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公馆里的倒酒声,很快就化作一场滂沱大雨,尽数倾泻在胡轶惟的梦魇里。
大明嘉靖四十年九月,浙江台州。
戚继光率领的戚家军,正在大龙山上与来犯的倭寇决一死战——
士兵手里的并刀甫一出鞘便直接插进敌人的胸膛,胜利的呐喊还未出口,已听见数万声惨烈的嚎叫。刀刃上刺眼的寒光一晃,手脚和头颅立刻四处乱飞。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战马无情地来回踩踏着,肉剁成泥,血汇成河,肠线全部剖露出来。敌人手中那一把又一把的长戟,也纷纷刺向奔跑的战马,直接开膛破肚,掏心挖眼,来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山谷里,猎猎齐鸣的号角声与震耳欲聋的战鼓雷动声,混杂着众人凄厉的哭喊与动物齐声的哀鸣,仿佛将十八层地狱的惨状搬来了烈火滔天的人间。
“桃桃!快跑!快跑!”
“爹!娘!我跑不动了!”
胡轶惟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到底是它们一家三口逃命的第几日。
从浙江台州的大龙山到荆楚江口的千裘山,身后那团黑乎乎的怪物,始终对这三只赤狐穷追不舍。
“孽畜!我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怪物发出阵阵阴险奸诈的狂笑,身影也越逼越近,几乎能吞掉胡轶惟的尾巴。
“老头子!你来我左边!快!”
“好!你把真气给我!”
胡轶惟见自己的父母准备交换位置,心里顿感不安。
“爹!娘!你们要做什么?!”
“丫头!好好活下去!”
话音刚落,两条狐狸尾巴就从她面前飞快扫过。
胡轶惟眼前一黑,立刻晕倒在地。
“轰隆——”
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乌云滚滚而来。在莲花洞里清修的山神李崇明很快睁开双眼。他翩然飞出洞口,发现外面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赤狐。
李崇明掐指一算,深深叹了口气:“可怜的小家伙,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他将这只狐狸带回莲花洞,用自己身上的仙气与洞内的三昧真火,一起治疗它胸前与四肢的伤口。不逾半日,小赤狐就基本恢复功力,现出了人形。
胡轶惟躺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一袭白衣且贵气逼人的俊美男子,心里不禁惶疑又恐惧,“你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男子温然一笑:“你别害怕,我是千裘山的山神李崇明,从大唐王朝正式灭国那天算起,我已经存在于世间八百年了。这儿是我的道场莲花洞,今后你可以放心地在洞里疗伤修炼。”
胡轶惟勉强撑直身体坐起来,声音弱似一缕游丝:“原来……原来您是山神大人,小妖冒犯了……不过我爹娘呢?它们怎么不在这儿?”
“它们……”李崇明哀婉叹息,悲悯从他的眼底呼之欲出,“它们用自己的最后一口真气,合力将你送进了我的结界。等我发现你,并准备出去救它们的时候,却算出它们已经……已经魂飞魄散了。”
“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胡轶惟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哭得也愈发荏弱无助,“我爹娘都有数千年的道行,怎么可能轻易魂飞魄散?我不信……我不信!”
她的眼泪在莲花洞的火光映照下,充满凄艳绝美的色泽,似深海蛟人吐出来的珍珠。李崇明把碰过火光的双眸,直接指向她的内心深处。
“因为追你们的那个怪物,是跟随倭寇来大明的东瀛侍神。妖精的道行哪怕有千年之深,也没办法与神仙的功力相提并论。”
残酷的真相就这样被他直接剖开,并赤裸裸地摊在胡轶惟面前。纵有千般万般的不忍心,李崇明也只能劝她勇敢地面对现实。
“以后千裘山就是你的道场,我会庇佑你,如同尚为凡人时庇佑我的子民。”
大唐王朝灭国当日,身为太子的李崇明自杀殉国,其精魂感天动地,西王母遂封他为千裘山的山神,让他以神的身份继续博爱众生,拂佑世人。
他对胡轶惟说的这番话,自然也是由衷且真诚的。无奈此时此刻的胡轶惟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慌乱地抹了抹眼泪,撒腿就往洞口跑。
然而映入眼帘的光景,却令她不由自主地神魂抽离——
香椎翼助拎着被他打回原形的秋月,在莲花洞外阴恻恻地狂笑。小狐狸的四肢在空中拼命扑腾,脸上泪花飞溅,沙哑的喉间爆发出声声绝望的哭喊。
“姐姐!姐姐救我!救救我!”
“秋月!秋月!”
胡轶惟猛地从被窝里弹起来。谢麟竣就坐在她的床边,见她眼中还带着心有余悸的惶然,忙切声问道:“桃桃,你怎么了?!”
胡轶惟立刻伏上他的肩头,双手紧紧搂住他宽厚的背堂,“我做噩梦了……”
谢麟竣也将她整个揽入怀中,格外温柔地哄着:“别怕,我在呢!这两天你总是怪怪的,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吗?”
胡轶惟贪婪地贴住他的心跳,将自己的生平过往逐一交代,伴随着一声又一声连续不断的哀泣,眼前的床幔、帏帐、桌椅还有板凳,全都在她心里剧烈地颤动起来。
“我特意对她强调过,到了山神庙以后,就待在结界里面千万别出来!可是她的道行实在是太浅……我怕……我怕她还没有走到庙里,就被侍神给……”
“不许吓唬自己!”谢麟竣果断喝住她的胡思乱想,随后又用力将她抱得更紧,“山神肯定把她保护得好好的,也一定会想办法与你一起对付香椎翼助。再不济……再不济你还有我呢!我绝不让你孤军奋战!”
胡轶惟凄惘一笑:“你这个傻瓜,他是神,你是人,一具肉体凡胎,如何能与不死之身相斗?岂非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谢麟竣知道自己无法反驳,可他仍用虔诚且郑重的语气再度起誓:“我说过,只要咱们能一起杀了王闯,别说是我的心,就是我的命我也——”
胡轶惟早猜到谢麟竣会这么说,还没等他说完,她就迅速推开他的怀抱,对准他的双唇献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一吻方罢,她才噙着泪花颤声哀求:“你别说这话……我害怕……”
看着胡轶惟那双泪浸的眼眸,谢麟竣心里悔意顿生:“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他又将她揽入怀中,“我不说了……”
“砰砰砰——”
一阵连续不断的敲门声传到耳畔,紧紧相拥的两人同时将头转向卧房的大门。
“九姨太,您起床了吗?”
发现来者是俞伯,胡轶惟赶紧擦掉眼泪,用刚睡醒的声音慵懒回复:“还没有呢!您什么事?”
“大帅让我来转告您,今天晚上八点整,香椎上将和他的大公子,会带着礼物来府上登门致谢,请您务必准时出席。”
胡轶惟的心跳突然加快,但强作镇定道:“只有我一个人作陪吗?”
“您放心,到时候三姨太、五姨太和六姨太都会一起去蓉锦堂。”
“好的,我知道了,您下去忙吧!”
“是,您先歇着。”
估计俞伯已经走远,胡轶惟适才咬住牙根,从嘴里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来:“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要看看,香椎翼助这个怪物打算玩什么花样。”
夜幕低垂,星眸涌动。
千裘山南麓的树林里,一支高精尖的潜行部队被迷雾困在了方寸之间。
“还是联系不上象山别墅吗?”
何睿琏抱着一台小型发报机,无奈地摇摇头:“对,还是联系不上。卑职加设了三个反干扰器,都没办法发送电子信号。”
范耀森凝神细思:“会不会是被日军屏蔽了?你找找这附近的信号屏蔽器。”
“卑职刚才让二排摸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信号屏蔽器。按理说日军的电台波段在七百三十五至九百八十五之间,我们平时与少帅秘密联络的波段远比他们的高,想检测到我们的地下电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位士兵突发奇想道:“副官长,咱们该不会遭遇‘鬼打墙’了吧?你说兄弟们都走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还是走不出这千裘山的南麓,实在是不应该啊!”
范耀森立刻狠狠地瞪他一眼:“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既然联系不上少帅,咱们就找个妥善的地方安营扎寨,保存体力,明天一早再想办法。”
那名士兵仍不依不饶地说:“可是副官长,这山上一个活物也没有,军粮也快吃完了,要是打不着野味的话……”
范耀森忍无可忍,直接掏出手枪抵住他的脑门咒骂:“你他妈的哪来这么多废话?!军粮吃完了就捡野果吃,野果吃完了就啃树皮!你要是再把以前国军那套带进来,老子一枪崩了你!”
士兵吓到连连称是。忽然一阵微风拂过,迷雾逐渐消散,无人注意时,一袭白衣正混在乳白色的雾气里,慢慢向他们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