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轶惟反应极快,柔荑刚勾住王闯的手腕,眼波就盈盈欲横。
“哎呀大帅!上回的事情,妾身都不跟少帅计较了,您怎么还放在心上呀?到底是父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呢?更何况咱们现在在章公馆,若让家里的龃龉影响到今日的晚宴,岂不是白白辜负了章老爷,还有章公子的一番心意?”
这层家丑不可外扬的言下之意,传达得恰到好处。王闯满眼宠溺地看着胡轶惟,直在她俏挺的鼻尖上轻轻一刮,跟着就把人搂进怀里,“还是你善解人意。”
二人调完情,王闯才转头向章桐和娓娓道来:“世兄多虑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这小子每天都忙于军务,好不容易在中秋节当天赶回江口,又刚好碰上他九姨娘进门,我便派人叫他过来喝杯喜酒,顺便好好聚一聚,他也百般推辞,只说太忙,真是儿大不由爹啊!”
王闯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一位垂垂老矣的父亲,在倾诉自己养大孩子以后反遭孩子欺侮的心酸。仿佛此时此刻不为所动的谢麟竣,真是一匹丧心病狂且无视伦理纲常的中山狼。
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章桐和早就心知肚明。眼下他也不管王闯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立刻开怀笑道:“看来我今日又阴差阳错地做了一回和事佬!既然如此,你们父子俩就好好地在我酒桌上冰释前嫌吧!来来来!大帅请!少帅请!”
王闯也面带微笑与他客气相让,你来我往间,气氛逐渐升温,大家一起喜笑颜开地走向宴会厅。行至拐角处,章怀义提着那只装有盘尼西林的原色牛皮箱先向众人告了一声失陪。
章桐和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轻轻颔首道:“去吧!就放在老地方。”
两排家仆分别站在宴会厅的左右。中间那张乌杨木黑漆大圆桌上,摆着云蒸霞蔚、凤倒鹦哥和二龙戏珠这三道前清宫廷名菜,四周缀以蜜汁酱牛肉、脆腌萝卜、凉拌秋葵、以及孜然鸭腿等小吃,再配上一盅野山菌炖的猪骨高汤。
以及一桶谢麟竣再熟悉不过,却从来不喝的酒——
“烧刀子?”
“当然了!我专程从帅府里带来的,世兄可一定要尝尝!”
章桐和咽了几口唾沫,向来嗜酒如命的他不禁面露难色,“可是我最近在服用养生汤药,今晚又得注射盘尼西林,只怕是无福消受美酒,也枉辜大帅美意了。”
王闯“唉”了一声,拉着他坐下,“那皇帝老儿吃仙丹,都是用温酒服送呢!你怕什么?再说了,我这烧刀子啊!可不是一般的烧刀子,准比你那些牛鞭酒和马鞭酒都要厉害数百倍。不说多了,只要喝上一小碗,保管你的姨太太们,从半夜叫到天亮也不歇。”
章桐和瞬间兴味备至,忙问:“大帅从哪里弄来这种好东西?”
王闯揽住胡轶惟纤细的柳腰,冒着油光的鼻头蹭了蹭她脂凝新荔的脸颊。
“自然是我这位美人儿亲手酿造的,她这双巧手啊!不仅能弹琵琶,写好字,还能酿酒、做饭和按摩。尤其是按摩,我这把老骨头都能让他酥死咯!”
谢麟竣就坐在胡轶惟的左边。他看着王闯把手放在她的腰间反复摩挲,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胡轶惟索性倾身倒入王闯的怀中,眼里柔媚的余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身侧之人。
“大帅,您是存心想让妾身羞死吧!妾身哪有这么厉害,您可别混夸了。”
“你瞧瞧!你瞧瞧!”王闯旁若无人地抚摸她的脸颊,贪婪的目光一并在她身上来回逡巡,“哎哟我的大美人儿!你怎么使起小性子来了?”
谢麟竣强忍着心里酸涩的醋意,轻轻咳了一声:“父帅,这里是章公馆。”
王闯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双手,胡轶惟很快坐直身子,秉着媚态得意微笑。
章桐和及时奉承道:“少帅,也真不怪大帅把持不住,世伯若有九姨太这样的美人相伴左右,那就是《西厢记》(1)里唱的‘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啊!”
“哈哈哈哈……”王闯与章桐和顿时笑作一团。
章怀义走进宴会厅,见室内的氛围喜乐融融,也不禁眉开眼笑,“大帅,父亲大人,让您二位久等了。”
章桐和忙向他招手吩咐道:“快过来坐下!咱们一起尝尝大帅送的烧刀子,这可是九姨太亲手酿制的!”
章怀义有些难为情,“可是父亲,您在服药,医生说过这段时间您不能沾酒。”
章桐和瞪他一眼,颇有几分埋怨的意味,“那就先把药停了,今日大帅与少帅莅临寒舍,咱们可不许扫了贵客的兴致。”
听见贵客二字,章怀义不再多言,只道声“是”,便乖乖地走到章桐和身边坐下。胡轶惟见众人各归各位,轻曼的腰肢旋即一扭,酒壶亦从她手里叮叮咚咚地唱出欢曲。
这套纷繁复杂的倒酒操作,把章氏父子看得目瞪口呆,差点连魂都一起献给她。胡轶惟只作未见,转身用脚下的莲步带起一阵温风,轻轻地拂到谢麟竣身边。
“少帅请。”
谢麟竣果断抬手压住杯口,“世伯,晚辈不喝烈酒,斗胆向您问一盏清茶。”
章桐和被胡轶惟迷得神魂颠倒,也不管谢麟竣的要求是否合理,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好好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冯叔,给少帅换一盏金桂飘香。”
“是,老爷。”
冯叔撤下谢麟竣面前的汝窑酒杯,转身奉来一盏甜白釉茶盅。
章桐和举杯相邀,“来!咱们先敬大帅一杯!恭喜大帅再得佳人!”
章怀义随声附和:“晚辈也恭喜大帅再得佳人!”
众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谢麟竣只用杯盖轻轻刮了刮茶盏的边沿,小啜一口点到为止。
“果然好酒!入口醇香!过喉顺滑!回味甘而不涩!九姨太真是心灵手巧啊!”
胡轶惟用锦帕轻拭唇边残余的酒液,看着王闯娇声一笑:“承蒙章老爷谬赞,是大帅酒品不俗,才让妾身这点淫奇巧计,有了附庸风雅的妙处。”
纵然章桐和见多识广,但面对胡轶惟如此精妙绝伦的奉承,也不禁啧啧称奇。
“大帅真是好福气!红袖添香在侧,可就差头顶上那座王冠了。”
王闯将胡轶惟整个揽入怀中,故作谦逊道:“唉!世兄又拿我开玩笑,我虽然纵领三军,但到底是草莽出身,怎么敢戴王冠呢?”
章桐和连忙摇头,“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大帅何须妄自菲薄?更何况生逢乱世,若有贵人提携帮助,别说是人间这顶王冠,就是天上神仙的权杖,都能给您弄到手里来。”
几杯黄汤下肚,王闯顿时倍感兴趣:“哦?什么贵人这么厉害?”
章桐和向冯叔招招手,“快拿上来。”
冯叔将那本署名“日本军部”的硬壳黄皮书放到王闯面前。他见那上面赫然写着一个红色的“密”字,不由讶然失声:“日军的机密文件?世兄从何处得之?”
章桐和微微一笑,眉梢眼角藏着几分得意,“华北的香椎上将亲手赠予,并嘱托鄙人代为转呈大帅。”
王闯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却仍试探道:“莫非,这就是你说的那顶王冠?”
章桐和果断点头承认,“没错!香椎上将有意与大帅结盟,让大帅做华南地区的政府大总统。这里面写了几条建国构想,您先看看?”
王闯打开文件一看,发现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日文,只好命胡轶惟将它转交给谢麟竣。
“小六子,你帮我翻译一下。”
谢麟竣并未接住,而是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不用翻译了,其中必定有诈。”
“必定有诈?”章桐和微微挑眉,“少帅何出此言?”
谢麟竣很清楚他在明知故问,索性直接亮出底牌,与他当面对垒。
“华北战事紧张,香椎鸠夫此时南下,还送上这样一份大礼,世伯难道不觉得这很像先礼后兵吗?我看这封委任状,父帅是有命承应,无命消受啊!”
前面那些有理有据的分析,王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唯独只听见最后一句话。
他当即勃然大怒:“你又咒你老子死?!”
谢麟竣不想在这儿跟他撕破脸皮,于是很快放下身段,“儿子不敢,儿子只是在帮您分析利弊。就算此举不是香椎鸠夫先礼后兵,这份委任状一旦接了,咱们在座的各位,都得上蓝党军统锄奸队的黑名单。”
王闯轻哧一声,逆反起来:“老子早就在那份名单上面了,他们军统又不是没派人杀过我,可是成功过一回吗?你别磨磨唧唧的,不翻译就给老子拿来!”
章桐和向章怀义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起身,从胡轶惟手中拿走那封委任状,忙不迭跑到王闯身边,格外殷切道:“大帅!晚辈愿意为您效劳。”
王闯顿时喜上眉梢,“好好好!贤侄快点帮我看看,这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章怀义逐字逐句地帮王闯翻译文件,胡轶惟则在一旁为王闯添酒。谢麟竣将那些丧权辱国的条件全都装进脑海里,表面上却只是默默饮茶,一言不发。
酒过三巡,王闯兴奋地拍了拍桌子,“好好好!这个好!这个好!老子又不是溥仪那种真皇帝,登个基还要三请三让的,今天就把这份委任状接下来。敢问世兄,不知香椎上将何时才到江口来啊?”
“就在本月的二十三号,也就是下周四的下午三点半,香椎上将乘坐的森田号邮轮会准时停靠在江油码头。”
谢麟竣眸光一转,很快自然地回头问冯叔要茶。大家的目光都不曾离开王闯分毫,无人在意他此时的举动,更无人清楚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杀意。
“好!好啊!到时候我再和香椎上将仔细商议各项细则。”
章桐和毕恭毕敬地举起酒杯,“那今后咱们就全仰仗大帅了!还望大帅在香椎上将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如果您不嫌弃犬子愚钝,新政府的那些职位,您看不妨给他留意留意?”
王闯大手一挥,信誓旦旦:“好说!好说!来来来!喝酒!喝酒!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胡轶惟所酿的烧刀子后劲极强,不到半小时的功夫,王闯与章氏父子就喝得酩酊大醉。家仆们只好把自己的老爷、少爷分别抬回卧房,再与大帅府的佣人们一道,把醉得不省人事的王闯塞进了车里。
胡轶惟向众人道声感谢,很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吩咐司机点火起步。
听见前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谢麟竣便对坐在副驾驶的王焯说:“今晚你随我回帅府休息。到了以后记得下车帮忙,九姨娘可搬不动这么沉的人。”
约莫十分钟后,两辆车都整齐地停在了大帅府门口。王焯与家仆们从车里架出摇摇欲坠的王闯,如架起来一摊烂泥。
“大帅出门前特意叮嘱过我,说他还有几本公文没看完,你们把他抬回藏书阁吧!我回幽兰居洗个澡,待会儿再过去陪他。”
胡轶惟三言两语就将众人打发走,这时她才从袖中掏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拿到谢麟竣跟前轻轻晃了晃。
“这是一支盘尼西林,对吗?”
(1)《西厢记》:元代剧作家王实甫创作的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简称《西厢记》。该剧取材于唐代元稹的《会真记》和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全剧叙写了书生张生(名珙字君瑞)与相国小姐崔莺莺在侍女红娘的帮助下,冲破孙飞虎、崔母、郑恒等人的重重阻挠,终成眷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