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引路人
时间启辰
2023-07-05 11:40
直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天气变得异常反常，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六月蝗灾，两座山之间像掀起了一片土黄色的飓风，密密麻麻的蝗虫遮天蔽日，像一张巨网从天而降，所到之处让人骇然不已，寸草不生。
七月暴雨，整整三十天没有见到阳光，倾盆的雨水让这个盛夏变成了深秋。田埂，本应是绿意盎然的田埂，此刻却成了水坑，一脚踏进去就会陷入淤泥之中。
......
他的思绪跟着沉入，那时，倪大壮还只有十多岁，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与他差不多年龄的村里孩子们几乎都戴着孝，整个夏天他们都没有摘下来。
八月的一天，泥石流突然涌来。
尽管是白天，但这里却变得一片漆黑，连手都伸不见。山石树木被搅成一团，像巨大的泥浆块一样，不可抵挡地向前推进。
倪大壮呆呆地望着曾经熟悉的大山变成了一个噩梦般的地狱，直到他母亲抱着妹妹冲到他身边，拉着他往外走。
"快逃！快逃啊！"母亲嘶声力竭地喊道。
"爸爸，我爸爸还在山上..."倪大壮喃喃自语，他的脚似乎长了眼睛，不受控制地跟在母亲身后，在深浅不一的石泥上踏出一步又一步。
所有人都朝着南方，往沟外逃跑。
泥浆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粗糙的鞋子很快就被磨破，脚底踩在碎石淤泥上，刺痛已经迟钝的神经，但倪大壮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继续向前走。
整整一天，他们奔逃不止，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从山口逃出留坝县，来到稍微宽阔一些的凤县。
再也听不到山崩的轰鸣声，再也没有连绵不断的暴雨，逃过一劫的村民们像是刚出生的小猪一样聚集在一起，互相点算每个家庭中的幸存者。
直到这时，倪大壮才想起被留在山中的父亲，他扑进母亲的怀抱中，低声哭泣。
妹妹还在襁褓中，一路上被母亲用一块泛白的布绑着，母亲筋疲力尽，连腰都抬不起来，她把妹妹放在地上，自己也蜷缩在她们身边休息。
很快，比泥石流更大的灾难降临了。
饥饿。
大灾之后，百余名村民在几乎一片废墟的山涧中，挨饿又痛苦地忍受着。
之前本就贫困的时期，再加上连续几个月的灾难，几乎每个人都瘦得面黄肌瘦。
一些年轻人忍受不住，为了活着，他们用枯草绑在脚上，继续向大山外走去。
第四天，山里那些老弱妇孺们终于迎来了军方的直升机。
倪大壮兴奋得好像能撕裂天空，他的高喊声被呼啸而过的飞机轰鸣声完全掩盖。
直升机在空中掉下一箱箱紧急救援的食物，他立刻像飞电一样朝着远处的箱子跑去。
有人比他跑得更快，也有人比他更强壮。
有人将木箱的一角砸在地上，倪大壮拼命伸手过那个破裂的木板，在众多人手的争抢中，他紧紧抓住了几包已经变形的压缩饼干。
他颤抖着手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咬了两块，吃得噎得面红耳赤，然后还想吃下最后一块饼干。
然而，一双冰冷的手挡住了他，那手用力地攥住了他的饼干，死也不松手。
倪大壮愤怒地回头，却看到母亲眼中充满乞求。
“给你……给你妹妹留一点吧。”母亲说道。
母亲从前天开始神志就已经不清楚了，倪大壮无法想象她是怎么顶着病痛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妹妹走到他身边的。她干瘦的脸看上去像个骷髅，圆睁着充血的眼睛。
倪大壮不想放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泥石流来的时候，你不也抛下父亲自己逃走了吗？”阴暗的想法在倪大壮的脑海中盘旋，仿佛把他变成了没有情感的怪兽。
然而，他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舒了一口气，把最后的饼干掰碎一点点喂给了妹妹。
“还有半个月，你妹妹就过周岁了。”母亲讨好地笑着，希望能激起他的亲情，“妹妹还没过过生日呢……再过几天，她就会会走路，会说话，也会知道是哥哥救了她的命。”
倪大壮扭过了脸，心中的愤怒却一波波地涌上来。
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孩，根本没人愿意负责这种倒贴的赔钱货。
村里溺婴的情况太多了，逃命的时候还要背着一个拖油瓶，难道还要拖累了你，也连累我吗？
他不想等死。
那一夜，是倪大壮一生中度过的最宁静的一个晚上。
太阳初升时，高耸的山脉挡住了晨光。
旁边的一家五口正筹划着离开这片荒地，为了逃生而努力。他们决定第五天早上继续向大山外走去。
倪大壮猛地坐起身子，牙关紧咬着。他希望能跟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离开。
然而，他的脚腕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他低下头，再次看到母亲那悲伤而可怜的眼神。
这一次，她的双眼失去了光芒，呆呆地盯着前方，对他挥手毫无反应。
倪大壮意识到，他的母亲已经失去了视力。死亡的气息像黑色的薄雾笼罩在她瘦削的脸上，他甚至能看见血管的跳动。
母亲用尽最后的力量，把怀中的女儿递给他。
“妈生了六个孩子，只活下了你们两个……你要带她一起走，给她一条生路。”
她凝聚出所有的力量，用指尖嵌进倪大壮的手背，“你们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如果你真的无法生存，妈也不会求你。现在你还有力气，拜托你救救你的妹妹……”
娘一旦离世，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将在这片荒原上无助地度过几个小时后就会被狼叼走。
倪大壮握紧了拳头，脚腕被母亲紧紧抓住，仿佛她只有在他答应的情况下才会松手。
他慢慢接过妹妹。
“我明白了。”
他效仿母亲的举动，把妹妹绑在背后，毫不回头地赶上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家人。
尽管他走得很远，但仿佛依然能感受到母亲的目光。
同村的那家人看到倪大壮背上的妹妹，十分感动。家里的男人背着八十岁的老母亲走了一路，深有同感地拍了拍倪大壮的肩膀。