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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暗恨生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9

时光这头,王闯沿着床榻坐下来。金丝被褥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他用手指拂去盖住鸳鸯花纹的部分,封存已久的记忆顷刻间似掌纹之下的海浪,向他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
同心鸳结,合欢并蒂。他们在整座江口城的祝福下结为夫妻。
婚后没多久,谢婉君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妊娠反应也一天比一天厉害。王闯特意请人调制减淡纹路的玫瑰精油,每天晚上都坚持替她按摩腹部和四肢。她吃饭的口味由甜糯变成了酸辣,他便泡在厨房里研究她喜欢的菜式,在保证营养的前提下,力求让她吃得舒心,吃得满足。她的孕晚期,他更是与她形影不离,连翻身如厕都亲自伺候。
一开始,谢婉君还有些不自在,后来她慢慢习惯了这种事无巨细的付出,甚至开始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深爱自己。
生产前一天,她看着半跪在床前的王闯,心怀忐忑地问道:“闯郎,你希望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王闯凑近几分,握住了她浮肿的手,“无论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婉君,比起孩子,我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产房,不要为了它,搭上自己的性命。”
谢婉君颇为动容,索性把头抬起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你别担心,昨天可人去山神庙给我求来一枚平安符。都说山神大人福泽深厚,心地善良,他一定会保佑我们母子平安的。”
话虽如此,生产当天仍然出了不小的意外。从凌晨宫缩发作起,谢婉君在产房里一直生到当天傍晚,守在外面的翁婿俩都没有听见孩子呱呱坠地后的哭声,反而只听见里面回荡着她越来越虚弱的叫喊,似乎马上就要气绝身亡,一尸两命。
满手是血的产婆不得不跑出来禀告情况:“老爷!姑爷!大小姐这一胎,一时半会儿可能生不下来……”
王闯气血上涌,迫视着慌乱的产婆,“什么叫生不下来?”
“胎儿的头脚顺序不对,孩子是脚先出来,大小姐已经使不上力了……”她解释完毕,忍不住马上追问道:“关键时刻,老爷,姑爷,您们保哪个?!”
还不待谢毅清回答,王闯抓起她的领口疯狂大喊:“保大!听见没有?保大!”
产婆急忙求助谢毅清,发现他也点头首肯,赶紧应声作答:“好!……好!我听老爷和姑爷的!保大!保大!”
王闯松开手,直接将她扔到产房门口,“还不快进去?!”
“是!是!”产婆连滚带爬溜进了产房。
王闯靠着回廊的扶手坐下,双手合十朝千裘山的方向拜了又拜。谢毅清走到他身旁轻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放平心态别担心。翁婿俩互相打气,终于在半个小时后听见了那一声嘹亮的啼哭。王闯头一个冲进去,直奔向躺在床上的谢婉君。
他跪坐在榻前,紧紧握住她发软的手,“婉君!婉君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谢婉君精疲力竭,连哭声都无比微弱,“闯郎,我……我好疼……疼……”
王闯的心痛如针扎,亦不禁泪流满面,“你好好休息。放心,睡一觉咱就不疼了……不疼了啊……”
彼时谢毅清已安抚完刚出生的孩子,便示意产婆将这团玉雪可爱的粉娃娃抱到两人跟前。
“小姐,姑爷,您们看一眼小少爷吧?”
谢婉君听见耳畔传来清晰的啼哭声,便循声转头,“这就是我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吗?”
她话音刚落,襁褓里的婴儿突然不再哭泣,反而抬头仔细观察身旁的母亲。那双初逢人世的小鹿眼里饱含着透亮的、纤尘不染的爱意,春风拂露般融化了谢婉君心底那块坚冰。她难以自持地任凭热泪上涌,将自己哭成了梨花带雨的泪人。
王闯想到童年的人生经历,亦不禁触景生情,“乖儿子,来,看看父亲。”
婴儿听话地仰头看他,眼神也如斯虔诚。
产婆适时奉承道:“这孩子跟姑爷很亲厚呢!将来一定父慈子孝。”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怀里的婴儿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仿佛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乐得产婆赶紧说:“您瞧,小少爷笑了,是个极好的兆头,姑爷您就放心吧!他将来肯定会孝顺您。”
王闯被她捧得心情舒畅,忍不住用拇指轻抚婴儿的额头,“乖儿子,爸爸妈妈会好好疼爱你的。”
产婆看见如此温馨的场面,笑盈盈道:“老爷、小姐、姑爷,您们给小少爷起个名字吧?”
谢婉君把目光转移至谢毅清脸上,“父亲,您起吧,咱们谢家的孩子都是由您来起名字。”
谢毅清点点头,“那好。轮到他这一代该是‘麟’字辈,再添一个‘竣’字,意味着前尘往事因他到来随风而去,今后便是你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好生活。”
谢婉君低声喃喃:“谢麟竣,好,就叫这个名字。只是他现在刚出生,这么雄伟的名字恐怕字大欺人,不如您再给他起个小名吧?也方便我们平时叫他。”
“既然如此,咱们中国人都讲究‘六六大顺’,那就叫他‘小六子’吧!唯愿他一生都平安顺遂。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就叫小六子。”王闯低头看着谢麟竣,格外动情道:“小六子呀!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长大。”
“平安?顺利?”
王闯发出了幽魂般的自问声,冷不防吓自己一跳。待他反应过来时,脑海中的回忆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张残破的蛛网顺着房梁吊下来,在他面前轻轻摆荡。他透过它往右看,窗外天光渐暗,乌云如晦,不知何时涌来的水汽凝在半空中,与那天晚上的闷热如出一辙。
范可人陪一岁的谢麟竣在东厢房睡觉,卧房里只剩下夫妻两人。王闯跪坐在床上,床脚放着一桶冰块。他俯身将冰块包进棉布里,替素来畏热的谢婉君擦拭身体。虽然已经结婚一年多,他仍坚持每天跟她分房睡觉,因为他明白,她还困在被山贼轮番玷污的阴影里。所以即便王闯再渴望与她亲近,也压抑着这股屡次将自己吞噬的烈火。
趁她不注意,他咽了口唾沫,拿开手里那张已变得温热的毛巾。
“怎么样?好些了吗?还热不热?”
冰块融化的凉水顺着毛巾纤维流淌,滴入她已经湿透的汗衫里,细嫩的肌肤上亦挂满水珠,配上她胸前起伏不定的喘息,竟比海棠春睡图更诱人几分。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游荡在空气中的情丝,急忙将头转向窗外,“这么闷热的天气,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那我再用毛巾帮你降降温。”
他俯身拧干毛巾的水分,重新包上冰块,然后叠起来轻轻贴住她滚烫的脸颊。谢婉君通体舒泰地闭上双眼,默许他顺着自己的脖颈一路贴到胸口。王闯心里敲打着擂擂战鼓,原始又野性的呼唤声回荡在他耳畔,他本来要顺着双峰之间的沟壑划到她平坦的腰腹上,此时却突然拿起冰块做的软盾,攀上了左边那座傲人的峰顶。白雪盖头的刺激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又抖。她很快睁开双眼,噙着热泪乞怜似的望向他,“太……太冷了,你拿走吧。”
“婉君……我……”
王闯不敢再和她对视,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扑向她丰满诱人的身体。于是他赶紧拿起毛巾,低头错开视线,“我再帮你冰一冰大腿就走。待会儿我去东厢房陪小六子睡觉,叫可人过来照应你。”
天空中响起闷雷的低吼声,连闪电也藏在厚厚的云层里,只留些若隐若现的光斑,勾勒出情欲来袭时狰狞可怖的形状。它们逼视着眼底干涸难耐的大地,屡屡向它伸出灰白色的触手,势要将它撩拨到树木倾颓、百花尽残,才肯酣畅淋漓地播散雨露。
王闯拿掉湿漉漉的毛巾,“好了,你歇着吧。我去隔壁看看小六子醒了没有。”
谢婉君忙握住他的手腕,可那力道却似猫爪轻挠,反而勾得他心底酥痒。
“别走,陪着我吧!”
王闯犹豫片刻,终是轻轻颔首。他用毛巾擦掉自己上半身的汗水,再挪到她身侧躺下,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拳的距离。
“你刚才是不是想跟我——”
她话音未落,他赶紧否认:“没有,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从来不想……”
谢婉君向左翻身,凝望着他频频煽动的睫毛,“如果我今晚想呢?”
王闯依然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婉君,你不用为了迁就我,就委屈自己……”
谢婉君主动用身子贴住他整条胳膊,“不,这一年多以来,是你为了迁就我而委屈自己。闯郎,你毕竟是个正常的男人,是个优秀的丈夫,我应该尽到作为妻子的义务,总不能一辈子活在那些阴影里。”
她伸手攀上他的肩膀,“帮我克服这个困难,好吗?”
王闯咽了口唾沫,转身与她四目相对,“婉君,你……你真的愿意走出来吗?”
谢婉君深情凝望着他,“我愿意,愿意把自己彻底交给你。我想和你生一个我们的孩子。”
王闯心里五味杂陈,将信将疑地反问:“你不后悔吗?和我生孩子。”
“后悔?你是我的丈夫,怀上你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后悔呢?”她向他凑近几分,满怀期许温声道:“只愿你今晚好好待我,让我真正成为你的女人。”
王闯伸手轻抚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你放心,只管交给我就好。”
话音刚落,他轻轻含住她的两瓣柔唇,极为克制地把心里那些浓烈的爱意,都化作了隽永绵长的深吻。他一直吻到她的身体变成一颗滚烫的暴炭,吻到她喘着粗气瑟瑟发抖,才慢慢转移自己的渴望。他伸手解开她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一并脱去了藕粉色的玉兰花稿肚兜,然而他并没有直接含住那颗诱人的樱桃,而是先用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摩挲片刻,再趁其不备突袭饱满的峰顶。
谢婉君“嘤咛”一声,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窗外的云层越坠越低,仿佛整座天宫都压了下来。王闯意乱情迷,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在她的双峰之间来回亲吻。谢婉君紧咬着嘴唇,死死拦住那声更为愉悦的呼唤,可是她越极力克制,呻吟的本能就越是拼命地从她喉间涌出。
王闯听见了她断断续续的哼唧声,两眼一热,股间便跟着滚烫起来,“我爱你……婉君,你爱我吗?”
“我……爱……”
就在她回答的间隙,满足地呻吟声突然冲破齿关涌向他心头。即便双唇已经转移阵地,王闯的手仍像此刻呼啸而过的长风,绕着山峦轻柔地回旋往复。她的纤腰和小腹很快被他的双唇攻克,厚重的乌云也在不知不觉间沉到了大地上。淫浸在焚身欲火中的她忽然反应过来,忙捧住他的头哀声求饶。
“别……别碰那里……脏……我脏……”
溢出的眼泪像当年那些屈辱,再一次将她彻底淹没。
王闯轻轻拿开她的手,“不,不脏……你不脏……”
他的语气温柔坚定,吻上她另一张嘴时,突然又变得凶猛如虎,势要将她整个人都吃干抹净。谢婉君忍不住瑟瑟发抖,王闯索性掐住她的纤腰,方便自己更加深入地拨弄她的花蕊。
“不脏!不脏……”
他每低语一遍,力道就增加一分。
王闯用舌头钩织了一张灵活的大网,把她从水里慢慢打捞出来。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倒挂在他身上的蝙蝠,任由身下的猎人拼命舔舐自己的软核。她情不自禁地收起双翼,借助晚风腾云驾雾、冲上云霄,然后猝不及防地摔向地面。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因为在她坠落的瞬间,刚好伸出一双大手将她稳稳接住。
王闯依依不舍地离开刚被自己浸润的春泥地,轻咬着她的耳垂喃喃道:“我可以继续吗?继续抚慰你,涤净你……”
又一阵酥麻传来,她情不自禁地转头亲吻他的脸颊,含泪应了声“好”。他立刻搂住她纤弱的腰肢,掏出胯下硬挺粗长的雄物,趁其不备钻入了她湿润的雌蕊。这条巨蟒在她的秘密花园里来回搅动,不出片刻便搅得她香汗淋漓,满面潮红。
倾盆大雨接踵而至,天与地终于融为一体,发出了风雷交加的嘶吼声。
王闯自回忆中惊醒,恍然看见窗外的叆叇重云已经爬满山头。不到晌午,室内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他顿觉头疼欲裂,急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窗户,想推开它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谁知那双手还没碰到窗棂,双腿就先撞到了色泽暗淡的红木梳妆台。他疼得龇牙咧嘴,立刻抓住桌沿两端,打算把这个碍事的东西推开。刚推动三寸不到的距离,唯听见“哐啷”一声轻响,一个金属相框从抽屉底层掉出来砸中了他的右脚。他只好耐着性子拾起它,看见照片的瞬间,他吓到三魂直接去了七魄,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是谢婉君生前最爱的照片。
十七岁的她身穿一条雪白且蓬松的天鹅绒裙,手握一把用灰孔雀雉尾羽做成的团扇,神情庄穆地站在一座两米高的假山石旁。一簇簇盛放的牡丹花将她素白的裙边点缀成艳丽的锦缎,更衬出她不凡的气度和靓绝千裘山的姿容。
王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也没变。”
“可是你变了,变得再也不像曾经的你。”
来自天际的玉声空灵且飘渺,不过瞬息的功夫,又似故人轻喃一般飘落他耳畔。王闯颤颤巍巍地扭动脖颈,每转出一点微小锐利的弧度,谢婉君的身影就在余光里相应清晰几分,直到与她的视线彻底交缝,他才敢眨眼确认自己看见的到底是不是幻象。
“婉君?你……你是婉君吗?”
谢婉君身穿照片里的衣服,冲他嫣然一笑,“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你刚才不是还说我这些年都没变过吗?”
王闯低头看看手里的照片,又抬眼瞧着面前的谢婉君,浓重的疑惑仍旧似迷雾萦绕在他心头。他自顾自地否认道:“不……不可能,现在是白天,我怎么可能活见鬼?”
谢婉君朝他缓缓迈步,“怎么不可能?我等你等了二十多年,早就怨气冲天郁结不化,白天的阳光根本奈何不了我。你能看见我,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王闯虽然忐忑不安,却仍逼自己冷静下来,“婉君,你想做什么?”
谢婉君顿足摇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今天才来看我?”
为什么?王闯微微一愣,不禁陷入沉思。如果不是最近时常梦见她,自己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踏足幽兰居半步,可比起告诉她是因为心怀愧疚才来故地亲自缅怀,他更想问问她当年为什么要拆穿自己的毒计以身赴死。
他恍然回神,愤恨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要上吊自杀?该死的不是你!是那个孽种!如果你不死,我也不会来这儿怀念我们的过去!”
在王闯原本的计划里,谢毅清死后,谢麟竣会以“观音童子”的身份替他的外祖父陪葬。他请人编排好所谓相克的八字,甚至特意请来礼禅寺那位能够通灵的法师,没想到他最后用枪顶住他的脑袋时,谢婉君竟然不顾一切地从人群里冲出来,死死地护着只有三岁的谢麟竣。
此时此刻,她亦是满头雾水,“小六子不是孽种,是我们的儿子。他跟你那么亲厚,对你那么崇拜,在他眼里,你就是他唯一的父亲。我不明白,你怎么忍心做局逼他去死呢?”
酸涩的泪意哽住了王闯的喉咙,他沉默许久,无可奈何地叹道:“我是心疼你,婉君。你难道不恨这个带给你耻辱的孽种吗?只要他死了,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我们再生个自己的儿子,好好疼他、爱他……你就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你不懂……”谢婉君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我确实恨过他,没生下他之前,我天天盼着他变成一滩血水流下来。可是当他呱呱坠地以后,他就成了我的命。”她定住脚步,向他投去满眼的辛酸和怨愤,“你很清楚,我们产生夫妻之实后,我一直在积极地调养身体,只为生一个咱俩的亲骨肉。可是我寻遍了国内外所有妇科圣手,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告诉我,这辈子我再也不能做母亲了。你还有那么多小妾为你生儿育女,可我只有小六子这个独苗,你还要下狠手杀了他……你!”她突然狠厉地笑出声,满眼尽是讥讽,“你活该断子绝孙!”
她所言的字字句句全都像重锤砸在王闯心上,尤其是最后那句“断子绝孙”。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自己被逼跪在谢毅清灵前发下的毒誓。
“若我王闯对谢家有半分异心,这辈子断子绝孙,暴毙而亡。”
他起初是不信的,总认为成大事者不惧鬼神。可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举头三尺有神明,每得到一样梦寐以求的东西,都会伴随另一件视若珍宝的贵物身死形灭。这是李崇明给他降下的惩罚,他这才时常往千裘山跑,只为求得天神的宽恕,至于他自己,仍是一副顽抗到底的铁石心肠。
“你闭嘴!你闭嘴!我不信这个邪,我不信!”
“你不信?这是你在我父亲灵前亲口许下的诺言,难道你忘了吗?你本可以有个亲生儿子,但推万蒲儿出去挡枪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她肚子里的男胎是被你亲手杀掉的。这是你的报应,背叛谢家的报应!”
王闯骤然清醒,“你是谁?你不是婉君!婉君不可能知道万蒲儿的事情……”他沉默须臾,深深的惧怖又向心海涌来,“难道……难道你是具琳芝?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举起手中的相框,朝房梁底下的谢婉君狠狠砸去,谁知相框并没有落在她肩上,而是穿过她的身体砸中了那堵斑驳的东墙。堆砌成山的粉末连同灰尘骤然洒落,扑到地上腾起一阵浑浊的飞烟。王闯惊恐万状,很快咳得满面通红,烟尘里的谢婉君却极为淡定地反问:“具琳芝是谁?她跟我长得很像吗?”
“不是很像,是一模一样。”他强压住心底的慌乱,“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1),别再一错到底。”谢婉君停顿须臾,哀声道:“闯郎,听我一句劝,放过小六子,也放过你自己吧……”
王闯像被踩着尾巴的野狼,顿时咆哮起来:“不!不可能!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回来就是要他的命!我要他为我的尊严陪葬,为你陪葬!”
相比于他的癫狂,谢婉君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在冷静中藏了一丝鄙夷和不屑。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呐!俞伯待你如亲子,我们成亲以后,父亲也把你当作谢家的继承人来培养,该有的资源一应俱全。明明没有任何人践踏你的尊严,是你内心的卑劣吞噬了那股善良,才让你变成现在这样自卑又自大的怪物。如果你真的想杀了阿竣,我一定会出手阻拦。”
“好啊,那就看咱们谁斗得过谁!我不信你一个死人,还能扭转乾坤!”
谢婉君轻笑两声,整个身子从脚部开始逐渐消失。王闯朝她站立的方向猛扑过去,没想到不仅全身扑了空,反而重重地摔倒在地。腾起的细尘先糊住了他的眼睛,又呛得他连声咳嗽。
俞伯听见动静追进来,见他倒在地上状如疯狗,赶紧扑到他身边唤道:“大帅!大帅您怎么了?怎么摔成这样?”
王闯就着他的手支起上半身,“我刚才看见婉君了。”
俞伯顿觉背脊发凉,赶紧四下望了望,“大帅,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王闯略顿一顿,语气愈发执着,“我真的看见她了,你相信我!她在怨我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幽兰居看看她……”说完,他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俞伯微不可闻地叹道:“那我差人把幽兰居打扫干净,这样您心里也好受些。”
王闯点头吩咐,“不仅要把这些灰尘和蛛网扫了,还要恢复原样,把婉君生前最爱的装潢都搬回来。”
俞伯只当他是相思入骨,神志不清,遂不问缘由,只顾答应道:“那我马上出去吩咐杂役房的小厮。大帅,咱们走吧,这里全是灰尘,待久了对您身体不好。”
王闯抬头看一眼房梁,再搭着俞伯的手站起来。
“行,把这里留给她,咱不打扰了。”
主仆二人并肩走出房门。广袤无垠的天空上挂着一团灰褐色的乳状云,天光比先前稍微亮堂些许,成群结队的躁鹃又飞到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上,唱起了分外凄厉的挽歌,声声不忍闻。
(1)出自南宋高僧释普济的《五灯会元》卷五十三:“广额正是个杀人不眨眼底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煞尾盛宴齐
从八月中旬起直到月底,江口城每天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就算偶尔刮风下雨,没几天也准能转晴。战争的阴霾暂时被温暖的阳光驱散,人们纷纷涌向街头,享受着商业繁荣带来的片刻欢愉。
远赴平阳二十多天的章怀义终于在九月一日傍晚回到江口,不过他并没有立马向父亲报道,而是先带着人手去了一趟千裘山的佛音洞,直到完成这项神秘任务,才蹑手蹑脚地打道回府。
翌日清晨,贯穿集市的吆喝声与树林里回荡的鸟鸣声,混着数十位孩童边走边唱的《长城谣》,一起叫醒了这座昏昏欲睡的城市。
章怀义拿上两份《建国协议》和一个瓷身笑脸福娃,独自登上明月楼的清风阁。彼时章桐和刚用完早膳,正端坐在主位上细品手里的碧螺春。
“父亲大人早。”
“坐吧。你昨天几点到的?”章桐和吹了吹茶汤,抬头看他一眼,“怎么瞧着满脸疲态?”
章怀义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言道:“儿子昨天晚上六点到的,只是一直在千裘山帮香椎上将搬东西,所以忙到凌晨三点才回来睡觉。”
章桐和瞬间了然,不禁轻笑一声:“难怪呢!照你这么说,香椎鸠夫决定听从我的建议,换个地方来放军火了?”
“当然,香椎上将说他十分感谢您提供的选址。作为回报,他答应了您在《建国协议》上批注的所有修改意见。”言罢,他将最上面那份绝密文档递给章桐和,“从第十页开始是儿子翻译的中文版,还请父亲大人过目。”
章桐和放下茶盏,直接翻到他提供的页码开始阅读。不过匆匆扫了几行,他便发现事实果然如他所言,“这个香椎鸠夫倒是挺会做生意啊,知道什么时候该舍,什么时候该拿。”他挑重点修改的地方仔细分辨几番,确认无误后,才合上文档还给章怀义。
“说句不客气的,父亲,这老鬼子是个中国通,自然懂咱们中国人的礼数。”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拿起另一份绝密文档晃了晃,“您瞧,他连障眼法都准备好了。这是给王闯看的《建国协议》,与咱们的初版天差地别,希望大帅看完以后千万不要气血上涌,怒骂‘娘希匹’。”
“哦?比初版还过分?那到时候可有好戏看了。”章桐和端起茶盏,余光扫过他手肘边的瓷身笑脸福娃时,不禁满腹狐疑,“我才看到,那个瓷娃娃是哪里来的?不会也是鬼子给的吧?”
章怀义随手拿起它,依言答道:“没错,这是香椎鸠夫给我的。我头一回去平阳见他的时候,他就在地下室里对着这个娃娃顶礼膜拜,说是他给他女儿香椎美智铸就的泥胎。这回我离开平阳之前,他特意叮嘱我将它带回家好生供奉,等过了中秋节以后,再亲自放进千裘山的佛音洞里。”
章桐和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凝重,“死人的泥胎?我虽然没有去过日本,但我知道鬼子给早丧的孩子筑泥胎供奉,通常都有极为严格的年龄限制。他女儿香椎美智是什么时候死的?”
“据他自己所说,是十六岁的时候死的。”
“十六岁?你确定吗?”
“我确定,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章桐和若有所思,“那不应该呀!一般日本佛寺只给不满三岁的孩子筑泥胎,他女儿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能……”他突然反应过来,“我看这玩意儿邪得很,身上多半不太干净,你马上把它放到别院的杂物间去,给它单独做个小框装起来,别放进咱家佛堂辱没了佛祖。”
章怀义立马放下它,“是,父亲,我马上去办。”
章桐和点点头,接着吩咐道:“办完以后找机会见见王焯。你现在可以跟他透底了,毕竟给王闯看完这份《建国协议》后,咱们得送他上路,到时候没有王焯的帮助恐怕不行。”
章怀义垂首应声:“儿子明白。父亲,咱们什么时候举行鸿门宴?”
“他给我买的那支盘尼西林什么时候到?”
“范副官说九月十九号下午到。”
“行,咱们就在那天请王闯父子俩来府上聚餐。到时候我给大帅下帖子,你亲自去军政处请少帅。”章桐和终于将茶盏凑到唇边,抿了抿温热的茶汤,“鬼子不是让你把那个瓷娃娃放进千裘山的佛音洞吗?你也可以当天去办。”
“儿子都听父亲大人的。”
“好。其他事情我有空再安排,你先下去忙吧!”
章怀义应了声“是”,拿起桌上的东西欠身离去。在父子俩都不曾察觉的间隙,两缕从笑脸福娃眼中冒出的黑烟,分别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们的身体。
天空顿时变得晦暗一片,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向扬子江畔涌来,连艄公的号角声都变成了绵长又凄厉的悲鸣。入夜后,倾盆暴雨接踵而至,一连下到中秋节当天才算罢休。
谢麟竣坐着自己的越野座驾从九湖镇返回江口城。他直奔军政处东楼二层的办公室,见到了三天前回来执行任务的何睿琏。
待他拖着病腿坐定以后,何睿琏才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他,“少帅,这是重庆方面送来的人事任命指令,请您过目。”
谢麟竣接过来看了一眼,很快轻轻放下,“果然和厉尘发来的电报内容一模一样。赵甫堂故意三请三让,最后提督的宝座却归了唐彪炳这个庸才,看来重庆方面的确想跟王闯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何睿琏见他面色如常,不免问道:“少帅,咱们要不要派密探去滨州查实情况?”
谢麟竣摇摇头,“不用,王闯都回来了,没有再去滨州的必要。”
何睿琏索性直言:“卑职的意思是,既然厉尘没有提供天香楼的情报,如果少帅需要春桃姑娘的信息,不妨派人手去滨州打听打听。您毕竟……还是在乎她的,不是吗?”
谢麟竣怔忡须臾,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在乎归在乎,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因为那点儿女私情坏了自身的复仇大计。所以还是等尘埃落定后再去找她吧,更何况她答应过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我相信她。”
何睿琏不再多言,转而道:“是,那卑职跟您说说王焯最近的情况。”
他凑到他耳畔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几项重要动态。谢麟竣听完,亮出无比锋利的眸光,“这段时间就不用盯着他了,给他放松的机会,咱们才好趁其不备一举拿下。”他站起来拍拍何睿琏的肩膀,“走吧!先去梓兰姐家吃顿中秋节的团圆饭,她昨天特意跟我说咱们不用等范大哥回来。”
何睿琏忽然想起收发室那封请柬,忙道:“那大帅府的帖子怎么回?”
“谁请的?”
“是三姨太白芜蘅。她跟卑职说,既然您都回来了,好歹回家喝杯酒,请个安,今天毕竟是中秋节,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
谢麟竣思忖片刻,很快想到对策,“既然如此,你马上让王焯回警卫室值班,叫他今晚陪我去大帅府请安。”
“是!卑职马上去办!”
傍晚时分,氤氲在城中的水汽已全部消散,玉轮自东方缓缓升起,朦胧的月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仿似碎了满地琉璃。
一顶花轿抬着胡轶惟来到玄武路的大帅府,江口城有头有脸的勋贵们相聚一堂,轮流祝贺王闯再得佳人。应酬完这批宾客,他又让自己的女儿女婿们排队给胡轶惟敬酒。
整场欢宴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正式停歇。胡轶惟仍觉不够尽兴,又哄着王闯去蓉锦堂寻欢作乐,并邀请其他四位姨太太共同前往。四人犹豫不决,她便强调自己准备了丰厚的见面礼,希望能够当面交给她们。
王闯醉意上头,挨个推搡道:“春桃都……都拿出做小的态度了,你们怎么着……也得给她一个面子。走!都走……咱们接着奏乐接着舞!”
章蓉蓉被王闯推到了最前面,索性冲胡轶惟挤出一抹淡薄的微笑,“既然九妹如此客气,那姐姐这回恭敬不如从命。请吧,我也想看看你都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说完,她扶着丫鬟珠梨的手先行离去。其余三人也都推辞不过,只好拥着王闯和胡轶惟一齐走向蓉锦堂。
刚一进门,胡轶惟便吩咐秋月从行李箱中拿出四个黄檀木礼盒,再亲自分别交给她们。她给白芜蘅送了一只帝王绿手镯;给章蓉蓉送了两颗法国玛丽皇后的同款珍珠耳坠;给陆曦媛送了一支掐丝芍药金簪;给徐相宜送了一条幽魅灵动的绿宝石项链。这些东西刚好都是这段时间以来,四人特别渴望得到的礼物。
陆曦媛先微微变了脸色,勾唇巧笑道:“见面礼如此贵重,今晚咱们得多敬九妹一杯了。”
王闯忙伸手招呼:“说得好!来来来!春桃正好酿了新酒,你们都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四人把礼物交给各自的丫鬟保管,然后围着长桌揽裙落座。秋月适时捧起放在行李箱旁边的酒坛,依次给众人斟酒。胡轶惟哄着他们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酒过三巡,王闯热得难受,索性脱掉上衣,露出一身雄壮的腱子肉。几位姨太太也觉得浑身滚烫,纷纷解开了旗袍纽扣,露出半边雪白细腻的香肩。
“怎么样?大帅,这新酒厉不厉害呀?”
“厉害!太厉害了!是不是只要喝了你酿的酒,淑女也能变成荡妇啊!”他指着白芜蘅放声大笑,“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芜蘅这么奔放的样子!你今天可是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呢!”
白芜蘅回过神来,忙用手挡住裸露在外的肌肤,强颜欢笑道:“妾身都人老珠黄了,还能博大帅一笑,实在是……受宠若惊。”
章蓉蓉却不以为意,“三姐哪里的话,咱们今天这么做不就是为了哄大帅高兴嘛!”倏而她话锋一转,眼神也很快飘到胡轶惟身上,“九妹,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反正咱们府邸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趁大帅今晚高兴,你弹首曲子助助兴呗。”
陆曦媛赶紧帮腔:“是啊,姐姐们也能跟着大帅饱一饱耳福。”
徐相宜不甘落后,主动起身道:“既然是助兴,怎么少得了妾身呢?大帅,不如这样,九妹弹曲子,妾身和曲演唱?”
王闯兴致正高,立刻答应:“没问题!她弹你唱,就唱一首《清平调》(1)吧!李白写杨贵妃那个,你以前经常唱的,那个什么‘云想衣服花想’什么来着?”
胡轶惟嫣然一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2),您说的是这个吧?”
“对对对!”王闯反应过来,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才道:“还是你学识渊博!就弹这个。”
“是,大帅。”胡轶惟从箱子里拿起花梨木凤颈琵琶,眼波很快飞向不远处的徐相宜。
“六姐,我起个宫调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请。”
胡轶惟拨动琴弦,在指尖翻出了一副花团锦簇的盛唐气派。徐相宜踩准节奏引吭高歌,饱满的音调仿似月光下丰润优雅的牡丹花,直把杨玉环的美和怨都唱了出来。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好!好啊!这句唱得极好!”
王闯意犹未尽,继续朗声吆喝:“来来来!再唱一首!再唱一首!”
“就唱《玉树后庭花》!你最拿手的曲子!”
胡轶惟继续用葱指拨动琴弦,优美的旋律顷刻间如山泉涌出,徐相宜妙曼的歌喉也似飞鸟凌云,几欲唤醒素娥沉睡天,伴君画船听雨眠。
一曲方罢,徐相宜在王闯的夸奖下又清唱了好几遍《玉树后庭花》。彼时俞伯刚穿过水榭亭台来到蓉锦堂外,他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犹豫片刻后终是敲响了房门。
王闯听见动静,含着酒气吩咐道:“什么人?进来。”
俞伯推门而入,低头回避眼前的数抹春色,“大帅,少帅回来了,不过他说今晚不扰您的雅兴,改日再来府邸给您请安。”
王闯立刻拍桌怒吼:“狗日的!人都回来了,还整些酸话做什么?去!把他给我绑过来!”
俞伯站在原地婉言相劝:“可是……可是少帅多半不会听我的。大帅,要不还是算了吧?今晚就让少帅好好休息,他才回江口估计也累得够呛。”
或许是刚才太过激动,王闯只能用手撑住额头,喘着粗气吩咐道:“我让你把他绑过来,不是劝过来。绑,懂吗?绑!”
胡轶惟先和秋月交换眼神,再抚着王闯的胸口柔声劝慰:“大帅,您别急。妾身正好给少帅也带了一份见面礼,不如请俞伯替妾身转交,就说这是九姨娘的一番心意,只要他见了礼,一定会过来请安的。”
王闯思忖片刻,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好!就按你说的办!师出有名,他不得不来。”
得到许可后,胡轶惟从秋月手中拿起梨花木首饰盒,再走到门口递给俞伯。
“麻烦您了,记得请少帅笑纳。”
高悬于穹顶的镜月照着天际洒下一片迷蒙的月光,在这层浓隽的水雾里,秘密似秋收之后的稻谷,等待着命运那把锋利的钉耙将自己尽数翻开。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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