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颂雅没想到再次见到傅延飞,会是在医院里。
记忆中那个躲在母亲身后怯怯地打量她、那个因为惧怕她而不敢与她对视,总是局促地看她一眼又垂下头的小男孩,在四年后又站在了她的面前。
乍一看,她差点没认出他来。
他长高了,差不多到她的肩膀处。许云丽将他照顾得很好,他的身板比以前厚了些,头发浓密而柔顺,五官依旧好看,只是眼圈乌黑,面色苍白,嘴唇干燥,让他看起来一种阴郁的病态美。
准确算起来,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近四年前了。
原来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情。比如她和他都长大了,比如病魔折磨着母亲,现在更要将她带离这个世界。
许颂雅收回打量他的视线,看向在病床上那个陷入昏迷的女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曾经那个强大、似乎永远都不会服输和倒下的许云丽现在只是一个全身瘦骨嶙峋,形如枯槁,靠着呼吸器和各种仪器来维持着生命的病人。
“为什么她会病得那么重?”她一如四年前那般冷淡。
傅延飞的声音低低的,“肝癌晚期,两个月前发现的,住院以后情况也不乐观。这几天病情忽然加重,阿姨陷入昏迷,医生说……也就这几天的事了,让我通知你回来准备……”
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颤抖地都说不完全。
许颂雅喉咙一哽,“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傅延飞低着头没有说话。
可是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为什么许云丽不告诉她这个事情。她果然,还在记恨着自己唯一的女儿。
恨到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见到她。
许云丽已经转入重症监护室,处于隔离状态,任何人无法探视,只在每天下午4点会开放监控,家属可以在电视里看到病人的情况,同时会有主治医生和家属汇报病情。
医生和许颂雅单独谈了很久,主要是告知许云丽的详细情况,一句话总结就是:很不乐观,暂未脱离危险,他们会尽力,但这病目前在医学上是无法治愈的,只能看怎么延长多一点时间。
旁边的医生对另一家属群说明天病人可以转普通病房了,他们一阵欢呼高兴。
他们两人在一起,显得十分冷清惨淡,平时坚强如她,此刻也控制不住,紧紧地抿着嘴唇,无声地落了泪。
医生早就见惯了这种场景,只是抽了张纸给她擦眼泪,象征性地安慰她几句,然后将一长串的用药单给她看。
昨天的医疗费高达上万,现在还欠着。因为傅延飞年纪尚小,无法处理这些事情,先由许云丽单位的一个同事交的押金,她需要立刻去补缴费用。
许颂雅心里一沉。她对于家里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她脑袋一片混乱,现实的压力让她止住了眼泪,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应对眼前的种种。
尽管她身心俱疲,但还是得问清楚情况。
据傅延飞说,许云丽住院已有一段时间,邻居们派了代表过来探望过。许云丽单位的领导也上门来慰问过他们,说了些体己话,塞了些钱给她,还唤了个叔叔经常过来陪护着。他们一直都想联系她回来,但许云丽都以不想打扰她学习为由拦了下来。
许云丽的病情恶化的太突然,傅延飞只好坚持给许颂雅打电话。
傅延飞说完以后,乖乖地将银行卡双手奉上,卡背面还贴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纸条,上面是密码。
许颂雅看到那串数字时鼻子一下就酸了。
是她的出生日期。
她将那张纸条拽下来撕碎,闷闷地骂了句真笨。
卡里仅有9万多。
目前每天的花费都在2万左右,虽然许云丽的医保卡可以报销部分,但她的病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仍是未知数,这个数目可能远远不够。
怀着各种焦虑担忧,许颂雅还是取钱还给了垫付押金的那个叔叔,并补缴了医院的费用。
她从医院楼下路过时,看见傅延飞在亭子里写作业,桌上搁着饭盒。
她才想起来这会儿应该还没放假,傅延飞应该是要去上学的。她凭着记忆算了下,今年他约莫十二岁,刚上初一。
傅延飞看见她进来,站起来双手将饭盒递给她,紧张地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只是怯怯地说:“晚饭。”
他已经进入变声期了,隐约能看见喉结,声音比原来粗了点,以至于当时接到电话她愣了很久。
许颂雅没有接他的饭盒,疲惫让她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灰暗,“你吃吧,我不饿。”
“我吃过了。”他小声地说,没有收回手。
“你吃了什么?”
“包、包子……”
“这时候吃包子?哪里买的?”
“早上没吃完,扔了浪费……”
那饭盒估计有些沉,傅延飞一直伸着的手开始抖了起来。
许颂雅接过饭盒,傅延飞将桌上的书本收起来塞进放在地上的书包空出位置。
饭盒里的菜很简单,一道西红柿炒蛋和豆荚炒肉还有紫菜蛋花汤,无论菜还是饭量都很足,难为他举了那么久直到手发抖。
许颂雅尝了几口,味道还不错,看来学到了许云丽的手艺。赶了差不多一天的路她早已又累又饿,只是饿过了头,胃反而麻木了,没有食欲,可想起医生说的那句话,她还是强迫着自己吃了点。
吃着吃着,她突然想起身后有个人。
许颂雅回头,看见傅延飞老老实实地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吃饭,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又垂下了头,一身校服又总是低头不作声的他看起来就像是犯了错的学生在随时等候着老师的批评。
这感觉也太奇怪了,他就不会找凳子坐或是去其他地方呆着吗?
许颂雅抿着嘴角,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却懒得开口,于是拉过边上的凳子拍了拍,示意他过来坐。
傅延飞犹豫了一会儿,挪到她身边坐下,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和她保持着距离。
她往饭盒盖里拨了点饭菜,将饭盒盖往旁边推去,然后继续吃自己的。
“我不饿……”
许颂雅没理他,自顾自的吃。过了一会儿,傅延飞还是动也没动。她想看一眼他在干什么,结果他一看到她扭头就马上端起饭盒盖,垂着眼闷头吃起来。
此情此景,许颂雅想起了那年郁凌说的话。
“这孩子是真怕你啊……”
这么多年了,除了外形有变化,他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沉默寡言了,他居然是她的升级版。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这是她从接电话开始就想知道的。
傅延飞怔了一下,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本子。她一眼认出那是当年学校发的草稿本,本子还很新,书面工工整整的写着她的名字。
他翻开草稿本,第一页的正中写了一串号码。他低声说:“收拾的时候找到的……阿姨突然病倒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打这个电话试试……”
当年陆方纬给她买了手机后,她将这串号码随手记在了草稿本上,后来也不知放哪儿去了。
她点头,没再深究。
晚上,傅延飞在许云丽的屋里睡觉,许颂雅心烦意乱的在沙发上看电视,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年幼,炎热的夏天像是没有尽头。父母俩人从拌嘴争执和歇斯底里的相互指责声,然后以大打出手两败俱伤收场。
然后父亲甩门出去,客厅里隐约响起母亲的啜泣声。
她躲在墙角,看着哭泣的母亲瑟瑟发抖。
母亲擦干眼泪,过来抱着受到惊吓的她,声音又轻又软:“宝宝不怕,妈妈带你到市里去玩,好不好?”画面一转,她已和母亲来到了市里最有名气的游乐园。她在游乐园里见到了刺激的云霄飞车和跳楼机,还有旋转木马以及哈哈镜,她玩得很开心,不停地叫着母亲。
可是一回头,母亲不见了。
她急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着母亲,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她,有高喊着谁家大人丢了小孩儿的,有去帮她喊工作人员的,还有人给她塞了棉花糖和娃娃,轻声安慰她不要哭。这时,母亲冲进了人群,像失而复得的宝物那样紧紧抱住了她。
人潮散开以后,她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手,生怕又和母亲走散了,六神无主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妈妈不要丢下我,妈妈不要丢下我……”
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突然拨开了她的手,走向密集的人群里,不管她如何哭闹和叫唤,母亲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哭着想追上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却怎么跑也追不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她打了个颤,醒了。
眼眶有些湿润,除了睁眼时没从梦里完全清醒时的心悸惶恐,她的情绪尚算平静稳定。
看了看时间,凌晨3:45。
郁凌给她发了几条信息,告诉她会帮她领取毕业证和处理一系列在校事宜,让她安心照顾母亲,不要担心学校里的事。
郁凌一直想请假回来陪她,但是许云丽的病情目前也说不好,回来还是像她一样每天去医院看一会儿监控,再听医生说着一天比一天差的消息,于是就不让她回来。
许颂雅在许云丽的房间里翻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相片,虽然有明显被撕碎的痕迹,但还是被勉强的拼凑了起来。相片里的许云丽烫着时髦洋气的卷发,抱着被裹成一团圆球的她笑得一脸幸福。
她皱眉,一眼认出在傅延飞来到家里的那年寒假,她就把这张照片撕碎了,当时她把碎片扔进抽屉里,后来也忘了扔掉,不知道是谁重新拼凑了起来。
她翻到后面想看碎片是用什么拼凑起来的,结果却在翻过相片的刹那愣住了。相片背后,许云丽用水笔写着:许颂雅一百天纪念相。
这张相片原来是没有这行字的,她留了那么多年,再清楚不过。
她抚着那一行字,眼前仿佛浮现许云丽一张张把碎片拼起,又艰难地在这张满是裂痕的相片后写上这行字的画面。
她曾经以为她会恨许云丽一辈子,恨她的刻薄和暴虐,可是当看到她被病痛折磨的惨状,当她看到这张相片,好像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和身心受到的伤害在那一刻都可以既往不咎了。
心里的恨在这一刻,登时烟消云散,剩下满身心的悲恸。
她看着相片,突然轻轻唤了一声:
“妈……”
然后泪如雨下。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玻璃斜射进房里,目之所及处落满耀眼清晖,空气中飞扬的微型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身上多了一条薄毯,是她最喜欢的那条薄毯。当年走得太匆忙,她忘记把它带走,偶尔想起还会遗憾。
桌上放着昨夜被傅延飞拎回家的饭盒,打开一看,是温热的豆浆和两个大肉包。
看来他已经去上学了。
许颂雅算了算时间,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要期末考试了。
从她回来至今,傅延飞每天早上的任务就是给她带早餐。午饭和晚饭她都比较应付,她简单做两个菜,分开盛好,各自吃各自的,她一般都会回房里吃。
傅延飞偶尔也会自己上市场买点菜回来做给她吃,他的自立能力超出她的想象。
不过又要上学又要帮衬着照顾家里,看着傅延飞迅速消瘦的脸颊和久久不散的黑眼圈,她觉得真造孽。
于是,她和他说过几次不用再给她做饭,她可以在附近便利店买点泡面和快餐对付。他却在这件事上出离坚持,顶着她的怒瞪和好几次濒临发火的重压依旧给她做热乎新鲜的饭菜。
许颂雅才发现,这个总是低头不语的孩子看似柔软听话,其实骨子里还挺执拗的,怕她归怕她,却并不会因为怕她而事事顺着她,很有自己的坚持。
不得不说,许颂雅觉得他们其实很相似,都是认定了就会死脑筋地坚持去做的那种人。
于是她总是不吃他做的饭菜,等傅延飞放学回到家以后,她通常已经吃完了。他没说什么,仍旧炒了两个菜,吃完了去上晚自习,每次都会剩很多菜。
许颂雅见不得浪费饭菜,跟他较劲了一个星期,终于败下阵来。
傅延飞是她的升级版,各方面的升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