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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寒潭

明月辞 柚子皮 2024-03-03 00:21

天山之巅,银月高悬,清清透透地拓印在凝黑夜幕中,无星无云。
漫山积雪终年不化,被月光又冻瓷实了几分。
山巅一方寒潭,深不过三五丈,周遭嶙峋山石披霜覆雪,潭面仿若积了千万年的霜寒,风过无痕,波光不闪。
陆景阑沉眸望向寒潭,一轮银亮的月映在上面,皎白异常。世间极寒之地,非此天山寒潭莫属。
沈辞冻得发颤,眸光依旧混沌。
“别怕。”陆景阑看她一眼,轻轻出了声,一拢雾气聚在他口鼻前。他轻轻吸一口气,并指飞速在她身前点了几处,封住了她呼吸气海,一掌将人推下了寒潭。
那几处穴位可使人一个时辰内呼吸暂停、心跳脉搏全无,与死无异。
潭面银月被惊碎,满潭波光惊慌失措地挤向岸边。沈辞沉了下去,片刻,银月残碎的光斑缓缓聚了起来,月影重新铺满寒潭。
她像被月亮吞了。
陆景阑立在一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寒潭,眉心紧蹙。寒风从山岩积雪上刮了雪沫子下来,嘶吼着拍在他脸上身上。
陆景阑长剑插在一旁,剑鞘剑刃早结了霜。
他记不清等了多久,一刻还是两刻,月光淋漓泼下,比霜风都冷些,没来由地就想起宸寒殿月华如水、杏花飘转,她在他房门前踯躅许久,灯光剪了她身影落在屋内,他看得真切。
忽又忆起临安画舫,她薄衫罗裙抱了琵琶,冷声说为妾为婢、为奴为娼皆与他无干。
风止了。
他纵身跃下了寒潭。
陆景阑往下潜去,潭水极寒,要将人骨头冻透,沈辞就沉在潭底,头发在水中散开,衣袂翩跹,阖着目,如睡着了一般,他将人捞了上去。
岸边,陆景阑解了她身上穴位,飞速拽了早些备下的大氅将人裹住。
陆景阑紧紧盯着她,轻唤一声:“小辞——”她一张脸冻得惨白,发间的水迟滞地滴落,缓缓凝成了冰——浑身上下毫无生气。
漫天遍地,除去霜雪就是霜雪一样寒凉的月色,他像被冰封,砌在月色之中。
隔了半晌,沈辞倏地睁眼,寒凉的气息重新灌进了肺里,她大口大口喘息着。
陆景阑看着她,眸光一松,心头骤然酸软——他不知是自己如何捱过这片刻的。
沈辞冻得发颤,牙关上下打架,循着一点暖意,紧紧拥了陆景阑,期期艾艾地说:“冷……师父,冷……”
陆景阑唇角动了动,会喊“师父”,体内傀儡蛊应是除去了。
“师父……冷……我们回宸寒殿好不好……”她冻得厉害,脑子还没清醒过来,来不及拾起一点点矫饰,只依着本能竭力想去留住什么——辗转飘零,她心中唯一牵念的地方,还是宸寒殿。
陆景阑听她语调里隐隐的哭腔,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他唇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应了一声“好”,轻得不能再轻,落不至任何人耳中,偏在自己心底声如惊雷。
明月被阴云遮住,一点明光被气息奄奄地蒙在里头,山上渐渐又飘了雪,寒风怪声呼号着。
山腰上住有猎户,两间茅屋戳在冰天雪地中,屋顶被积雪压得凹下一块儿。
沈辞拥了大氅在炉边坐着,仰脸看那下凹的屋顶。
炉上坐了一壶水,陆景阑隔了炉子静默坐着,只垂眸盯着炉里火光映跃,微微失神。
屋内静默异常,风声凄紧,撼得门扉瑟瑟发颤。
水沸了,水汽腾起,铁壶突然锐鸣起来。
两人俱是一惊,回眸望去,只隔一层氤氲水汽,谁的神情都看不分明。
猎户匆匆过来,一只盆里搁一坛酒,拎起沸水浇了下去:“山顶那寒潭掉进去不是闹着玩的,不祛除体内寒气以后要留病根的。”
猎户四十岁上下,壮得跟山一样,身长足有八尺,是个古道热肠的,容留他们二人在此,又是烧水又是烧饭,忙前忙后。
“这么大风雪,你们怎么上的山,怎么落进那寒潭的?”猎户瞥两人一眼。
沈辞随口道:“迷路了,滑了一跤。”
猎户似是哼笑一声,不再追问。酒烫好了,他摸出两只粗瓷碗倒满,递给二人一人一碗:“趁着热灌下去,压压寒气。”
陆景阑颔首道谢。
沈辞接过喝了一口,酒烈得割喉咙,她忍不住咳了一声,紧接着仰头一口饮尽,从喉咙到胃,又辣又烫。
陆景阑看了她一眼,这么些日子,酒量倒是见涨。
“丫头,好酒量,”猎户笑着说,一面给自己也斟了半碗,小口抿着,“自己酿的酒,没法讲究绵厚香醇,冰天雪地里给这么急烈一口,寒毒不侵。”
陆景阑饮了酒,抬头看他一眼,“多谢。”
猎户摆摆手,看了看炉火,再望望天色:“这雪得下一整夜,我去再劈些柴来。”
他一走,屋内又静了下来。
沈辞一碗酒饮得急,面上浮起一片酡红来。
她望着陆景阑,心头斟酌再三,还是没头没尾地问一句:“……肩上的伤,好了么?”
“不碍事。”陆景阑知道她问的是东海之滨她那一剑。
沈辞埋首,为傀儡蛊所困时的事她完全记不得,断断续续的记忆里,她曾在东海摘了簪子要自尽,被陆景阑拦下来;再就是在那寒潭边,她被冻得失了神智,肆无忌惮地拥着他,一通胡言乱语。
陆景阑:“傀儡蛊畏寒,你体内蛊虫已被压住了,无需担心。”
“多谢……”沈辞乖觉点头,临安画舫诚心气他时的伶牙俐齿都杳然无踪。
沉默半晌,陆景阑轻轻叹了一声,“赫连影早知襄公墓在东海,以傀儡蛊控制你,借‘惊月’劈开了盘龙石,谋算之深、手段之毒,令人切齿,”他抬眸看她,“你孤身前往苗疆,实在冒险。”
他一字一句地说,像从前宸寒殿,她犯下天大错事,他也只这般平心静气地训诫她。
恍如前世,沈辞心上一酸,慌乱别过脸去,语无伦次道:“弟……我……惭愧。”
陆景阑心头一紧,眸光晃了晃,落到了一旁,只当没瞧见,继续说:“半路影卫横插一脚,毁了国玺,调来水师炮船,险些将天毒教和各大门派一并葬身海底。”
雪落得紧了,炉火明暗不定,陆景阑捡了一根柴扔进去,一扬袖,袖底一样东西恰巧掉了出来。
沈辞瞧去,愕了一瞬——是她的发簪,东海当日扎向自己心口,被他夺下的。原来,又被他妥帖收在了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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