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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红莲落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3

往后十天,谢闵忠每天晚上都会以钟敏的身份准时造访天香楼。他一出手便极为阔绰,直接在自己的花账上记了四条小黄鱼和三千银圆,当作夏荷的头面礼金。胡三娘乐不可支,前前后后对他有求必应。
夏荷也十分敬业地与他扮作一对阔别重逢的老情人,两人无时无刻不出双入对,亲昵搂抱,只恨不能粘在一起。
然而,她所有的逢场作戏,都只为换来今天那句——
“夏荷姑娘出条子。”
谢闵忠在湖广会馆请客吃饭,夏荷应局陪宴,负责在席间演唱昆曲给客人助兴。她让丫鬟翠翘带上装着戏服的浣花锦大衣包,按照条子上给的地址,提前一刻钟赶到了正厅二楼的屏山阁。
“钟先生。”夏荷礼貌地福了福身子。
此时房间里没有外人,谢闵忠便不再与她故作亲昵,反而温柔地提醒道:“你来了,快去换身衣服,我的客人马上就到。”
“好,请先生稍等。”
夏荷与翠翘款步来到走廊尽头的更衣间,刚一进门,她就转身将房门牢牢反锁住。翠翘打开浣花锦大衣包,里面装着的却不是戏服,而是一套普通民妇穿的青布麻衣,夏荷二话不说就脱掉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干脆利落地换上它们。
随后她又将衣包底下的灰棉包裹拿出来跨在肩上,一边拔着头顶的珠钗,一边将它们塞进翠翘手里,“这些首饰全部留给你。它们都是纯金打造的,比钱值钱。我已经安排好了,回去以后你就跟秋月一起伺候春桃姐姐,虽然不比咱俩主仆情深,但至少不会挨打和挨骂。”
翠翘看着眼前的一切,早已泫然欲泣,“姑娘……”
夏荷又侧首去摘自己的翡翠耳环,“你千万别怪我狠心抛下你,逃命这事儿向来九死一生,我自己做的决定,后果自己承担,强行带你走才是害了你。”
翠翘握住她塞过来的最后一副首饰,大颗大颗如钻石般的眼泪落进掌心,转瞬之间就砸了个粉碎,“姑娘您别说了,翠翘本来就是贱命一条,不值得姑娘为我愧疚。您快走吧!去码头找徐先生,和他一起去大洋对岸的美丽国,自由自在地做个人。”
夏荷微微一愣,眼中也蓄起一层红莲将落的绯色,“好……妹妹,咱们毕竟主仆一场,临行前再喝杯践行茶吧!”
翠翘当即往茶几旁边走,却被夏荷伸手拦住。
“你伺候了我整整八年,这一次换我来伺候你。”说完,她转身来到那壶龙井茶前,往鎏金外錾的汝窑杯里,倒了满满的两杯清茶。
夏荷深吸一口气,抖了抖粘在指甲里的速溶囊袋,随后眼含泪漪,回头将其中一只茶杯递给了翠翘。
“来……喝吧!祝我一路顺风!”
“是,翠翘祝姑娘一路顺风!”
她仰起头一饮而尽,正当她准备放下茶杯往前走时,眩晕感却像一阵狂猎的飓风吹来,令她左摇右晃,差点倾倒在地。
“姑娘你……你往这茶里……”
夏荷急忙转头避开翠翘那质询又惊异的目光。她刚开口说话,就尝到了自己眼角和心里的无尽苦涩,“我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亲自下药把你弄晕,又有钟先生在这儿做人证,妈妈才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猛地砸到翠翘头顶,她再也支撑不住,合眼倒进了身旁的沙发里。
“好妹妹,你先在这儿安心地睡上一觉吧!姐姐必须走了!”
夏荷最后看了翠翘一眼。她拧开更衣室的反锁,转身从后门迅速离开。
谢闵忠掀开窗帘的一角,对已经到来的“客人”冷静吩咐道:“告诉所有人立刻兵分两路,其中一路务必跟上她!”
“客人”应声而答,推门离去。
滨州城北的宛江码头上,客来客往,熙熙攘攘。
尽管夏荷身着朴素的衣衫,头上也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珠翠,可她那张艳冠群芳的脸,依旧为她吸引了不少歆羡的目光。她只当作没有看见,一直自顾自地踮着脚尖,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苦苦寻觅心底那一抹亮丽的红色。
终于,她看到了他的背影。
“述侦!”
徐述侦听见身后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赶紧回头一瞧,果然看见夏荷正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兴奋地向他跑来。他心里瞬间冒出一长串连续不断的问号,甚至恍惚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看见了深爱的梦中情人。
可现在分明是白天。
“述侦!你等我等了很久吧?”
直到夏荷真的来到他面前,并挽住他的手臂时,徐述侦才如梦初醒。
他十分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趁夏荷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把她拉到附近那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里。
“你怎么来了?!”
徐述侦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怀疑,原本欢欣雀跃的夏荷,就这么被他当头泼来一盆冷水。
她逐渐冷静下来,也不解道:“不是你让钱詹迩给我送的船票吗?还有一封你写给我的亲笔信呢!”说完,她就解开上衣的前两颗纽扣,从内襟口袋里掏出那封所谓的“亲笔信”。
徐述侦连忙抢过来,他只看了一眼,心里的迷雾瞬间烟消云散——夏荷不是训练有素的特工,自然看不出笔迹的细微差别,可是他们竟然利用这个女子的痴心,来阻挠他今日的出逃计划,实在是卑鄙可耻!
“钟泽灏!你个乌龟王八蛋!”
他果断将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紧紧搂住夏荷的双肩,“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让钱詹迩给你送过什么船票,也没有给你写过这封信!现在你从哪儿来的就马上回哪儿去,一刻也不要在这里多待!快走!”
“你说什么……?!”夏荷那颗敏感的心往外伸出触手,只捕捉到一丝怅惘与绝望,“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远走高飞吗?”
徐述侦急忙矢口否认:“不是!不是这样的!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你赶快回去!不然咱俩都会没命的!”
夏荷一把甩开他的手,侧身决绝地赌咒发誓:“我不回去!我是借钟先生的条子跑出来的,这件事情捅到妈妈那儿,早晚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在这儿跟你一起死了!也算应了当初的誓言!”
徐述侦猛然一震,赶紧把她的身子扭到自己跟前,惊恐万状地逼问:“你说什么?!钟先生的条子?哪位钟先生?!”
“云湘茶商钟敏先生,是少帅让我接的新客人。”
夏荷以为他对自己接客不满,话音未落便迅速解释道:“述侦你放心,我没有跟他上过床,他每次都以嫖我为借口,去桃花源找少帅谈生意。”
不知过了多久,徐述侦终于缓缓松开双手,往后倒在了斑驳的土墙上。
“你中计了……夏荷,我们都中计了……”
他宛如一头身陷沼泽的初生牛犊,眼底淌着绝望的热泪。
夏荷也不安地攥紧灰棉包裹的肩带,“中计?谁的计……”
徐述侦失神片刻,很快察觉到她异样的动作。
他又惊又疑,忙问:“夏荷,包裹里装着什么?!”
夏荷心里打着慌乱的鼓点,“装着……装着春桃姐姐帮我换的美元。”
“快让我看看!”
“好!给你!”
徐述侦飞速解开手里的包裹,可映入他眼帘的并不是什么美元,而是曾经被自己出卖过的红党老同志的头颅、眼睛、手臂、腿脚和大肠。
他吓到神魂抽离,险些尖叫出声,索性特工反应已经变成刻进他骨子里的本能,这才没让失误引来追兵或杀手。
夏荷见他把那袋美元撒得到处都是,赶紧蹲下去边捡边问:“你怎么了?”
“别捡……别捡!”徐述侦不敢再低头看,只能脑筋一动临时撒谎:“这些美元里面藏着微型窃听器,快扔下跟我走!”
“好!好!我这就扔了它们!”
夏荷慌不择路地扔掉手中那些美元,起身跟上了徐述侦的步伐。
两人牵着手越跑越远,胡轶惟这才从巷尾角落里缓缓走出来。她揭开自己头顶的朱砂色蜀锦斗篷,用法术将地上支离破碎的器官拼成一个又一个完整的人。
码头弄堂的小木屋内,徐述侦转身关上房门。他掀开窗帘的一角四处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蹲守以后,才回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夏荷。
“元儿,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个字,你都一五一十地记清楚。”
元儿是夏荷的乳名,她听见徐述侦这么叫自己,难免心神一动,认真地点了点头。徐述侦伸手抚上她细嫩的脸颊,一声长久的喟叹后,真相如启幕的演员粉墨登场——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自己名义上是豆腐店的老板,实则是个罪孽深重的汉奸。但我向你保证,自从遇见你以后,我就决定痛改前非!再也不做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可是钟泽灏不肯放过我,因为我身上有太多他和日寇的秘密,只有我死了,他们才能高枕无忧。红党的人也在暗中盯我,毕竟我曾向日寇和汪伪出卖过不少好同志,手上血债累累,他们肯定会杀我报仇。而且在锄奸这件事情上,红蓝两党利益一致,恐怕蓝党的军统锄奸队也准备对我动手。”
夏荷浑身僵直,过了半晌,才不可置信地眨了眨自己那双多情的凤眼。
“你说你是汉奸……钟提督也是汉奸……那红党的人是……?”
“是你那位新客人。”
“我的新客人?”
“他不是所谓的云湘茶商钟敏,而是鄂赣地区红色地下党的头号负责人,也是少帅唯一的堂舅谢闵忠。”
这番话仿似一只无情的推手,将夏荷狠狠地推进一座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她浑身都浸泡在刺骨的寒意里,不受控制地打着冷战,字字句句都似在自问:“所以……所以少帅才让春桃姐姐来劝我接客?这些人……这些人一起导演了今天这场大戏?”
徐述侦将双手慢慢滑落至她的肩头:“没错,我今天之所以在这儿,是打算先悄悄地逃到沪宁,等局势稳定以后,再请我大伯来滨州为你赎身。六月初,我们一家三口就从沪宁坐船去美国生活。”
他刚哽住心里的剧痛,一股诚挚的悲怆忽而从他眼底流露出来,“你的赎身钱我全部存在渣打银行(1)的秘密账户里,一分都没有动过。我也没有抛下你不管,反而是真的想跟你双宿双飞,永远在一起……”
夏荷回过神来,也将手攀上他的双肩,“那别等你大伯了,咱们现在就走!”
徐述侦反握住她的柔荑,眼中的绻绻情思只剩下一分悔过与一分希冀,“傻丫头,我走不了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会在汉奸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是你的出现让我悬崖勒马。但现实世界里从来没有所谓的回头是岸,也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民族罪人的悔意不值得被任何人理解和宽恕。我唯一的下场就是五马分尸,以死谢罪。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我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我不想你背上汉奸婆子这个无辜的骂名!我要你活下去,并且好好活着,等将来战争结束了,你就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夏荷仿佛听到了一个专门用来逗她的笑话。她不禁细问,倘若真的有这个选项,那命运会把时间倒回至哪一年?
是作为北伐战争首位功臣的父亲,死于“红党卧底”这个莫须有罪名的那一年?还是母亲在躲避蓝党反动派追捕时,被大火活活烧死的那一年?或者是自己被那个非亲非故的外祖父,从江口卖到天香楼的那一年?
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这个乱世之中身娇命贵的千金小姐,就这样被命运一步步推进泥潭中。
它要她在里面同流合污,要她那颗干干净净的心变得浊乱不清。
可她偏偏不肯认命。
绝食、撞墙、上吊,她刚踏入这座地狱,就想尽一切办法一心求死。胡三娘发狠揍她时,她也咬紧牙关绝不求饶,甚至祈求自己能被她活活打死。后来胡三娘干脆不再浪费力气,只带她去末等窑子里逛了一遭。
她看着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女人,或者说那不叫女人,而是用来发泄性欲的雌性牲口,心里、眼里、脑海里,皆是说不出口的震撼。
回到天香楼以后,她总梦见自己终有一天也像她们那样,变成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直到染上花柳病无药可医,只能躺在草席上,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如嫖客降临。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不想辱没你家门楣。可是你看看那些女人,有几个也和你一样,都是家世显赫的千金大小姐,但那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成了男人,而且还是身份最卑贱的男人的精盆。你仔细想想看,你本就举目无亲,出去之后能投奔谁?更别说你既没有一技之长,也不能像男人那样上战场,除了依靠自己这副身子和这张脸蛋以外,还能靠什么活下去?别跟我说你想死,这个世道死也不容易,你看看那些女人就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你可得想清楚了,妈妈就一句话送你,这乱世之中,人命都贱如蝼蚁,哪还管谋生的手段贱不贱。”
是吗?可是这副清白的身子,就算要被世人轮番玷污,那头一个人也必须是她自己。卖清倌的前夜,她用一根粗长的木棍自己侮辱了自己,从此便踏上了这条淌满鲜血的荆棘之路,在朱血天与红泥地之间飘摇求索。
她给自己改名夏荷,并在菡萏馆里种满红莲,把自己的坚守和信仰全都寄托于清风过后,一一风荷举。可她骗天骗地骗日月,也依然骗不了自己的内心。她很清楚,时光无法倒流,从来都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一步错则步步错,一颗命运的弃子,没有资格谈输赢。
一阵冗长的沉默后,站在徐述侦这个荒谬却真诚的答案前,夏荷终于预见了自己此生命定的结局。
“你说得对,汉奸的确罪该万死,可我的下场又能比你好到哪里去呢?我被迫做了人人唾骂的臭婊子,也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娼妇从良的路,即便你真的改头换面自力更生,那些曾经睡过你或者狎过你的人,还是会在背地里戳你的脊梁骨,说什么一日为娼,终身为娼。明明一切都非我自愿,我却要在人们的贪欲和偏见里受一辈子的火刑!所以从表面上看,咱俩挺配的不是吗?一个婊子,一个汉奸,都活该去死。”
“你……!”
徐述侦痴望片刻,果断将她揽入怀中,“你决定了吗?跟我一起下地狱?”
夏荷伸手从背后攀住他的肩膀,“我决定了,生同寝,死同穴,永不食言。”
窗外很快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皮鞋踩踏声,徐述侦默默闭上了双眼。
“好!跟我走!我带你去我们的地狱。”
(1)渣打银行:1853年创立于英国伦敦的外商独资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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