
也无憾了。
判官扇和周魇的暗器自四面飞来，皆是打向沈辞周身要害，陆景阑顾着她，饶是惊月剑，也有些左支右绌了。
当此时，后山远远传来万卷阁惊鸟铃厚重的鸣声，隐隐绰绰，渺渺漫漫。
眼前剑光飞闪，连成残影，沈辞轻声说，“万卷阁起铃声了。”
陆景阑默然，剑光愈发凌厉，周魇和曳雪只远远掷了暗器来，一是为了拖住自己，以免万卷阁生乱；二是料定他投鼠忌器，要活活耗死他。
沈辞狠狠咬了唇，脑中清明了几分，“师父，别管我了，弟子中了蛊，已然活不久了，”她清楚，若不是顾着自己，在陆景阑的埋霜剑前，这样伎俩根本不够看，“弟子忝居埋霜剑宗首徒，若再牵累师父，才是百死莫赎了。”
陆景阑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淡泊得听不出一丝情绪来，“别怕，总有法子的。”
沈辞吸一口气，只觉五感六识在缓缓丧失。庭前草木摇曳，应是起风了，她甚至能看到鬓边一缕发丝翩跹，却感受不到风吹在身上的感觉了。
再不过片刻，耳边惊月剑弹开暗器的铿然之声也逐渐淡了下去，再一瞬，就完全消失了。
沈辞跌落到一片死寂中，这蛊毒，像是将人死一瞬的感受延长了无数倍，先是四肢百骸脱离支配，心跳脉搏无限变缓，再是五识六感一点点消失……归于混沌……
那些困倦翻江倒海地涌来，沈辞只觉累极了，她自嘲一笑，“师父，弟子想了许久，弟子此生应是修不得无情剑道了，若——”她一顿，终是一笑了之，紧接着下一瞬就连唇舌都动不得了。
若情字为心执、为业障，为问道途上遮天的云翳茫茫，她注定，勘不破这道了。
眼前的光黯了下去，像有一层黑雾在瞳孔缓缓漫开，心极缓极缓地跳着，沈辞也猜不准哪一下它就蹦不起来了。
五感抽离，她听不见，嗅不见，也触不见，最后的感知竟是眼前稀薄黑影下，那柄阴魂不散的判官扇飞旋而来，扇骨弹出利刃，咄咄逼向她面门。
下一瞬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这便是死亡了吧，也好，也好，她累极了，所有的爱恨恩仇都不愿再费心去想。
五感皆丧，倦意漫上，连意识都聚不起来，怪的是，额心却忽有一丝温热的触觉，突兀地搅碎她死寂的世界，沈辞心底“咦”了一声。
“小辞！”
有人唤她，是师父的声音，她听得无比真切。
惊疑之际，眼前的黑雾飞速褪去，她像骤然被从虚空丢到了人世，五感六识一拥而回，嘈嘈切切的人间劈头盖脸砸了回来，身畔仿佛凝结沉淀了万年的风也倏地流转起来。
沈辞缓缓侧首，见陆景阑立在她身侧，低眉带了三分急切看着她，看得她心头一酸。
“师父……”她嗫嚅一声。
五感归位，四肢百骸连同那颗险些罢工的心脏重新活了过来。
半边脸都是温热的湿意，沈辞缓缓抬手抹了一把，才发觉是血。
那判官扇被丢在了远处地上，扇骨端头的薄刃沾满了血，陆景阑垂在身侧的手仍在滴着血。
千钧一发之际，陆景阑一剑荡开周魇丢来的银针，那几乎已削到沈辞鼻尖的判官扇被他徒手拦下，掌心划裂，鲜血瞬间溅出，沾了她半边脸。
沈辞茫然，这蛊，便算是解了？
周魇有些意外地挑了眉，邪邪一笑，“原是如此。”
“此蛊名为‘情蛊’，中蛊者有如石化，生机渐消，五感渐丧，一炷香的时限便会完全死去，尸体僵硬如石。”周魇淡声说，倒不急着置他二人于死地了，他目光轻轻落在沈辞和陆景阑身上。
“此蛊唯一的解法便是心上人的一滴热血，是以名为‘情蛊’，”周魇弯了唇摇头，“专克无情道的蛊，是特意为陆长老准备的，倒可惜了。”
心上人……
沈辞面色一霎惨白，有些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自己，更瞒不过这情蛊。如临大敌，她咬唇，轻轻扭头去看陆景阑。
陆景阑面色沉寒，眸底结了霜般看向周魇，惊月剑微微晃动。
周魇心情却极畅快，放声大笑，“陆景阑，枉你一世苦修无情剑道，断情绝欲，名扬天下，可知座下弟子是怎样的心思？无情道？哈哈哈，有趣，真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