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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情无解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9

晓光穿户,脂粉流香。
不到七点半,王闯的四位姨太太便梳洗完毕,来到蓉锦堂静坐等候。
徐相宜体丰怯热,不停地摇着团扇嘟囔道:“三姐一大早就把我们叫到这里来干坐着,莫非你确定大帅今天会回来?”
白芜蘅气定神闲地吹了吹手中的茶汤,“当然了,大帅昨晚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今天早上九点进城。我自然得带妹妹们来蓉锦堂候着,才合乎礼数啊。”
白芜蘅出身名门,虽然是庶女,但背后仍站着桂系军阀的主要势力。她入府没多久,王闯便让她辅佐二姨太范可人管理家事。几年后范可人去世,她独揽大权数十年,经常有意无意地以正室的派头自居。不过因为她这些年行事妥帖,为人厚道,府邸众人都对她心服口服,唯有同样家世显赫的章蓉蓉暗生妒忌。
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趁徐相宜还没回话,她先抢白道:“是吗?可我听说大帅昨天就回了江口,只是不知道被哪个狐媚子绊住了手脚,这才住在别苑不肯回来。看来咱们府里不久就要添新人了。”她轻轻搁下茶盏,顺势转头瞅着徐相宜,“六妹,你千万当心,免得被同行骗去了恩宠。”
徐相宜本以为她在暗讽白芜蘅,谁曾想最后又提到自己,索性半讽半笑地回敬道:“四姐消息可真够灵通的。你让我当心同行,怎么?大帅又去窑子里赎了什么清倌人吗?”
陆曦媛发现气氛即将陷入冰点,于是赶紧打起圆场,“依我看啊!姐妹们都多虑了。自从七妹和八妹一同去后,大帅多少年没纳过姨太太了?想来各位心里也都一清二楚。凭她什么天仙似的人物,左不过玩玩而已,咱们这回同样不必操心,还是聊聊中秋家宴的安排吧。”
她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四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陆续起身相迎。王闯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同样步伐矫健的俞伯。
白芜蘅反应最快,先迎着他走向主位,“大帅,您快请坐。枣燕,上茶。”
丫鬟枣燕得到女主人的指令,赶紧将早就准备好的老君眉递到她手中。王闯转身揽袍落座,自白芜蘅手里接过茶盏,极为轻松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白芜蘅悄悄地与另外三人交换眼色,很快展颜笑答:“我们姐妹四人在商量中秋家宴的安排,只等大帅回来敲定最终方案。这不,刚谈完您就回来了,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
王闯抿了抿唇边的笑意,顺水推舟道:“那你们怎么打算的?说来听听。”
“今年是逢三的小年份,去年庄上又闹了一场大饥荒,所以妾身预备在中秋节当天请礼禅寺的住持来府上做场法事,然后再举办开斋宴会为大帅祈福。至于祈福用的香囊绣带嘛,就由我们姐妹四人亲手缝制好了,这样送到神明面前,显得您更有诚意。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好!你安排得很妥当,不过……”王闯放下茶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正因为今年是收成不好的小年份,去年又闹过饥荒,中秋节当天更要大操大办一番,才能为咱们帅府冲喜。”
白芜蘅瞬间了然,“您请吩咐,今年该如何操办。”
王闯严肃的目光依次从她们脸上扫过,须臾正襟危坐道:“回来之前,我特意让阴阳先生告知良辰吉日。他说中秋当天宜嫁娶,所以我决定在当晚九点,迎胡轶惟过门做九姨太。你就按照……”他思忖片刻,转目于左侧的徐相宜,“对了,就按照相宜进门的规格操办,顺便把我那几个出嫁的女儿叫回来,让所有跟我沾亲带故的人都来拜会我的新宠。”
徐相宜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却不敢表露分毫不悦,只能挤出一抹欣悦的笑容。白芜蘅更是端庄持重地回应道:“是,那妾身就按照您说的办。眼下府邸空置的居所还剩锦屏阁和春山亭两处,请大帅为将来的九妹挑一处,妾身这几天就差人收拾出来,方便新人入府居住。”
王闯摆了摆手,“不急,她进门以后直接跟我一起住,等她什么时候想搬出来,再由她自己挑,你不用提前插手。”
白芜蘅虽然有些惊讶,仍恭顺颔首,“妾身记下了,那就由九妹自己挑吧!”
王闯自顾自地起身吩咐道:“行了,你们都下去用早膳吧!我回书房歇会儿,谁都别来打扰我。”他一边说一边走,话音刚落,便已抬脚跨出蓉锦堂的大门。
姐妹四人只能朝他的背影恭谨行礼,“大帅您慢走。”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章蓉蓉才毫不掩饰地发泄满腔幽愤,“一进门就独享椒房之宠,真不愧是窑子里出来的花魁娘子,手段着实了得!”
徐相宜这才纳罕道:“看来你真的早就知道了?那小贱人是哪个堂口的?说不准我以前认识她。”
章蓉蓉斜乜她一眼,“滨州天香楼,春桃。怎么?你认识吗?”
徐相宜当即恨得咬碎满口银牙,“原来是天香楼啊!我不认识这贱人,倒认识她家鸨母胡明鸾。以前在北平的时候,天香楼的媚术就远近闻名,没想到搬来了滨州竟一代更比一代强。这勾引男人的功夫还真是一脉相承呐!”
章蓉蓉不怀好意地轻笑出声:“难怪呢!我听说这个什么胡轶惟,可是个才貌双绝、学贯中西的大美人,连小六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咱们大帅能被她迷倒,倒也不稀奇。”
陆曦媛思来想去,不禁满腹狐疑,“小六子?那她怎么跟着大帅从良?不应该去做她的少帅夫人吗?”
“五妹问得真好,我也想知道其中有什么关窍。”她扭起腰肢来到白芜蘅面前,“三姐,大帅刚才说,要把咱们几个的女儿全都叫回来团圆,不如你把小六子也请回来吧?我还真想看看,这新欢旧爱都在一张席上,会是什么光景呢!”
白芜蘅纵然敦厚,听她这么一说,亦不禁冷声回应道:“别瞎出馊主意,如果小六子真跟她有段旧情,那就更不能请他回来了。再说了,请或不请,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咱还是做好手里的事情吧,免得到时候新人一进门,旧人是既没功劳,也没苦劳。”她着意看了三人一眼,扶着丫鬟枣燕的手转身离开蓉锦堂。
大帅府的藏书阁内,王闯躺在书桌前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一碗热气腾腾的核桃杏仁露搁在他手边。
自从喝了胡轶惟的烧刀子,他的记忆力大不如前,还时常头疼欲裂。所以今天刚回府邸,俞伯便吩咐营养师为他调一碗健脑提神的核桃杏仁露。可是反复热了好几回,王闯一口也未曾喝下。
俞伯端起掐丝珐琅碗劝道:“大帅,这是用新疆银杏杏仁配比的,不是寻常的扁桃仁。您好歹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我不喝。”王闯睁眼瞧他,冷不防问一句:“幽兰居大门的钥匙在哪里?”
俞伯惊诧万分,却仍稳着声线回答:“在我房间的保险柜里。您……您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打算换把新锁?”
王闯犹豫片刻方道:“不,不是。我想去看看婉君。”他惶急起身,无措的眼神不知落于何处。
俞伯往身旁让了半步,婉言劝道:“那里面已经二十多年没被打扫过了,估计早就积满灰尘,结满蛛网,您现在进去容易诱发咳疾,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如果您实在想祭奠大小姐,那我先让小厮们把幽兰居收拾干净,也是您一番心意。”
王闯摆摆手,“不用了,我就在院子里走走,不进房间。你把钥匙给我。”
俞伯有些迟疑,但架不住他态度坚决,只能颔首道:“好,我这就给您拿。”
他放下掐丝珐琅碗转身离去。王闯在书桌前来回踱步,走了几圈后,终于端起核桃杏仁露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仿佛一位刺客饮下了临行之前的壮胆烈酒。
俞伯回来撞见这一幕,忙道:“我陪大帅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王闯从他手里拿起钥匙,往书房门口边走边道:“不用了,还是我一个人过去,想必婉君也不希望别人在场,你跟着不方便。”
俞伯无可奈何,只好顺着他的话茬叮嘱:“大帅,那您注意安全,别待太久。”
“我知道,你别担心。”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大帅府由原来的谢公馆翻修而成,幽兰居位于府邸最北端。绕过梅香苑往东走,曲折的小径两旁长满了青翠欲滴的野草,砖缝里毛茸茸的青苔攒着露珠冒出脑袋。纵然已经日头高悬,阳光从树缝里钻进来时,空气中仍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凉。几只躁鹃立在门口的枇杷树枝上啁咋嘶鸣,王闯抬头看了一眼这棵亭亭如盖的守门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迈上台阶,在斑驳的大门前停住脚步,刚准备将光亮如新的钥匙插入锁鞘,又忍不住收回右手。仿佛打开它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会诱发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恶果。可它同样像一颗充满魅力的禁果,在勾引他蠢蠢欲动的手指和已经躁动不安的心。
“哐啷——”
他终是禁不住诱惑,推开了这道对他来说等于天堑的院门。铁链砸在粉碎的漆面上,晃荡起剧烈的声响,冷不防震飞了枝头唱歌的鸟儿。院内栖息的麻雀听见动静,也纷纷朝天际振翅直插而去。王闯跨过门槛来到院落中,目之所及处皆已铺满半人高的芭茅草,随晨风荡漾在金灿灿的阳光里。
他盯了它们半晌,恍惚间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劳作的影子。
那天也像今天这样,暖澄澄的阳光照着天际洒下来,蛰得少年那张小麦色的脸微微发红。两名十七岁的少女正在离他两步远的青砖地台上看他锄草,身穿嫩黄色坦领欧式连衣裙那位,正是谢毅清唯一的掌上明珠,幽兰居的主人谢婉君。
王闯佝偻着腰,一边用小臂擦汗,一边怯生生地问她:“大小姐,杂草已经清理完毕,我还给您的兰花施了点肥。您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做的?”
谢婉君看着干净整洁的花圃,忍不住连声赞叹:“还是你细心又能干,以后幽兰居的花草都归你管了。下半年我还想种点金桂和玉桂,到时候你再来帮我选育种苗。”
“真……真的吗?!我能……我能为大小姐侍弄花草?”
谢婉君嫣然一笑,“当然是真的,不然我骗你做什么?”
王闯赶紧挺直腰板,喜出望外道:“多谢大小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谢婉君忍俊不禁,“谢我做什么?你把我的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该我谢你才是。”她款步轻移至他身旁,解下腰间的手绢递给他,“拿去擦擦汗吧,别让汗水迷了眼睛。”
王闯痴痴地看着面前这张粉雕玉琢的脸,连她的手已经伸过来半晌了也未曾察觉。丫鬟范可人赶紧推了推他的肩膀,假意嗔道:“喂?你干什么呢?难道还要小姐亲自替你擦汗不成?”
王闯趔趄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如梦初醒,“不敢,不敢,我自己来。”
他迅速抽走她手里的丝帕,别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沾着脸上的汗珠,生怕将这份稀世珍宝弄脏了。范可人扑哧一笑,“真是个呆子,连擦汗都不会。”
听她这么一说,王闯的脸颊烧得更红,急忙把头转开几分。谢婉君看出了他的窘迫,便用温柔的眼神提醒范可人,“好了,干嘛老拿人家取笑?你不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范可人噘起巧嘴,甜滋滋地应了声“是”。她接着移目于王闯,语气愈发温和,“这张手绢就送给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后每周来一次幽兰居,替我整理花园。”
“好的,大小姐。”王闯转身朝向她,却始终低垂着头。直到她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敢抬起头凝望她的背影——微风轻抚着她涟漪似的裙摆,他交织在一处的情丝愈发荡漾,连心底浓隽的思念亦发出了声声爆鸣。
“唰唰唰——”
风摇叶落,王闯回过神来,适才发现记忆中少女的裙摆,已经变成了眼前这一簇挥舞着柔枝的芭茅。目光延伸的尽头,是另一扇阻隔爱意的关卡,空悬着一双玉足,等待着他又一次推门而入。
这半年多以来,他每周都能准时见到她。
有时候是她在周围抬着水葱似的手指,跟他说哪里需要新种一颗玉兰,哪里需要再插一株牡丹。他每次都默默听从少女的指挥,将她的奇思妙想变为现实里生机勃勃的嫩芽。有时候则是他在花田低头劳作,远远地听见从她闺房里飘来的读书声。他记下每一句她念过的诗词,不懂其中真意便回味那醉人的音调,如此干起活来浑身愈发有劲,动作也愈发麻利。可他又想躲一躲懒,只为透过窗纱觑一眼她垂在腰间的乌发,凝着朝霞的香腮和那双不点而翠的俊眉。
可是那天中午,当他端着移栽好的桂花苗走向幽兰居时,却发现谢毅清的近卫军们将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说谢婉君突然病倒了,除了医护人员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她的住所半步。即便心急如焚,他也只能端着花盆打道回府。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范可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闯哥,花还在吗?小姐让我过来拿花。”
“还在还在!我这就给你拿!”
王闯抬起桌上的花盆,疾步走到门边用肩膀顶开房门,发出的“哐啷”声响吓得范可人浑身一激灵。他难为情地笑了笑,“你瞧!就是这盆,我跟你一起送过去吧,你肯定搬不动它。”
范可人用手掌掂了掂轻重,只能点头答应:“行,那你待会儿把它放在卧房门口,小姐今晚要出来赏花。”
“没问题,咱们走吧!”
两人的步伐又齐又快,不到五分钟便从最南端的杂役房走到了最北端的幽兰居。刚刚换班上岗的近卫军伸手拦住了王闯的去路,范可人急忙替他解围,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带他来到谢婉君的卧房门口。屋内灯影孱弱,只有梳妆台上的一对红烛还在断断续续地流着蜡泪。从窗户侧身看过去,仿佛里面的佳人已经安寝。
王闯轻轻放下花盆,生怕吵到缠绵病榻的谢婉君。
范可人贴住门框朝里面喊:“小姐,我把玉桂苗拿来了,您出来看一眼吧?”
“大小姐,这是您最爱的品种‘谪降仙’,长势可好了!”
“小姐?小姐?”
可怕的沉默犹如泰山压顶,两人对视一眼,顿觉不妙。
王闯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推门而入。一双鲜红色的绣鞋在半空中微微摆荡,他颤抖着双眸往上看,挂在房梁的三尺白绫缠住了谢婉君纤细的脖颈,这副清朗的身姿仿佛真是谪降于凡尘的仙子,只要解开束缚便能乘风归去。
他猛扑上前抱住她的双腿。几乎同时,范可人尖叫起来,“来人!快来人啊!”
王闯直将她整个身子往上抽送,确认她脖颈悬空的瞬间,他听见了两声微弱的喘息。
“有气!还有气!快去通知老爷!”
“好!好!”
范可人抹掉眼泪,撒腿就往院门跑。
王闯扛着谢婉君来到床榻边,抬手护着她的头颅将她整个身子放平。看见刚才还微微泛红的脸颊此刻已变得煞白如纸,那丝微弱的气息仿佛桌上快要燃尽的红烛,只要穿堂晚风轻轻一拂,立刻人死如灯灭。
他急得直掉眼泪,那双遒劲有力的手第一次扣紧了她的肩膀,喊出了只在梦里才敢呼唤的名字,“婉君?!婉君……婉君你别吓我!别吓我……”
谢婉君喘了两声,眼皮也开始隐隐颤动。王闯移开微微发抖的双手,眼泪很快划过脸上不可置信的笑容,顺着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流进了嘴角。他刚尝到幸福的苦与咸,院子里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趁众人还没进门,他赶紧起身退到了合乎礼数的位置上。
抢救开始以后,谢毅清让王闯和范可人去院子里待着,别在医生跟前添乱。
两人欠身离去。刚走没几步,他耳畔已响起范可人极为克制的哭声。
“我没用……我真没用……我早该猜到小姐说自己想看花,其实是把我支开的借口……要是……要是小姐没了,我也不活了!”
王闯拉住她的手远离房门,悄声道:“你别光顾着哭,好歹告诉我大小姐为什么想不开。”
范可人立刻噤声摇头,眼泪却愈发汹涌。
“莫非……莫非是因为章公子来退了婚?所以才……才主动殉情的?”
范可人瞪圆双眼,讶然出声:“你……你怎么知道退婚的事情?”
“我今天出门采购肥料,听见大街上的人在议论,一开始我还不信,难道真是因为这事儿,大小姐才上吊自杀吗?”
听见这句话,她直接哭成泪人,“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小姐……我该死……”
王闯赶紧轻拍她的背脊,“你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大小姐她……怎么从千裘山回来,就病成这样?”
范可人见他一直问个不停,忙止住啜泣劝道:“老爷交代过,打死我也不能说。闯哥,你别问了。今天的事儿,你也一定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与此同时,屋内传来谢婉君微弱的呼唤声。范可人赶紧抹掉眼泪,转身飞速奔向卧房。独留王闯浸泡在冰凉如水的月光里,望着那扇时常出现她倩影的窗户发呆。
微风轻轻摇着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碎响,摇灭了屋内那盏星火,也摇碎了窗外那颗载满忧愁的心。时光不禁伸手止住它的恶作剧,白驹过隙的瞬间,屋内的人已变成一具骸骨,窗外的心业已坚如一块磐石,唯有脸颊仍像当初那样被阳光蛰得微微发红。
“三十年了,我竟然从未忘记你……”
一声叹息随风而逝,王闯鬼使神差地来到紧闭的卧房门口。他鼓足勇气推开它们,屋内厚积的灰尘似扬沙纷纷抖落。他忙伸手捂紧口鼻,另一只手在半空中左右扇动,直到眼前的灰霭逐渐消散,才放下双手挺直身板走进去。
所有陈设虽然都跟她生前一模一样,但她用过的物品和穿过的衣服早已被他命人搬走。整间屋子空如雪洞,仅剩铺在床上的云锦金丝被褥,还昭示着女主人曾经鲜活的生命力。
他转身走向床榻,在自己当初跪下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改写他命运那晚是一个初冬的深夜。
他无意中听见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秘密,谁知他刚抬脚准备离开,连身子都还没来得及扭动,耳畔便传来谢毅清铿锵有力的声音。
“进来。”
王闯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蹑手蹑脚地蹲下去。
“我让你进来,早知道你在外面。”
他的语气里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谢婉君躺在床上,惶急又羞愤地低声发问:“父亲,您让谁进来?女儿不如现在去死!”
谢毅清忙柔声哄道:“乖女儿,别激动,身体要紧。”
他转而朝门外吩咐:“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事到如今,王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花盆,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看到他向自己走来的刹那,谢婉君立刻噙着眼泪转开脸颊,他也深深低垂着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喉头嘶哑,连哭喊都像无声的祷告。
谢毅清先喝令他跪下,然后再问:“你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回答我。”
“回老爷,您和大小姐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从哪一句开始听的?”
“从……从有孕开始听的。”
他对答如流,不敢撒谎,可鬓边依旧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谢毅清盯着他的脸足足看了半晌,那双锐利的鹰眼似要将他的血肉一并看穿,直看到他心底最隐秘的答案——其实在他还未表露之前,它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记得你是俞伯捡回来的孩子。这些年在我府上,你也算尽心尽力,从未出错,平时帮婉君整理花草,更是全力以赴逗她开心。”
“老爷言重了,都是我分内之事。”
“如果我把婉君许配给你,让你名正言顺地做我谢家的赘婿,你答应吗?”
谢毅清向他抛出了鲜美诱人的鱼饵,他的嘴也像即将咬钩的鲤鱼,张成了圆润的弧形。谁曾想他还未上钩,谢婉君先慌不择路地劝道:“父亲!您不能这么做!这对王闯来说太不公平了。我……我宁愿这个孩子胎死腹中,也不要您逼他做我的丈夫,他是无辜的……”
少女的哭诉声依旧没能制止这出“姜太公钓鱼”的戏码。
王闯出乎意料地举手发誓:“大小姐,我愿意!其实……其实从入府第一天起,我就……我就爱上你了,只是我从来不敢表现出来。你生病这段时间,我巴不得替你受苦。”他朝前膝行几步,更为恳切道:“真的!刚才在门外听到你的遭遇,我简直心如刀绞,只想把你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着……既然……既然老爷肯给我爱你的机会……”
他收回右手,对着谢家父女俩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大小姐,也请你允许我做你的夫君,我会一生一世爱护你,更会亲手宰了那帮畜生。我王闯说到,做到。”
谢婉君惊到不能自持,“你……你竟然……”她转念一想,很快猜到他的难处,“你不用因为害怕被我父亲灭口,就委曲求全接受他的命令。你是那样忠实、勤劳的人,不该被我这个……这个……”满腔愤懑和冤屈梗在她的喉头,倏而化作两行清泪缓缓落下,“你不该被我活生生拖累。”
“不……不是的婉君!你没有拖累我。”
他膝行至她的床前,把当初在她昏迷时表露过的心迹,当着她的面重新捧出来:“是我心甘情愿爱着你,无论你经历过什么、遭受过什么,我都爱你。”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和坚决,像五雷轰顶那般,将她的意识都震成了碎片。她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这会是真的吗……?你……你该不会骗我吧?”她的骄傲很快涌上心头,催逼着她转脸啜泣,是那样倔强地回敬道:“我不需要你来怜悯我……你拿走……拿走你施舍的爱意……我不稀罕……”
“不!这不是怜悯,不是施舍!”他急忙扣紧床沿,力道大得连指关都泛起青灰色,“请让我用余生的时间向你证明!证明……”他略顿一顿,忽而用温柔且悲悯的语气哽咽道:“婉君,我真的爱你。”
谢毅清俯身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再将她的身子慢慢摆正,“君儿,你现在总相信父亲不是一时兴起吧?”他转而盯住王闯的侧颜,“你对婉君的心思我早就看在眼里,今日是个考验不假,但你通过了第一关,让我刮目相看。我这一脉没有儿子,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地爱护婉君,即便将来我驾鹤西去,你也要帮她撑起整个谢家,明白吗?”
王闯挪动膝盖朝向,对准谢毅清恭谨叩首,“明白!谨遵老爷教诲!”
谢毅清浅笑道:“还叫老爷?”
王闯犹豫片刻,铿锵有力地唤了一声:“是!父亲!”
谢毅清伸手虚扶一把,“这就对了,起来吧。你今晚留在这里陪伴婉君,明天早上我让阴阳先生挑个好日子,你们准备振作起来拜堂成亲。”须臾,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谢家的儿女可不能那么轻易地被人打倒。”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多谢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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