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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血战

明月辞 柚子皮 2024-03-03 00:23

赫连影低眉抚琴,眉眼间真有几分潇潇肃肃的风雅,窥得见当年温润儒雅的少年皇子。
二十多年前他被诬谋逆,四处逃亡,终被逼得跳了崖,废了一双腿,又受了万蛊噬心的痛楚才捡回一条命,没有人知晓他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他浸淫苗疆蛊术多年,无意中得了这一母多子的变种傀儡蛊,不惜以己身做母蛊宿主,东海空墓下各大门派齐聚之际,内力汹涌的一掌推出,就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子蛊打入每个人体内。此次故意泄露机关傀儡的行踪,也是为了引各门各派的高手齐聚京城。
他步步筹谋,才有眼下局面,整个江湖为他所控,岂非是天助?
琴音凄凄,阴冷浮在众人心头。昆虞掌门明虚并一同来京的刀宗、枪宗、鞭宗三位长老神智皆失,任赫连影操纵,回身攻向护着天子的影卫。
其余门派的高手,为傀儡蛊驱使,杀向与机关傀儡鏖战的金吾卫,另有十多人挥刃砍向沈辞三人。
场中局势瞬间逆转,沈辞挽剑挡住迎面砸来的一双铜锤,一刀已挟风自腰侧劈来,她提身刚躲过,后背又是一阵寒意。
沈辞扭腰纵剑斩去,剑气将身后一把长剑荡开几丈远,再看柳怀盛和楚清璃二人,招架得也愈渐勉强,对面是武林正道的侠士,身中傀儡蛊,招招都是死手,他们却不能下杀手,打起来束手缚脚。
沈辞飞身跃起,掌中几道劲气打向远处的机关傀儡,几具木傀儡脑袋诡异地一拧,不再与金吾卫缠斗,大步流星地杀向围攻楚清璃和柳怀盛的十几人,一时也难分难解,里面二人好歹脱了身。
凌魔瞧见拧了眉,抬掌指尖内息打出,沈辞凌空挥剑一斩,埋霜剑气凛冽,如朔风卷过,寒意潇潇,半空撞散了他钉向机关傀儡的劲气。
当此时,盛魈长袖一荡,数枚蝴蝶镖撕风而来,觑准了沈辞周身大穴,封死了她的退路。
沈辞面容沉肃,提剑凝气,侧面一杆长枪倏忽挑出,纵抡而下,挡开了那些暗器。
柳怀盛倾身而前,裂云枪如游龙,直奔盛魈身前。
盛魈急急跃后一丈,掌中暗器飞掷而去,柳怀盛矮身避过,长枪去势不减,眨眼已近其身前一丈,错腕一抡,枪尖寒光一绽,石破天惊地撞向其腰侧。
盛魈仓惶仰身避开,他一手暗器横绝江湖,却不擅近战,裂云枪法刚猛又不失机巧,一时竟无法招架。
周魇身形一晃,抬手一掌还未拍出,手腕便被一截长鞭缠住,楚清璃猛地抬腕,一鞭凶狠劈出,周魇见势就地一滚躲开,身下几寸厚的砖石被鞭梢劈裂了缝。
沈辞飞身而起,一道剑气飞斩向凌魔,趁其退避,骤然一剑自侧面挑出,划向赫连影膝上的那张琴。
眼下傀儡蛊母蛊寄生于他体内,他若一死,子蛊没了牵制,那么些江湖侠士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总不好将人都踢下天山寒潭去。唯一的法子就是毁琴,琴声一断,自然阻了那些人体内的傀儡蛊。
剑势锐猛,剑尖几乎已抵上了琴弦,赫连影猝然拨弦,一道内息借琴声荡出,涌向长剑,沈辞心头一紧,仓惶侧身避开,内力擦着她剑身卷过,仓啷一声,漾开在祭坛。
金吾卫在机关傀儡同江湖高手的围攻下伤亡无算,影卫护在天下身侧,明虚几人虽功力深厚,但淄云刀、飞烟索配合无间,一时也难分伯仲。
再一回身,凌魔已御纵了两具机关傀儡挥刀劈向面前,沈辞急退两步,那两具傀儡身前竟猝然射出了万千细针,沈辞提身跃起,避过细针,就势两道劲气打出,傀儡瞬息零落成了一堆木料。
她一剑刺出,如疾风闪电,直取凌魔面门,剑身凝成了寒光。
凌魔悚然一惊,他精研机关术,并不以武功见长,千钧一发之际匆匆斜了身,那一剑落空,只横在他肩上。
紧接着电光火石的一刻,沈辞抬臂甩腕,松了剑柄,剑如生了灵智,寒刃在他颈上缠过一圈,轻轻巧巧地落回沈辞掌中。
鲜血四下喷溅而出,凌魔难以置信地瞪眼看她,喉中呜呜咽咽不知说了什么,整个人便向后平拍了下去,身下血泊迅速弥漫开。
天毒四鬼中的凌魔,一手机关术搅得江湖腥风血雨,而今倒在尸山血海的皇家祭坛,转眼没了生息。
沈辞身法迅疾,翻掌劲气打向几具机关傀儡胸前机栝,那些机关傀儡身子滞了一瞬,而后迅速倒戈,挥刀砍向旁的木傀儡。
赫连影眉心微蹙,右手按弦,琴音倏地一沉。
沈辞忽觉身后劲风涌来,匆匆回身提剑凝气一挡,剑身嗡鸣,人被汹涌内力推出了三丈远方站定。她咳了口血出来,拧眉看着对面的明虚,剑身微颤。
这厢楚清璃分神瞥过一眼,周魇觑准了时机,藏了残金蛊虫的一掌飞速拍出,楚清璃头皮一麻,来不及格挡,匆匆滑退出一尺,掌风迎面追来,如蛆附骨。
当此时,一支箭疾射而来,于电光火石的刹那不差毫厘地刺中了小小蛊虫,狠贯入地面,半支箭身没入了汉白玉砖石。
如此箭术,除却白月洲不作他想。
远处屋宇之上,白月洲不紧不慢地摘了腰侧酒葫芦灌一口酒,而后挽弓再引一箭,疾射向赫连影膝头那张琴。
赫连影扬袖,掌风推出,那力可裂石的一箭被撞飞出去,磕在石阶上,拦腰断开。
沈辞缓缓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长剑,对面明虚眸光猩红,凝气又是一掌拍来,磅礴内力如山岳倾颓。
沈辞侧身闪过,扭脸又是一掌当头拍下,要将人碾成渣,她凝气挑出一剑,是埋霜剑中的“飞岚扶岳”,剑气如虹,撞向那威横绵厚的掌风。
半空中气息骤然激荡开来,掀起十丈远的风。
沈辞被撞个趔趄,虎口震裂,疾退两步还未站稳之际,身后赫连影猛一拨弦,一道风刃如离弦之箭般,猝不及防地切向沈辞腰后,足可将人拦腰斩断。
千钧一发,避无可避。
白月洲引弓一箭,撕风逐电而去,也赶不及。
沈辞只觉背后凛冽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了头皮,下意识阖了眼。
一道剑光陡然切过,铿然一声,白虹贯日的剑气撞散了那风刃,下一瞬,白月洲的箭没入沈辞脚边地面中,箭尾轻颤。
来人挽剑立在沈辞身前,剑身仿若浇满了月光,风华无双。
终章逍遥
赫连影有些意外,指下琴音不歇,挑眉瞧向陆景阑——适才那一剑,可不像是道心堕毁的模样。
沈辞静默着凝望陆景阑的背影,碧空朗照,万丈光瀑倾下,缀在他衫袖、剑尖。
一剑惊鸿,意气无双。
他就应当如此,一如当年一剑“惊月”击溃那不可一世的东瀛人一般,名动天下,举世仰望。
宸寒殿草木枯荣的匆促光阴、经年累月不可言说的无望恋慕,潮一般卷来,又烟一样消散,仿佛他们从未相识。
若是一枕黄粱,睁眼她仍旧在随双亲去往宁州的马车中,该有多好。
琴声音调拔高,如猿鸣鹤唳。
时昶挽了破空刀,罡风卷荡,齐疏裂云枪如腾蛟入海,另司朗卷风鞭起落飒沓,皆是内力纯厚、登峰造极的功法,时间一久,影卫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天子紧握了拳,咬牙切齿地望向远处奏琴之人,到底小瞧了他。
赫连影冷笑一声:“早听闻昆虞剑宗的长老无情道心堕毁,境界大跌,离走火入魔一线之隔,今日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轻轻勾弦,明虚步法一动,出其不意的一掌自后拍向陆景阑。
陆景阑略一侧身,但见沈辞已一剑挥来,掀开了威横掌风。
他们于杀机四伏、乱象丛生的战局中相顾一眼,亘古的月、染霜的剑、苦求的道……一切纷乱前尘一错而过。
两人同时挽剑,背身而去,沈辞眸光狠决,纵剑迎上明虚一掌,陆景阑凝气一剑,斩向赫连影手中的琴。
那样披靡的剑气,开合如山移海转,四海八荒的风尽数搅碎在这一剑中。
赫连影神色一变,运足内力拨弦而出,凄诡的音调裹了当世无双的内力汹涌贯出。
掌风与剑气半空相撞,仿若山岳崩摧,炸雷般一声巨响,碎成了烟,气浪掀出十丈远。
陆景阑和赫连影同时退出了一丈远,赫连影膝头长琴崩了一弦,琴音崴了一瞬。
他凉声一笑,一手捻了断弦重新系于琴轸上,续上琴音:“这可不是无情剑道的剑意,更不是执心剑道,竟有如此威势。”
陆景阑神色淡漠:“此道,名曰‘逍遥’。”
自古至今,世间剑道唯有无情与执心二者,无数剑客孜孜以求,倾尽一生亦难登剑道之境,无情与执心之外的第三种剑道更是闻所未闻。
当日他于宸寒殿闭关,几乎是走火入魔的关口,因寂尘法师一句话而彻悟,灵台清明,创此剑道。
执心因执于一念入道,无情以断情绝欲入道,看似泾渭分明,可若时时自检心底是否怀有执念何尝不是另一种执念?
执念如何,割断执念又如何?万事顺意,万念随心,故为逍遥。
陆景阑想,或许,不问天道,便是天道。
赫连影眯了眼:“‘逍遥’?有点儿意思。”他指法益发繁乱,琴声操控的傀儡攻势愈猛。
明虚掌下招招是不留余地的杀招,沈辞勉力招架之际,陆景阑回腕一剑,剑气荡散了掌风。
一旁时昶三人攻势愈急,影卫步法变换,飞速结了阵。十二人将那三人围困其中,飞烟索盘绕交错密不透风,并淄云刀寒光映烁,间不容发,破空刀、裂云枪同卷风鞭被困在其间,竟挣脱不得。
阵法名曰飞烟阵,是影卫闻名江湖的绝技,以飞烟索布阵,十二人身法步法精妙绝伦、天衣无缝,再深厚的内功、再凌厉的兵刃也撬不出一条缝。
飞烟索旋绕如风,凛冽寒光织成了网,罩在阵中,时昶竭力一刀斩出,如撞上了铜墙铁壁,刀身震颤不已。
琴声追魂夺魄,三人便不知倦累地一次又一次攻去,仿佛凌魔那些不知痛痒不死不休的机关傀儡一般。
沈辞飞身至一侧,戟指几道劲气迅速打在机关傀儡机栝之上。她飞掠而过,那所剩的几十具机关傀儡纷纷倒戈,站在了金吾卫一边,势单力孤的反成了为傀儡蛊操控的一众江湖侠士。
这厢周魇见情势不利,接连几掌拍出,直指楚清璃面门,趁其躲闪,飞身一跃落至棂星门上,脚下再一借力,可没跃出一丈人便直直坠了下去,烂泥一样拍在了地面上,胸前是白月洲石破天惊的一箭,人仰面急促地喘息着,枯瘪黑瘦的一张脸满是惊惧——活不过一刻了。
赫连影指下琴声愈急,飞烟阵中时昶、齐疏、司朗几乎是不要命一般挥刃劈向疾旋如银盾的飞烟索。
影卫步法飘忽,掌中淄云刀飞速旋转,横削入阵中,十二刃寒光飞切,一片金石铿鸣之声,长刀复归于影卫掌中,阵中三人负了伤。
赫连影抬眸瞥过一眼,指尖忽勾了几声沉抑的音调出来。
一名影卫猝然收刀,回腕一绞,掌中飞烟索缠向左面同伴颈侧,被其纵刀一劈荡开了。
是巳雍。
当日东海他曾入襄公墓,当时赫连影一掌推来,他抬刀一挡,只觉心口沉窒一瞬,那时傀儡蛊就入了他体内。
寒光飒飒、滴水不漏的飞烟阵顷刻破了,时昶三人跃了出来,杀向影卫。
巳雍眸底一片空洞,飞身一跃,却是奔向远远伫立的天子,其余影卫具是一惊,飞烟索疾速甩出,缠向他脚腕。
如何来得及,事发突然,到底晚了一步,巳雍掌中飞烟索如电光劈过,天子有所警觉,只来得及退了半步,飞烟索端头的柳叶薄刃已楔入了他眉心。
冕冠遮在面庞前的垂旒被薄刃切断,莹润旒珠摔落一地,仓惶四散。
天子僵在原处,面上的惊恐、震怒、难以置信仿佛纹在了肉皮上,眉心柳叶薄刃被拽出,他额头炸开一个血窟窿,鲜血淋漓覆了满脸,身子一晃,向后平拍了下去,冕服十二纹章沾满了血污尘垢。
所谓九五至尊,也不比旁人多条命。
影卫是他做皇子时便网罗来的高手,只效命于他,赴汤蹈火、忠贞不二,他这一生如何凶险的境况都过来了,何曾想过,会葬身飞烟索之下。
从来没有天命所归,只有成王败寇。
这番变故众人皆是始料不及,赫连影长笑一声:“二十多年了……你高坐明堂,我沉沦炼狱,你锦衣玉食坐拥天下,我双腿折废苟延残喘……二十年,二十年了……”
梗在心头二十多年的夙愿得偿,他纵声大笑,如疯魔一般,至最后几乎是在长嚎。
沈辞提着剑,愕然望过来,见剩余那十一名影卫,沉默着向着天子殒命之处跪倒,稽首一拜,而后横起淄云刀,组团抹了脖子。
他们奉他为主,起过血誓,护卫左右、唯命是从,生为暗卫,死为阴兵。
他们不同于金吾卫、不同于文武百官,不是臣、不是奴、不是兵,身上背着天下十二州的名,更背着挣不脱的宿命。
琴声似是沉了一瞬,沈辞还没来得及唏嘘,就见眼前寒光飞闪而过,一支利箭飞射,扎向赫连影手腕。
挟了千钧之力的一箭,被琴弦弹出的一道风刃迎着箭簇劈裂。
赫连影信手勾弦,琴音一转,时昶三人飞身向屋顶之上的白月洲奔去,破空刀当头劈下,白月洲匆匆一避,脚下踏着的屋脊被拦腰斩断,霁蓝的琉璃瓦瞬间七零八落。
沈辞心头一凛,飞身追去,一剑挑开齐疏抡向白月洲的一枪,手腕一阵酸麻,偏头急声道:“还不走!”
“好丫头。”白月洲纵身几个起落,已掠出了十丈远,他不擅近战,何况对手是昆虞功法精绝、执掌一宗的长老。
十丈外,他挽了弓,觑准时昶三人膝窝,三支箭同时离弦,可近不得一尺就被掀飞了。
沈辞挥剑,满屋顶的琉璃瓦像一层皮一样被揭了起来,砸向对面三人。齐疏抡了枪,无数琉璃瓦被撞成碎渣,裂云枪陡然扎来,直指她心口。
沈辞侧身错步,抬掌拍开了枪身,还未收招就闻得一记长鞭破空声,她仓促提剑护在身前,下一瞬鞭梢落在了剑身上,铿然一声,砸得剑身一颤。
齐疏回腕一枪又横抡而来,气吞山河,沈辞硬接不得,提身一跃,堪堪避过,此时凌空一刀骤然横削来,沈辞头皮一麻,此刻人跃至半空无从借力,只得勉强甩腕一剑去挡,剑身甫一碰上刀风,人就被掀翻了下去。
沈辞狼狈摔下了屋顶,腰侧、手臂被刀风划了口子,血缓缓洇了出来,肺腑灼痛,猛咳了一口血出来。
若是换作旁人,她可拼死一搏,以其埋霜剑之轻逸刁诡,纵无胜算伤他们几分也不是难事,可对方是被傀儡蛊驱使的昆虞长老,剑未出鞘便生了重重顾虑。
眼下陆景阑与明虚缠斗不休,也是分身乏术。
沈辞喘匀了气,一面招架破空刀、裂云枪、卷风鞭递来的杀招,一面退避,忽然冲忙着弹琴的赫连影开了口:“听闻当年楚王殿下的琴艺冠绝京城,果真不虚。”
赫连影眸光一凝,恍惚想起不知是多少年前,父皇寿宴,赐下一张名琴,他御前弹奏,技惊四座,前朝后宫遂有楚王琴艺惊才绝艳之说。当年的楚王,他自己都快忘了。
沈辞不闻他应声,又道:“还听闻,当年殿下的老师,是助先帝开国定鼎的薛筹,难怪六艺皆精。”
她觑赫连影神色,见他眉心微拧,紧抿了唇,便知戳中了他肺窝子。
沈辞捋了捋当年的事,薛筹奉先帝遗命辅佐楚王,可后来两人分道扬镳,薛筹带了国玺深埋在东海下的空墓,隐于昆虞,前尘尽忘。楚王改名换姓,成了天毒教教主,暗中图谋江山。
她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赫连影费尽心机地打开襄公墓,又曾问授她机关术之人可是姓薛,她料想他心里是极在意这个老师的。
赫连影指法繁急,控蛊术操纵的傀儡攻势愈紧,沈辞闪躲时缓了一步,后背被卷风鞭舔过一瞬,揭皮一般的疼。
她忍着没吭声,只冲赫连影说:“教我机关术那人常提起楚王殿下……”她语调轻快,面不改色地诓他,心说千机老头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记得住他?
说半句又顿住,挑剑挡住齐长老抡来的一枪。
赫连影紧紧咬牙,面色阴沉了许久:“他说什么?”
沈辞信口扯了一句:“说可惜你走岔了路,辜负了先帝期盼。”
赫连影闻言却怒不可遏:“是他辜负父皇临终所托!是他不明是非!是他叛了我!”他目呲欲裂,指法一乱,琴音倏地走了调。
兜头砍下的一刀突然卡住,沈辞眉梢一挑,还真被她说中了。
琴声顷刻续上,沈辞错身避开这一刀,继续胡编乱造:“还说,后悔有你这样一个学生。”
陆景阑听至此句心脏猛地一缩,凝于剑尖的剑气被明虚一掌打散了,泄入风中。
赫连影面色一变,半是惊怒,半是凄凉,还有……手足无措、无处可藏的仓惶,他眸光晦黯,喉头一动,抚琴的手隐隐在发颤。
他在苗疆苟延残喘二十来年,万蛊噬心时一并撕咬去了楚王的温和良善。他残忍暴戾、嗜血滥杀,阴狠毒辣无所不为,天、地、君、亲都可杀可叛可弃,唯独对这个老师还有一分孺慕眷赖。
他还是想再见见他,费尽心机去寻襄公墓是为何,一点执念颠倒了多年。他们乖隔千里、睽违半生……原来,他成了他的耻辱与污点……
沈辞轻轻吸一口气,想起当日被逐出师门的自己,有些哀悯起他来。
不远处突然起了笛声。
沈辞眉头紧皱,一阵恶心,她生平就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笛声,像刀尖抠着大鼎发出的噪音,杂乱尖利,仿佛有一把锉磋磨着五脏六腑,恨不能割下耳朵不要了。
陆景阑瞥过一眼,有些意外,吹笛子的是蛊圣许璋。
笛声扎破了赫连影的琴声,他额间现了汗,琴音陡然拔高,中傀儡蛊的那些人攻势愈加凌厉。
沈辞堪堪避过一刀,再一抬眸,裂云枪已狠贯而来,她横了剑身护在身前,枪尖铿然抵上了剑身,寒光交映,沈辞借力退出了一箭地,依旧被这一枪撞出了内伤,偏头咳了口血出来。
赫连影似是被那笛声所扰,心神不定,面色涨红,额角青筋突现,脖颈薄薄一层皮肉下有异物蠕动,不过指尖大小,仿佛随时要钻破喉咙一般。
陆景阑不由屏息,是傀儡蛊。
许璋高喝一句:“还不取蛊。”话音陡落,琴声已催动时昶三人去截杀他,好在白月洲一旁策应,数支箭矢疾发,拦了那三人片刻。
陆景阑来不及多想,让过明虚一掌,提身凌空,银寒剑光如凝霜霰,一招无锋无匹的“惊月”飞斩而下。
没有风雷乍现电光映烁,只一刹仿佛月光映彻了天地,那样清寒凛冽、落拓恢宏的剑气,云天千丈、北溟万顷都尽于此一剑。
山川洪流,浩瀚星海,无牵无系,在场之人无不屏息,一刹恍惚窥见了“逍遥”剑意。
赫连影催动全数内力,一掌拍去,掌风嘶吼着撞向剑气,一声巨响炸开,不远的金吾卫被溢散出的气浪掀倒在地。
赫连影同陆景阑并不收招,掌风剑气相持,僵持不下,陆景阑手中长剑从剑尖攀上了裂痕,爬满了整个剑身,寒光如釉,剑如绝顶的冰裂纹白瓷器。赫连影整条衣袖被震碎,唇角、鼻端、耳孔都淌出细长的血线,脖颈处的傀儡蛊仿佛嗅到了血气,贴着皮肉蠕动,他一面拼耗着内力,另一手依旧不轻不重地拨着弦,琴音低渺。
沈辞飞身一跃,提剑刺向赫连影,三尺外,赫连影高喝一声,似是挤出最后一丝气力猛一拨弦,一道风刃疾速弹出,沈辞回剑一挡,再一错身,另一剑如鬼魅幽灵般探出,挑向他咽喉。
赫连影微微喘息,眼前一阵晕眩,沈辞一柄长剑倏忽扎入他脖颈,侧向一滑,挑了小小蛊虫出来。
蛊虫飞落的间隙,许璋飞速赶来,袖底掏出个方形盒子一捞,接住了蛊虫,旋即扣住。
赫连影全身的气力都泄尽了,脖子上一个血窟窿,喘气都费劲,他缓慢地偏过来头,难以置信地看一眼自他体内剔出来的傀儡蛊,下一瞬,头自颈间血窟窿歪折下去,生息已绝,膝上长琴琴弦全数崩断。
控蛊术解了,一众江湖高手都自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许璋捧着的是一只小小的冰块儿凿成的盒子,晶莹剔透的冰下封着一只通体鲜红的蛊虫,静静伏着,像一粒血珠。
“这玄冰凿就的盒子,千年不融,傀儡蛊虽吸食血肉寄生,封在其中亦可陷入休眠而不死。”许璋淡声道。
这是最好的法子了,既能除去赫连影,又不用担心其体内母蛊一死那些江湖侠士永远陷入浑浑噩噩的境地。
祭坛已是尸山血海,机关傀儡的木料散了一地,盛魈终是折在柳怀盛裂云枪下,搅得江湖腥风血雨的天毒教全军覆没。
九五至尊同天毒教教主一并葬身于此,至亲手足,半生的阴谋诡计、恩怨纠葛就这样仓促落了幕。
沈辞身上的内伤外伤此刻才顾得上疼,她吸一口气,飞身跃上了屋顶,抢下白月洲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白月洲“啧”了一声,嗔道:“没大没小。”
沈辞轻笑,她也在屋顶躺下,身下是蓝得发光的琉璃瓦。天阔风轻,远郊秃了一冬的树枝抽了嫩绿的芽,一只纸鸢乘了东风扶摇而起,像一抹碧色泼进了湛蓝天幕中。
江山岂是一姓之江山,天下又岂是一人之天下。
白月洲忽然起身:“走了,”他拎过酒葫芦晃了晃,颇为不满,“下次请我喝酒。”话音未落已踏着屋顶飞掠而去。
沈辞阖目躺着,没搭理他,忽听瓦片轻响,一睁眼,是陆景阑,他一袭青衫,潇潇而立,像一轮月亮。
“小辞。”
沈辞心头一缩,摁着自己没起身,面无表情地望过去:“陆公子。”
陆景阑被猝不及防的一声“陆公子”噎了好半天,他在她身边坐下,脊背挺直,细致地整理着衣衫袍角。
他君子做派,一贯行止恪守仪度,爬不惯屋顶。
他偏头看沈辞一眼,沉默半晌,突然道:“在苗疆,游魅布下的相思瘴中,我未见幻象,却不是什么都没听到。”
相思瘴气,嗅到一点身陷幻境,幻境中是心中相思之人,沈辞忍不住屏息
“我听见你的声音,一声一声,在喊‘师父’。”欢喜的、悲伤的、决绝的、胆怯的、担忧的……四面八方,潮一样涌至他心头。
他心里是有她的。
她离开之后,花开花落如故,他却第一次觉得宸寒殿冷清得人心慌。
临安画舫她歌姬装束,拨弦娱客,他那样生气不止是因为怒其不争。
东海她身中傀儡蛊,整座江湖拔刀相向,他护在她身前,言之凿凿的天理道义下,也有一寸私心。
她说常剑秋愿意娶她时,他心头分明闪过一瞬的嫉恨。
她一吻印来,他心底,也曾绝望地欢喜过……
只是他从不敢细想罢了。
陆景阑低眉,浅声唤她:“小辞……”
话音未落,沈辞似是嫌他挡了太阳,一把扯了他的胳膊,将人拽倒在琉璃瓦上。
陆景阑不习惯,觉得有失体统,别扭一会儿,也释然了,她就躺在他身侧,阖着目,像睡着了一般。
“小辞?”他偏头看过去。
“别吵。”沈辞嘟囔一句,唇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陆景阑轻轻一笑,望着辽阔无垠的天,日光清朗,风起云疏,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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