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玉霄微凉,风露刺骨。几粒星子稀疏地洒在穹顶上,一轮下弦月孤傲地悬于天际,似一把等待手起刀落的断头铡。
胡轶惟独自一人踏着水榭处的粼粼波光走来。她见谢麟竣和其他三位姨太太都已经落座,忙对着主位上的王闯施然行礼,“大帅抱歉,妾身来迟了。”
王闯自然地拉她入怀,“没事,我的大美人儿,快过来坐。”他端详着胡轶惟苍白的俏脸,不免忧心忡忡道:“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
胡轶惟极其熟稔地低下头,只留纤长的睫毛在王闯心上跳跃,“深秋夜来风急,妾身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所以看起来病恹恹的。调养几日便好,您不必担心。”
王闯顿时心疼不已:“幽兰居的下人们都是怎么伺候的?!竟敢怠慢你?!”
他左右瞧了瞧,发现秋月不在她身边,忙问道:“你那丫头秋月呢?赶紧把她叫过来,我要好好治她的罪!”
胡轶惟温顺地靠在他左肩上,另一只手则攀住他右侧的肩头,“大帅,妾身放秋月回抚州的屏县老家了。她的奶奶今日过七十大寿,家中又只有她这么一个孙女,妾身想成全她的一番孝心,还请您勿要降罪于她。”
徐相宜冷眼瞧着她这一袭媚态,忍不住尖酸刻薄地讽刺道:“妹妹,你那丫头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怎么今日又凭空多出来一个奶奶?”
胡轶惟很快轻咳几声,姿容与音色皆是我见犹怜:“姐姐与我非亲非故,我自然没必要事事都向你报备。别说姐姐不知道她还有个年迈的奶奶,就是她每个月几时来月事,你也不知道不是吗?”
“你——!”徐相宜的脸颊顿时蒸如向晚的霞蔚,通红一片,“好你个狡猾的狐狸精,竟敢在大帅面前混淆视听!看我不把你这身骚皮——”
就在徐相宜慷慨激昂地痛骂时,胡轶惟早把自己咳成凌风而过的玉竹,萧索不忍闻。谢麟竣的心立刻揪紧,身体也不自觉地转向了自己的心上人。
王闯一边轻拍她的背脊,一边对面红耳赤的徐相宜扬声暴喝:“够了!你他妈的再招惹春桃!老子马上一枪崩了你!”
同床共枕数十年,徐相宜自然知道王闯的暴脾气,可她又不甘心立刻吃瘪闭嘴,于是也拿出当年在景德镇做清倌时学到的那套媚术,手绢一甩,珠泪滚滚。
“真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啊!想当初也是妾身说什么,您就听什么。现在来了个春桃妹妹,您的眼里心里,就再也没有我们姐妹几个了!咱们与其留在您的身边碍眼,还不如全部剃度出家,成日里吃斋念佛,也算为您积阴德了!”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动情,连带着白芜蘅与陆曦媛都不禁红了眼眶。
前者是端庄贤淑的世家小姐,后者是王闯副官的女儿,论身份与脸面,也均是一等一的清白。往日有章蓉蓉压她们一头,如今来了个胡轶惟,她们依旧独守空房,说不嫉妒那绝对是在撒谎。
眼见自己新欢旧爱左右逢源,王闯不禁有些飘飘然:“好了好了,你在这儿一哭二闹三上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快别哭了,等会儿八点贵客登门,你哭花了妆,成何体统?”
徐相宜用锦帕点压粉面上的泪痕,软下身段的同时,眼风朝胡轶惟斜斜一飞。
“只要大帅心里还有我们姐妹三人,那妾身还哭什么呀?这就不哭了。”
谁知王闯哄好她以后,立刻就伸手抚上胡轶惟的脸颊:“我的大美人儿,你好些了吗?”
胡轶惟朝徐相宜莞尔一笑,顺势握住王闯的手,“妾身已经好多了,您若实在替妾身抱不平,等秋月那丫头省亲回来,就当着妾身的面训她几句吧!她毕竟与妾身亲如姐妹,妾身可舍不得她受罚。”
王闯侧头吻住她的玉额,“你呀!还真是个菩萨心肠!既然你都发话了,那我就依你所言不跟那丫头计较。等会儿送走贵客后,我陪你回幽兰居好好休息。”
眼见计谋得逞,胡轶惟笑得更加温柔得意:“妾身多谢大帅成全。”
房间里争风吃醋的戏码才落幕没多久,俞伯跟着就从门外小跑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禀报,一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便在眨眼间,将蓉锦堂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帅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眼见香椎父子俩在这副战鼓擂擂的架势中,带着满脸笑意粉墨登场,王闯的心口只微微颤动了一下,很快就镇定如初。
他松开抱着胡轶惟的双手,站起来走向香椎鸠夫。
“哪里哪里!现在也只才七点三刻,您提前十五分钟光临寒舍,末将还怕准备不周怠慢了您。”两人的手刚握上没一会儿,王闯就瞥了俞伯一眼,“您老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通禀一声?连礼数都不懂吗?”
香椎鸠夫礼貌地抽回双手,“大帅切莫责怪,是我不让老人家通禀的,昨晚您已经亲自欢迎过我们父子俩,今日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谢麟竣心里疑窦顿生,“香椎上将,您今晚不是准备带上礼物登门致谢吗?怎么还带这么多宪兵来?莫非他们就是您为大帅府准备的礼物?”
香椎鸠夫慨然一笑,“少帅真是幽默!这些宪兵怎么可能是我送来的礼物呢?他们都是替四位姨太太捉礼物的人,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让他们先回府邸罢了。”
谢麟竣十分警惕地挑着眉,“捉礼物的人?”
胡轶惟的心也开始扑通狂跳,差点连面部肌肉的走向都控制不住。
香椎鸠夫将他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当即命令道:“酒井少佐,让他们都抬上来吧!”
“卑职遵命!”酒井宏树用日语点头应声。他向门外招了招手,四只罩着黑布的铁笼,立刻被八名宪兵依次抬进了蓉锦堂。
香椎父子俩这才分别入座,王闯也跟着他们坐回了胡轶惟的身边。
“大帅,昨晚九姨太送给鄙人的那坛烧刀子,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珍曲佳酿。我自当遵循贵国的习俗,携厚礼登门致谢。”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宪兵们揭开铁笼外的黑布,“这是犬子特意命人在千裘山上抓的四只赤狐。我打算将它们制成皮草,送给九姨太,以及其他三位姨太太。”
就在第三张黑布被人揭开的瞬间,胡轶惟赫然看见了铁笼中秋月的身影!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化作一只被利箭射穿的鹰隼,从天空中砰然坠落,惨白的面颊上密布着饶不可见的鲜血淋漓。
这近在咫尺的神色巨变,同时映入了香椎父子与谢麟竣的眼帘。
唯独王闯什么也没看见,只盯着那几只油光水滑的狐狸拍手叫好:“曦媛和相宜缠了我至少小半个月,末将正愁没时间给她俩买皮草呢!香椎上将真是末将的及时雨啊!这就把捉到的狐狸给送来了!”
徐相宜想起王闯刚才对自己的冷落,不免醋意大发:“大帅,亏您还记得这事儿呢!妾身差点以为,您早在八百年前就全忘了。”
陆曦媛立马觑她一眼,“六妹,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是托春桃妹妹的福,才能拥有香椎上将赠送的皮草,你不好好谢她,在这儿醋什么呢?”
她的语气看似中立劝和,实则早已酸溜溜地拉起了偏架。
王闯见她们为自己争风吃醋,乐得哼唧两声:“你们这群没眼力见的小妇人,今晚最该谢的人是谁,难道不够清楚吗?”
白芜蘅、陆曦媛与徐相宜当即起身万福,态度也毕恭毕敬:“多谢香椎上将!”
香椎鸠夫连忙摆摆手:“几位姨太太不必客气,既然今日是由我来主谢九姨太,那就让九姨太先挑选吧!”
胡轶惟如梦初醒,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很快对王闯故技重施。
“大帅,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妾身见这几只狐狸不是尚且年幼连皮毛还没长全,就是已经身怀有孕大腹便便的。不如先由妾身全部收下,等养好以后再分别转赠给各位姐姐。”
徐相宜毫不留情地点破她的计谋,“想独占这几只狐狸你就直接说,什么尚且年幼,什么身怀有孕,依我看呐!它们各个都漂亮得紧,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怕。”
胡轶惟强忍着心里的怒火,缓缓挤出一抹柔艳的微笑,“姐姐误会了,天香楼的鸨母家是养狐的,我从小与狐狸一起长大,这些狐狸有什么问题,我自然一看便知。”一语方罢,她便轻轻勾住王闯的手腕来回摇动,“大帅,既然香椎上将说,今日主谢妾身一人,那便由妾身全部收下吧?”
徐相宜最开始的那番哭诉,早就触动了白芜蘅的心肠。她见胡轶惟仍对王闯不依不饶地撒娇,不禁摆出一副正室的派头,语重心长地劝诫起来。
“春桃妹妹,大帅平时是宠着你、惯着你,可是你今日也太恃宠而骄了!咱先不说,你让大帅答应你全部收下,是在驳香椎上将一人送一只的面子;就说你独占鳌头享受专房之宠这回事,姐姐也忍不住要念叨你两句。平时你一个人把大帅哄得团团转,我们姐姐几个连大帅的面都见不着,今日大帅借花献佛,想成全五妹和六妹的心愿,你也要拦着,实在是不给姐姐们留活路啊!”
徐相宜深以为然,底气十足地扬了扬额上那双黛眉:“就是!我们姐妹几个争宠争不过你,现在连香椎上将送的礼物都要被你一人霸占。你可别忘了,咱们都是姨太太,不是什么大帅夫人,谁也别摆大太太的谱!”
她话音刚落,谢麟竣立刻肃整容色,攫住她的双眼沉声质问:“六姨娘,您说什么?谁在摆大太太的谱?”
他咬重“大太太”三个字,眉梢吊着几分若隐若现的杀意。白芜蘅见她狐假虎威之后又倒打一耙,也不给她任何好脸色瞧,只把那双秋眸一横,瞪回了她求助的眼神。
徐相宜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同时得罪了两个人。
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瘪着嘴强行狡辩:“哦……哦六姨娘是说,你九姨娘在这里拿尊拿乔的,把她自个儿当大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