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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幻梦

明月辞 柚子皮 2024-03-03 00:14

一片喧嚷,摘星大会,陆景阑夺了魁。
他走在曲折山径上,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他揣了一腔志得意满,身旁亦步亦趋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师兄那一招真是绝了,一剑斩落七星,空前绝后,历届摘星魁首,没有师兄这般风光的。”
是程长彬,看向他时眼里都是光,少年心气,一剑霜寒十四州,没有不想往的。
他听在耳中,扬唇一笑,偏头看向他,想说什么,又忽地愕住了——程长彬眸中映着的分明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和他一般样貌,一模一样,却不是他,不该是他。
那样的意气无双、恣意烂漫,不该是他。
一瞬的恍惚,意识倏地从身体抽离出来,他才觉出蹊跷来,心头压了什么始终都想不起来,只是觉得眼前一切都不合宜。
莫名其妙地,他的视野转换到半空。
俯瞰着“自己”和程长彬回了宸寒殿,师父就等在庭前,他看见“自己”拱手见礼,故作镇定地说自己摘星大会夺魁,偷偷掀了眼皮看向师父,期冀他一句夸赞。
师父拍了桌子,大怒,斥责他“贪胜、贪名、贪功、贪誉”,罚他庭前长跪,静思己过。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庭前少年心头堵上的不忿不甘,静静跪着,岁月突然飞速流转,花开叶落、雨雪霏霏,他见“自己”如雕塑一般跪着,想不通错在何处。
想起来了,这是他的旧事。
眼前场景倏地一转,还是那座庭院,他听见师父肃然和他说起埋霜剑意:“乾坤无常,大道无情。百年埋霜剑宗,勘悟无情,问道于天,须得摒除七情六欲,方可悟道。”
场景又是一转,是崇延寺寂尘和尚那半局棋……
再飞速一转,是月下风雷乍起的一招“惊月”……
他眼前的场景飞速切换,半生光景顷刻自眼前一一浮现飞闪,愈来愈快,愈来愈快,几乎已看不清……
眼前光影闪动几乎要炸裂,他呼吸渐紧,深深蹙了眉。
面前场景猛然一滞,忽听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一句——无情,凭什么就是天道!
陆景阑猛地睁眼,心悸如雷,望一眼窗外,日暮时分,残阳如锦——他入定不足一个时辰,一个梦罢了。
他扶着榻微微喘息,无情道心无挂碍,自步入剑道之境以后他便极少做梦了,可今日梦中,自己当年夺魁的志得意满、料定师尊会夸赞时的期冀急切,还有被罚跪的不忿不甘,都那般真切,那些贪嗔痴很,仿佛一瞬又长回他那早断情绝欲的心肺中。
陆景阑静坐了许久,凝心敛神,神色又清冷淡漠下来。
往庭前望一眼,忽又想起来,她已经下山了。
陆景阑起身斟一盏茶,这时候,程长彬推门进了殿内,他和师兄素来不见外,从没有敲门的习惯,颓败的暮色洒进殿内,像不轻不重的一声叹息。
陆景阑抿一口茶,淡淡看他一眼,“有事?”
程长彬往罗汉榻上一靠,翘了二郎腿,“来看看你手上的伤,用不用换药。”
他打个呵欠,像个等人伺候的大爷,哪里像来换药的。
陆景阑虚拢了掌,掌心的伤口已结了痂,“无碍了。”
程长彬挑眉打量他,半晌捶着腿哀叹一声,“紧赶慢赶,走得腿疼,哪知道你都好利索了,要是我小师侄在,也不用我大老远跑这一趟了。”
陆景阑不搭茬,神色变都没变。
程长彬凑过去,给自己也斟一杯茶,换个话头,“掌门因为那赤玉灵芝被气坏了,在列位先师牌位前告罪,说愧对门派、愧对祖师,还悄悄抹眼泪来着,”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碎了也好,那灵芝搁在万卷阁吃了一百年灰,除了弟子瞻仰外人觊觎没旁的用处,什么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倒传得越来越邪乎,就差摆个神龛供着了。”
他指尖摩挲着茶杯,轻笑出声,“这丫头什么脾气,指定是属驴的。”
陆景阑听他自说自话,一言不发,敛眉啜一口茶。
程长彬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面上笑意逐渐消隐下去,他们自幼一起习剑、一起长大,都曾是意气高于百尺楼的少年,只是他师兄天资高,肩负了太对太多,师门寄望、剑法承续、门派兴衰统统压在他肩上,他几乎是被逼入剑道之境的,一剑威震江湖,将自己削成了四平八稳、寡淡沉默的剑宗长老。
又有何意趣,他皱了眉,无情道是断情绝欲之道,只是没想到能决绝如此,能毫无触动地将一个人丢出自己的生命,往昔全数抹杀。
可当日他一剑拦下沈辞对上明虚全力一掌的那招“惊月”时,分明是想保全她。
他轻轻吐一口气,面色惘然,终于问道:“师兄,为什么一定要逐她出师门?”声调隐隐有倦意。
殿内昏晦,陆景阑眺一眼暮光,静默片刻,只云淡风轻道:“她修不得无情道。”
程长彬立时凝眉反问:“剑宗有古往今来几人能修得,要一一逐出师门不成?”
“她已入执心剑道,不适宜再留在剑宗了。”陆景阑看他一眼,心头无力,能如何说,能告诉他说沈辞对自己妄生情念故而逐她出师门吗?
从那情蛊被解的一霎起,宸寒殿就注定留不得她了。
程长彬驳道:“你决意逐她出师门是在她入执心剑道之前。”
“师兄,为什么?什么样的弥天大错,何至于此?”他实在想不通,他是看着沈辞长大的,她性情虽执拗,品性却是良善的。
陆景阑淡声道:“我有我的缘由。”菱花窗筛了残阳到他侧颊,一半脸在阴影下,一半脸是恢宏的暮色,衬得他神色益发凉薄。
无情,凭什么是天道。他莫名想起适才梦中那声嘶力竭的一句诘问,想不出一个答案。
程长彬唇角抽了抽,不再问,幽幽叹一声。
暮色四合,天边锦缎似的霞霓也晦暗下去,东天的一钩弯月清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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